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遠生雙手往後一背,明明心裡驕傲的恨不能從這些人肩上踩過,卻堆著一臉平易近人的偽笑,擺了一副他高高在上的舉人老爺姿態,親切的辨認眼前一張張沾滿汗漬和泥沙的臉。

“你是……?”

“回舉人老爺,我是劉黑蛋,前幾天還幫你娘下過種的劉黑蛋啊。”

下過種的……

“哦,黑蛋啊。”方遠生一聽,差點氣的背過氣去,卻不得不十分親民的當著什麼事沒有,目光又移向另一張臉,“……你是?”

“回舉人老爺,我是方三,您家門啊。500年前我們還是一家呢。”

“方三啊……”

他點了點頭,目光繼續掃瞄。

……

水娘不想掃蘇大山的興。

所以,一知道他花199文買串鞭炮,就是為了恭喜方遠生落榜後,牛車剛進村子,索性就早早的下車了。

此刻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看著方遠生因為鞭炮炸響,而誤以為自已榜上有名的情景,她捂緊肚子蹲在地上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畢竟,除了蘇大山這個棒槌,

對,棒槌!

——誰又捨得拿199文錢買串鞭炮取樂他方遠生?

娘吔,淚水都笑出來了。

忍不住。

根本忍不住!

水娘揉了揉眼睛,好一會兒才終於平復好情緒,就遠遠的站著,雙臂環胸斂眸而視,看著方遠生如何在鞭炮聲的驚喜中飛昇雲端,然後一臉苦逼跌落神壇。

人堆裡,劉婆子剜了黑蛋一眼,心裡暗罵: 蠢貨!這個時候還提什麼下種?一著急,衝上前,不由分說雙腿一彎就跪在方遠生面前,悔恨交加道:

“舉人老爺,劉……劉王氏這廂有禮了。”

要是真知道方遠生能中舉,打死她、昨天也不會來討要什麼工錢。

看見劉婆子,方遠生立刻想到她那口臭氣沖天的老黃牙,噁心的想吐。

裝著扶她一下都做不到。

場面頓時冷了下來,偏偏村民又有好事的,不能動手,還不能動動嘴?

“舉人老爺,咋光放炮,不掛紅呢?”

“就是。噫!牛車上綾羅綢緞的那麼多呢。怎就沒有一匹大紅的。”

鞭炮的硝煙味還在,人們就感覺哪兒不對,開始竊竊私語。

“舉人老爺好像不高興啊?”

“是不是高興過頭了?有點傻了,不是聽說那誰知道中舉,當場就高興瘋了嗎?”

“對,快、快幫舉人老爺叫叫魂。”

“看,瑜兒在牛車上,好!是不是見她爹中舉,要回來認祖歸宗啊。”

“你們說什麼呢?我永遠姓蘇。”

稚嫩的聲音響起,人們就看見瑜兒站在牛車那口倒扣的大缸上,手裡高高舉著糖葫蘆,道:

“我們剛從縣城回來。這串鞭炮是我大舅舅花了199文錢專門放的。我大舅舅說了,兩個月後收不到26兩銀子的欠債,就這個青磚院子都得改姓蘇!”

“26兩銀子的欠債”?

一句話,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來!

方遠生母子倆同時一驚!

剛才光顧著高興了,這會兒才想起來,就是啊,他既然中舉了,那報子呢!

報子都沒有上門,就因為一串鞭炮便認定他方遠生中舉了嗎?

聽見人們竊竊私語,劉婆子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突然“嗖”的從地上跳起來:

“好啊方遠生,你個死騙子!剛剛受了我那麼大的禮,你必須給我加倍還回來!”

這節奏,嗬,太快,繞的人頭暈!

有的人還沒轉過彎來,就聽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豬叫似的笑聲。

“哈哈哈哈,這劉婆子也太不要臉了。人家方秀才沒有中舉本就難受,你還讓人家還你的禮?”

“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們村子是秀才遇到劉婆子,哈哈哈快啊,接龍啊!”

——“方秀才遇到劉婆子,氣得喝洗腳水!”

“高!高啊,再接龍!”

——“方秀才遇到劉妹子,摸把屁股肥不肥!”

——“高!再、再接啊!”

起鬨聲……

那麼刺耳!

