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話音落下,輪迴盤的光芒隨即大盛,落在陳子均的面前,形成一道光門。

陳子均微微轉頭,看了胡翹翹一眼,那眼神,似千萬話語盡在眸中,卻最終化為了淡淡的一笑。

“等我回來,”他說。

胡翹翹張了張嘴,然後點了點頭。

陳子均抬腳,一下踏入了光門中,隨後在胡翹翹的眼中消失不見。

輪迴盤的空間內。

陳子均站定的下一瞬,就見到眼前無數碎片般的景象匯聚流動,好似一條時空長河,只是這河流卻是反向而行,將他在這世間所經歷的一切盡數逆流。

與此同時,天道的聲音自茫茫高空中響起,“輪迴盤會將你的一生逆轉,當它回到伏羲於你體內埋下因果線之時,你立即令它停下,這樣我方能判斷出因果線的位置,再替你斬斷。”

陳子均在那條時空長河邊坐下,靜靜地看著它。

他看到自己與胡翹翹並肩經歷山河秘境、來到京城、蘭若寺、長陵城趕考、白崖村……一幕一幕,像是從地面升起的雨滴,匯聚成線,倒飛回天空,消失在雲層裡。奔騰的河流開始向上遊奔湧,濺起的水花逆流而上,最終迴歸平靜的湖面。樹葉從地面飛起,回到枝頭,枯黃轉為翠綠,嫩芽縮回枝幹。太陽西升東落,光線倒退,影子拉長又縮短,一切彷彿都在回放。

時間在這一刻倒流,世界在這一刻逆轉。

他見到與胡翹翹在白崖村的一千多個平淡日夜,她看向他時滿含愛意的眼神,她在他懷中輕聲細語的低喃,見到梔子花開滿枝頭時,她自花枝後鑽出來笑盈盈的身影,見到小溪旁的初見……

而後,這條長河繼續倒流,他見到一個青瓦白牆的獨棟小院,斑駁的紅色木門。

推開木門,門內的景緻稀鬆平常,屋宅半舊,野花點綴青石板小路,階前杏樹卻有百年,樹下一副廢棄的石磨,上頭擺放兩隻茶碗。

書房內,一個小書生手捧書卷,正朗朗而讀,一對夫婦坐在一旁,慈愛地看著他,欣慰而笑。

他們的財力至多也只是中下,可是曾給予了他十多年人類般的溫暖。

時光倒流,他見到那小書生忽然變小,成為孩童,然後又是嬰兒,被那對夫婦抱在懷裡,輕輕地搖晃著,哼唱著不知名的歌兒,哄他入睡。

再然後,他見到了數千年遊歷人間的種種經歷。

他在蘭若寺教聶小倩修行,他曾與被謫居的詩人對飲,對方即興賦詩一首,其中一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從此成為名句。也曾在竹林中,與一位名士撫琴合奏,一首《廣陵散》千古流傳。

他見過家族興衰、他也見過和平戰亂、王朝更替、滄海桑田。

在他的漫長旅程中,光怪陸離,人情冷暖、取捨抉擇交織成一首錯雜的樂章。而在每一處轉折點中,他似乎也總在追問——“妖、魔、神、人……與我最終應為何?”

時空長河繼續奔湧,畫面飛速倒退。

回到了他與魔神殘魂夔虓融合的那一刻。

彼時,夔虓的殘魂虛弱無比,而他自己,也同樣幾近透明。兩股力量最終領悟到,彼此再下去,無法奈何對方,只能同歸於盡,於是選擇融合為一,形成了一個新的生命。

神光與魔氣交織。

最終,光芒散去,一個身著白衣的書生出現在畫面中,正是陳子均。

他緩緩睜開雙眼,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我……是誰?是洛書器靈,還是夔虓殘魂?”

