這個暑假,欒語被二叔帶去了父母打工的城市。

本來她滿是牴觸,可一琢磨,整個假期待在家中也無所事事,倒不如去大城市見見世面。

濱城,一座沿海港口城市。

初見大海,欒語一下子就迷上了這個一望無際的深藍色“巨怪”。

雄姿英發,驚濤拍岸。

白鷗掠波,漁舟唱晚。

眼前的這幅畫面,好像除了驚歎,再也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詞語來替換。

她輕輕闔上眼睛,長吁一口氣,空氣中鹹溼的氣息,一股腦地直抵顱頂。

全身心的治癒。

這種放鬆的感覺就像久旱逢甘霖,足以讓心靈得到極大的滋潤。

海風徐徐,波光粼粼。

欒語一面踩著細沙,一面俯身撿著散落在細沙上的蛤蜊殼、螺殼之類的小玩意。

從遠處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趕海呢。

撿些回去也好,回家將它們全部清洗乾淨,精心打磨一番,然後全都鑽上孔,尋根橡皮筋串起來,到時候做成手環送給林寒當禮物,他應該會喜歡的吧。

她嘴角輕揚,心裡越發開心起來,等到手裡再也握不住時,她才恍然驚覺,自已身上根本沒有地方可裝。

完了,竟忘了自已穿的裙子。

她苦笑著,盯著手中滿滿的“戰利品”,真心捨不得丟掉任何一顆。

困難出現莫要慌,沉心靜氣尋良方。

距離海邊不遠的地方,剛好有一家售賣雪糕的小商店,欒語藉著買一根冰棒的由頭,厚著臉皮向年輕帥氣的老闆討了一個塑膠袋。

幾乎一個上午的時間,欒語都在海邊遊玩,出來一趟不容易,必須要玩個酣暢淋漓。

在廠子裡,欒海峰和肖淑玉鮮少有工夫陪著女兒,除非這天雨下得特別大,磚廠被迫停工的情況下,二人才有時間休息。

但休息的同時,也意味著二人沒有工錢可賺。

因此,平時縱然再苦再累,卻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抱怨。

每一個打工人肩上,都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迫使他們不得不這樣做。

看世人慌慌張張,卻只為碎銀幾兩。

偏偏這碎銀幾兩,又能解世人慌張。

倘若有更多的選擇,又有誰甘願靠出賣體力,夜以繼日地在風吹日曬的惡劣環境下討生活?

內心的心酸與苦澀,在無數個堅持不下去的瞬間,他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選擇默默隱忍。

依稀還記得幾年前家裡有一次請客的畫面。

飯桌上,幾輪推杯換盞過後,欒海峰眉飛色舞,談笑風生,更是當著幾個親戚的面兒吹噓,“要不是看在毛爺爺的份上,我早削他一頓,撂挑子不幹了!”

那時候,欒語以為欒海峰在吹牛,只是想在長輩面前顯擺自已有多厲害罷了,甚至在沒來廠子之前,她也是這般看法。

但直到此次親眼目睹欒海峰幹活時的不易,她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已的想法有多幼稚,有多可笑。

有時候,長大往往就在一瞬間。

她終於理解,為何肖淑玉老是習慣性地將那句“還不都是為了你”,成天地掛在嘴邊。

也終於明白,這句讓她耳朵都快聽出老繭的話裡頭,所蘊含的望女成鳳的期待值究竟有多重!

欒海峰和肖淑玉在磚廠住的屋子,其實根本算不上屋子,倒更像是一個臨時避難搭建的棚戶區。

陰暗潮溼的屋子裡,一天到晚也照不進一絲陽光。

除了睡覺的那塊面積稍大一點之外,屋內可供人活動的區域,前後加起來一共也才一米多寬,一旦有人來訪,落個腳都困難。

欒語剛到這裡的時候,心裡後悔的念頭如萬馬奔騰,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們打工的環境竟然如此惡劣。

睡,睡的地方不行。

吃,吃的東西不行。

這哪裡是來度假,分明是來渡劫!