他們拿劉婆子打趣他?

方遠生都要氣得哭都哭不出來了,好像是喉頭髮緊,

噗!

一口老血就噴在劉婆子臉上。

他是讀書人,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咋就和劉婆子這個老潑婦扯上關係了呢?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呀!

方老太氣的上前就要抽人嘴巴子,“劉婆子你真不是個東西!”

她兒都氣吐血了,有這麼踩人的嗎。

“好,我不是個東西,那你說說,你是個什麼東西?”劉婆子見人吐血,也是死鴨子嘴硬,其實心裡慌的一批。

懟了一句,擦著臉上的血點子,罵罵咧咧,趕緊逃。

……

看見蘇大山蹲在地上笑的前仰後合,瑜兒拿出手絹擦了擦鼻子,在水缸上當噹噹連跺幾腳,煞有介事道:

“炮也放過了,大舅舅,我們走!”

還有人在懵逼中…………

“那方秀才到底是中了,還是中了嘛?”

“人家蘇大山從城裡回來,放完炮就走了,這還不清楚,為的就是批篩他唄,天天的不要誰誰誰沾他家舉人的光。”

“沒有中舉,為什麼又要放炮呢?沒聽說嗎,那串炮199文呢!”

“對,原來牛車是人家蘇大山的,走,去蘇家!”

人們追著拉滿綾羅綢緞外加罈罈罐罐的牛車,嗚嗚啦啦的向蘇家跑。

“水娘,水娘,你從城裡來,告訴我……我沒有中,是……不是……?”

方遠生攔在水娘面前,眸光晦暗嘴角帶血……可他就想問個明白啊。

幾日不見,這女人不但臉色紅潤,胸脯好像都挺了不少啊。

難道他們家真的天天有肉吃?

水娘壓抑著心頭的狂笑,強行垮著一張臉道:

“要不我給你十文錢,坐個牛車到城裡去看看榜單?聽說中了四個,個個都姓方。”

明明蘇大山說一個姓方的都沒有,可她偏偏就要讓他方遠生抱著幻想。

方老太還算清醒,拉著雲裡霧裡的好大兒就走,臨了,都還不忘剜了蘇水娘一眼,罵道:

“我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生了你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啊!”

剛才還替他的好大兒提袍擺呢,這麼一會兒功夫,咋就變成個不爭氣的東西了?

水娘好笑,但她現在事情多著呢,哪有功夫在這兒消磨時間?

趕回圍的水洩不通的家裡,她開始安排自已當前必須做的事。

“正好鄉親們在,我有點事要麻煩大家。”她說。

水娘已經想好了,家裡的活太多,就這麼折騰下去會累死個人。要逐磨一套僱人的方式。

這些人首先要依賴於她,才能忠誠於她。

話音剛落,之前還圍在牛車前嘰嘰喳喳的人們頓時就安靜下來了。

大財神啊,不但賣啥啥掙錢,人家還能挖到人參!

光看看這車的布料,綢緞就三匹,還有細布、粗布,可自已身上呢,穿個麻布還補釘摞補釘。

“第一件事,我車上的布匹大家也看見了。但是我們家人都忙,沒時間做衣服。所以,想找幾個手巧又勤快的,幫我們家縫衣服。”

有人內心驚歎: 啊,這麼好的事?

“我家幾個大男人的,粗布衣服工錢12文;細布衣服15文。”

工錢這麼高?誰不知道20文就能買一件粗布衣服?

這是送錢啊。

話音未落,就有人舉手道:

“我……我做。”

“對,我也做”

還有人不吭氣,心裡嘀咕:還有綢緞料子呢,工錢更高吧。

就聽水娘說:

“但是,做衣服有個條件,那就是除了技術好,還有這幾天一直挖芋頭賣給我家的人,優先滿足。”

——“啊?”

“好啊好啊,我每天都挖呢。”

“你每天都挖,這會兒怎麼在這裡呢?”

“就是。人家璟兒可是記著呢。”

一陣吵鬧,接著,就聽水娘又說:

“對,誰挖多少芋頭,我們璟兒和瑜兒都記了數。一會兒到璟兒那裡登記,她們會給大家安排做衣服的活計。”

人們要高興瘋了。

誰還能想到足不出戶,能掙到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