隨即又恢復清明。

“我既不是洛書器靈,也不是夔虓殘魂,”他喃喃道,“我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再往前,是他和夔虓殘魂數以萬年計的窮爭惡鬥,這一段時光漫長且枯燥得很,因為這漫長的時間裡,他和夔虓除了爭鬥,什麼也做不了,但又恐怖得很,他連一分一秒都不敢稍稍鬆懈,否則就是被吞噬、抹殺的結局。

這段時光長河走了很久,走到以陳子均的耐心,都有些吃不消的時候,終於換了景象。

他見到了自己從伏羲手中跌落,夔虓歸來,見到那一場場驚天動地的大戰,見到伏羲以洛書鎮壓群魔,蚩尤伏誅,見到女媧補天、魔將共工怒撞不周山,見到魔族跨越萬千星辰的到來……

再然後,換成了另一幅全新的景象。

天空湛藍,白雲朵朵。

一片肥沃的土地上,零星散落著幾處茅草屋。裊裊炊煙升起,伴隨著雞鳴犬吠,寧靜而安恬。

男人們在田間勞作,揮汗如雨,用簡陋的工具翻耕著土地,偶爾直起身,眼中充滿了對豐收的期盼,露出微笑。女人們則在家中織布、縫補衣物。孩子們在田埂上追逐嬉戲,無憂無慮的笑聲在空中迴盪。

伏羲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周圍圍著一群孩子。

他輕輕撫摸著一個孩子的頭,問道,“你們想學字嗎?”

孩子們問:“什麼是字?”

伏羲的手中出現一根樹枝,低在地上迅速勾勒。

兩橫、一撇,再一捺。

“這是‘人’,代表著我們人類。”

孩子們紛紛圍攏,看著地上的“人”字。

一個孩子指著田間的農夫,好奇地問道:“那阿爹也是‘人’嗎?”

“對,你阿爹也是‘人’,”伏羲笑著說道,“你阿媽,你,我,我們都是‘人’,我們站立在天地之間,便是‘人’。”

他又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中間加了一點,“這是‘日’,代表著太陽,給予人間光明和溫暖。”

一個女孩指著天上的太陽,興奮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太陽!”

接著,伏羲畫了一個波紋狀的符號。

“這便是‘水’,裡面有魚蝦,還可以灌溉土地。”

伏羲寫下一個“土”字,指了指腳下的土地,“這是土,滋養萬物。樹木、花草、莊稼,都生長於此。”

一個孩子捏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笑道,“土的味道是香香的。”

伏羲笑了笑,眼神慈祥。

“是啊,土是最珍貴的事物之一。”

“火,帶來溫暖和光明。”他在地上畫了一個三角形,中間添了一簇跳動的火焰。“它可以驅散寒冷,煮熟食物,還能……”他頓了頓,神秘一笑,“嚇跑野獸。”

孩子們全發出“哇”的驚歎,眼睛亮晶晶的。

夜晚,夜晚,繁星點點,人們圍坐在篝火旁,載歌載舞,慶祝一天的勞作結束。

伏羲指著天空中的星辰,開始為人們講述日月星辰的執行規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自然的規律……”

“我再教你們,何為先天八卦,又該如何利用它來占卜……”他又拿起一塊龜甲,放在火上炙烤。龜甲發出噼啪的聲響,表面逐漸出現裂紋。

“這就是占卜,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他指著龜甲上的裂紋說道,“世間永珍皆可納於其中,透過觀察這些裂紋,我們可以預測吉凶,趨利避害。”

一個孩子問道:“真的嗎?那能預測我什麼時候能吃到肉嗎?”

伏羲哈哈大笑,揉了揉孩子的腦袋,“等你學會了,便自己試試看吧。”

陳子均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幕,望著伏羲,那位曾經在他眼中比其他神明更尊崇的存在。

女媧司掌創靈,她創造了這世上萬千生靈。

而伏羲,他造洛書,教化萬民,制定規則,同樣偉大。

他尊敬伏羲,視伏羲如師、如父、如兄。

而如今,雙方卻要成為敵人。

難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

……

血月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將下面的城池籠罩在一片詭異的紅色之中。

墨幹懸在空中,整個人顯得如同一道與血月融為一體的陰影。

他雙手高舉,手指緩緩掐動複雜的印決,嘴裡念出低沉而詭秘的咒語。

最後一個手印完成,無形的波動從他擴散開來,城池四角分別亮起了濃烈的血光,緊接著其餘四十五個隱秘的位置也接連爆發出相同的血色。

突然,地面裂開,四根漆黑的魔文柱率先破土而出。它們的表面刻滿了詭秘的紋路,沖天而起,橫貫雲霄,穩穩地矗立在城市的四個方向,撐起了一個明晃晃的猙獰結界,宛如一張大網籠罩整座城。