所幸承包這個場子的老闆是他們同村的親戚,欒語晚上睡覺的地方才有了妥善的安置。

睡在乾淨整潔的紅瓦房內,欒語思緒紛飛,雜亂無章,一連好幾個晚上都沒怎麼休息好。

雖然她所住的房間是單獨的房間。

雖然她上廁所很方便,不用摸黑去外面。

雖然她不用擠在父母陰暗潮溼的屋子裡,聞著有些發黴的味道入眠。

但眼前的這一切,卻像一群張牙舞爪噢的黑暗幽靈,一直在她耳邊念著刺激她神經的話語,讓她備受折磨。

她在心底暗暗發誓,此次從廠裡回去,無論如何也要再努把力,將自已的成績再提高到一個全新的高度。

哪怕有朝一日,林寒不再是促使自已勤奮的動力之源,她也一定會堅持下去。

林寒以前質問她,你上學是為誰上?

若是在此之前,她定會毫不猶豫地在心裡回答:“我要為了你而讀,追上你的腳步而讀,努力和你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而讀。”

但現在,她心中驟然又多了一個新的理由,那就是“為爸媽辛苦的付出而讀,為自已將來能夠出人頭地,讓爸媽過上好日子而讀。”

秋季開學在即,欒語已在廠裡度過了二十多個日出日落。

臨走時,肖淑玉眼裡噙著淚花,緊緊拉著欒語那雙曬得黝黑的雙手,一直把她送到廠子的大門口才停下腳步。

欒海峰強裝無事,默默點燃一根菸,深深地吸上一大口,側身對著一旁的空氣緩緩吐出。

回去時,依然是二叔送的自已。

對於二叔欒海林,欒語心裡唯有無限的感激。

說起來,二叔也是個苦命人,年紀輕輕便喪了偶,後來透過村裡媒婆牽線,這才促成了第二段姻緣。

但不知為何,二叔和二嬸結婚多年,二嬸的肚子卻始終不見動靜。

為了查明原因,二叔帶著二嬸幾乎跑遍了省裡各大醫院,後來一查方知,二嬸郭樹芳因輸卵管堵塞,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生育。

二叔本就少言寡語,經此一事,愈加沉默,不過二叔待二嬸的感情卻始終如一,兩人恩愛有加,相敬如賓。

開學當天,欒語特地在出門前悉心打扮了一番,一個暑假不見,她定要讓林寒見到自已時眼前一亮。

她紮了一個俏皮的高馬尾,額前柔順地垂下幾縷長劉海,如此裝扮,使得整個人看上去既清新又漂亮。

哦,對了,她還要向他分享自已在濱城的所見所聞,尤其要告訴他,自已聽到了一首特別特別好聽的歌。

手牽手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

看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背對背默默許下心願

看遠方的星如果聽得見

它一定實現

……

耳機裡傳來悅耳的旋律。

欒語沉浸在肖淑玉買給她的隨身聽裡,騎著車開心地哼著,卻全然不知自已暗戀的少年,再也不會出現在榆洞中學的校園裡了。

整整一個早上,欒語也沒見到林寒的身影。

她心想他或許有事耽擱了。

正當她坐在座位上,打算再耐心等等看時,坐在她身後的兩個女同學的一段對話,瞬間讓她的心跌入了谷底。

A同學:“聽說了沒?林寒轉學了?”

B同學:“轉學?轉哪兒去,市裡面啊!”

A同學:“那倒沒,好像是五城鎮中學,就咱們明年要轉去的那個學校。”

B同學:哦,那明年再去不行嗎,搞不懂。”

A同學:“你懂什麼?人家學習好,當然要提前準備了,哪像我們。”

“你倆剛說什麼,林寒轉去鎮上了?”

欒語猛地回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兩人。

A同學被欒語的反應嚇了一跳,語氣中明顯帶著幾分嘲諷,“不會吧,你竟然不知道,平時你不是和林寒玩的挺好嗎,他沒告訴你啊。”

……

是啊,他沒告訴她啊。

若是早早知曉,她何至於還傻坐在這裡左等右等?

她不相信,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林寒就這樣悄無聲息,連個招呼都不打地離開了。

她絕不相信!

她要找人求證!