緊接著,嘩啦,嘩啦,城市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翻動,四十九根魔文圓柱全部鑽出了地表,佇立著。

這數千年來,他暗中收集材料,煉製了這四十九根魔文柱,並以秘法將它們轉移到此城的下方,一旦攻打鎮魔塔的計劃失敗,他便可立刻啟動藉助它們,從而啟動備用方案——血祭之術。

這動靜驚動了城中的居民,他們紛紛跑出住所。

當見到這些從地下冒出的黑柱子時,他們全都大驚失色。

“這是什麼?地震嗎?”

“不對,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從地裡長出來的?”

“這些柱子究竟是什麼?邪祟麼?!”

而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那些從魔文圓柱附近升騰起的低沉嗡鳴聲,那聲音像是某種無法形容的生物在低聲嘯叫,每一下都像重錘砸在人們的心臟上,不少人捂著胸口跪倒在地,大口喘息。

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混亂。

這時,墨乾的聲音突然洪亮起來:“四十九柱歸一,以吾之願,血祭天地!”

四十九根魔文圓柱光芒大放。

呼——

一名男孩退後幾步,突然面露驚恐,無聲無息地跪倒在地,緊接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最終,他整個人都消失,只剩下一滴飽滿滾圓、散發著妖異紅光的血珠懸浮在虛空。

嘭!血珠輕輕跳動一下。

周圍越來越多人也一個接一個倒下,像割倒的麥子,又與那孩子一樣,化為血珠,懸在空中。

轟——

這座城中,人口至少百萬,但就是這麼多的人,在幾個呼吸間,便全部消失,變成數以百萬計的血珠!

甚至於,貓狗牛羊,雞鴨魚鵝,甚至連老鼠蟑螂,都無一倖免,統統化為血珠!

血珠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形成一片血紅色的海洋,在血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妖異。

墨干將雙手猛地一合,聲音直穿天地:“血魂生祭!”

剎那間,所有的魔柱齊齊爆發出萬丈血芒,而城中的血珠,化為一股巨大的暗紅色渦流,血光沖天,在天空中盤旋著,然後朝著虛空深處奔去!

……

……

胡翹翹仰頭望著天空中那輪妖異的血月,又看看身邊的天道,忍不住問道,“怎麼這麼久?天道大人,相公他什麼時候能好?”

“輪迴盤中的時間流速與外界相差極大,一息可抵常人百年,若是換做常人,一息時間便足矣。”天道答道,“但陳子均身具神力,實力甚至勝過我,輪迴盤對他的作用便被大大削弱,加上他經歷的歲月漫長,故而需要更多的時間。”

胡翹翹皺起了眉毛,道:“難道要等上十年八年?”

“那也不至於,”天道搖搖頭,道,“再耐心等一會兒吧,已經接近尾聲了。”

話音未落,天道似是察覺了什麼,那始終平靜如止水的面孔上,第一次浮現出幾分恐懼,他立即扭頭看向某個方向,見到那裡沖天的血光之後,緊接著,身軀陡然僵住。

胡翹翹注意到他神情的異樣,小聲問:“天道大人,發生什麼事了?”

“血祭……墨幹在施展血祭之術!”

“血祭之術?”胡翹翹也是心中一咯噔,連忙追問,“那是什麼?”

天道沒有立刻回答,但臉色愈發難看。

一旁的混沌則是咬牙切齒地解釋道,“血祭,那是魔族禁術中最為兇險與狠毒的術法之一!用百萬生靈的鮮血和魂魄獻祭,換取無比強大的力量甚至更為可怕的能力!”

昔年,大魔將蚩尤便是用了此術,在諸神的聯手攻擊下支撐了三天三夜,才終於倒下。

“看這血祭的威力,墨幹恐怕至少獻祭了一整座城!至少百萬生靈啊……這傢伙,簡直是喪心病狂,天理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