她想著找他的好哥們唐學建問個明白,可奈何她在教室裡掃了一圈,也沒瞧見唐學建的人影。

她仍不死心,接著又跑到辦公室找李玉華求證。

李玉華坐在辦公椅上,望著愁眉苦臉的欒語,只一眼就猜到了她來此的目的。

“你不用問了,林寒確實轉學了,我也是前兩天他媽來學校告訴我的,還有那個唐學建,也和他一塊去了。”

李玉華彎曲的右臂搭在辦公桌上,左手按著大腿,看欒語的目光,越發變得意味深長,“回去吧,好好學習。”

她忘記自已是怎樣走出辦公室的。

她只感到,彷彿就在這一瞬,整個世界都轟然崩塌了。

呵呵,他,真的就一聲招呼都不打的離開了。

他好自私啊,他怎麼能這麼自私,他為什麼能這麼自私?

哪怕真有不能開口的理由,留下一張紙條總可以吧。

可偏偏,他什麼都沒留下。

桌箱裡被他收拾得乾乾淨淨,連張碎紙屑的影子也沒見著。

她試圖找到他的影子,尋到他的氣息,嗅到他的味道,可她走遍了整個校園,依然一無所獲。

她清晰的記得,假期之前,他明明還和她們有說有笑,一同站在操場那邊的大榆樹下,蹲在那裡喂著大黃雪糕。

不過就一個暑假而已,獨屬於她青春裡的快樂時光,忽地就這樣被無情地奪走了。

早上陰沉的天空,這會兒突然下起了細雨。

坐在座位上的欒語,兩眼空洞無神。

她失魂落魄地望著窗外的世界,心思仿若天空中掉在地上的雨滴,不斷在心裡激盪起一圈圈漣漪。

記憶的回放鍵被悄然按下。

在她的記憶裡,她沒想到會有如此多的林寒。

初見,他是趴在桌上哭泣的林寒。

二見,他是唱歌唱的好聽的林寒。

三見,他是急著給她道歉的林寒。

四見,他是收著作業,質問她上學給誰上的林寒。

五見,他是站在小河邊,說著我們不早就是朋友了嗎的陽光少年。

六見,他是乒乓球打的超爛的林寒。

七見,他是以一對二,打抱不平的正義少年。

八見,他是幫我解題答疑的師父。

九見,他是陪我嬉笑打鬧的膽小鬼。

十見,他是來我家找我玩,請我吃糖葫蘆的林寒。

……

淚如泉湧,她如何止也止不住。

她趴在桌子上抽噎著,整個身體也跟著劇烈顫抖,彷彿每一次抽噎都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哀嚎。

王家衛曾說,愛情其實是一場大病。

而我們很多人卻在這場大病裡愛得死去活來,生怕自個兒第一個跳脫出無菌環境。

她,失戀了。

在還沒正式表白之前,就已宣告結束了。

她再也不用等到成年那天,向他訴說自已曾在夢裡大喊過他的名字。

她再也不用等到成年那天,向他訴說自已在離家出走那晚,坐在棒秸棚裡期待他能出現的畫面。

她再也不用等到成年那天,向他訴說自已曾經不止一次在心裡許下誓言,要為追上他的腳步再努把力。

林寒的不辭而別,如同一記重錘,給她的心理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當天回去之後,她便高燒不退,一連在家輸了三天液,病情才算平穩下來。

爺爺奶奶急壞了,就差打電話把欒海峰和肖淑玉兩口子給召喚回來。

自那以後,欒語變得少言寡語,再不似往昔那般活潑。

楚巧和江月只能乾著急,她們心裡清楚,欒語心裡結了一個大疙瘩,除了林寒,沒人能夠解開。

班裡這次少了好幾個同學,並非只有林寒和唐學建。

但她只關注林寒,別人的消失與否,又與自已何干?

偌大的一個校園內,隨著隔壁初二班同學集體轉校,此次初一新生的報名人數也是明顯減少。

校領導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若是照著這個速度減少下去,整個榆洞中學恐怕真的沒必要再開下去了。

大半年後,校領導經與鎮上教育局領導多次協商,他們這一屆學生,最終成為了榆洞中學的“終章”。

而提前到來的轉校,並未給他們帶去興奮和快樂,反倒成了他們這一屆學生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傷痛。

五城鎮中學。

金黃色的牌匾被陽光照得熠熠生輝。

一進校門,欒語便和楚巧、江月分開報到了。

凝望著面前無比干淨寬敞的校園,欒語的心底剎那間翻騰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思緒。

再見亦是陌生人。

林寒,你在這裡,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