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袁紹根本不知道身旁的曹操有這麼多的想法。
即使他知道了,也會不以為意。
此時的他正忙於寒暄。
往常的這個時候,文會都已經開始了,可是今天,還有絡繹不絕剛到的人和他在打著招呼。
就連今天的位置都有些不夠了。
只是...今天這麼多的人聚集在這裡真如他們所言是巧合嗎?
當所有人都安然入座之後,袁紹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很高興大家能夠捧場來這次文會,我袁某人深感榮幸,在此,我先來簡單講兩句。”
話音一落,下面的喧鬧聲頓時消散,整個會場彷彿被一股無形的莊重氛圍所籠罩。
無數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袁紹,或好奇,或期待,或敬佩,各種情緒在其中交織。
袁紹的威望與影響力,在這一刻展現無遺。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靜等下文。
“本次文會持續七天,以今古文經學的研究為題,從...”
袁紹話還沒講完,臺下就如同炸開鍋了一樣,喧囂聲、議論聲此起彼伏,幾乎所有人紛紛露出震驚之色。
有的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有的則面面相覷,似乎在確認自己是否聽錯了什麼;還有的則低頭沉思,眉頭緊鎖,試圖從這突如其來的訊息中找出端倪。
一時之間,整個場面瞬間變得嘈雜而混亂,
無他,主要是袁紹剛剛說過的話太過匪夷所思...或者說是不可思議、敏感、宏偉、反正,一切能加在這裡的形容詞加在這裡都不為過,因為在場眾人上次如此震驚還是在上次。
今古文之爭,是一個非常敏感且嚴肅的話題。
整個天下計程車人全部,注意是全部,分為兩大派——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兩大派。
整個事件起源還要從秦朝大名鼎鼎的“焚書”說起。
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博士齊人淳于越反對當時實行的“郡縣制”,要求根據古制,分封子弟。丞相李斯加以駁斥,並主張禁止百姓以古非今,以私學誹謗朝政。
秦始皇採納李斯的建議,下令焚燒《秦記》以外的列國史記,對不屬於博士館的私藏《詩》、《書》等也限期交出燒燬;有敢談論《詩》、《書》的處死,以古非今的滅族;禁止私學,想學法令的人要以官吏為師。
此即為“焚書”。
在一些典故里,焚書坑儒常常被聯絡在一起,但是,這裡的坑儒並不是指坑殺儒生,而是方士,也可稱他們為術士。
在秦始皇三十五年,方士盧生、侯生等替秦始皇求仙失敗後,私下談論秦始皇的為人、執政以及求仙等各個方面,之後攜帶求仙用的巨資出逃。
秦始皇知道後大怒,故而遷怒於方士,下令在京城搜查審訊,抓獲460人並全部活埋。
此即為眾人口中的“焚儒”。
這並不一個統一的事件,而是兩件事情。
前者“焚書”是因為秦朝建立專制主義政治體系的需要。
《尚書》《詩經》的書裡面歌頌了六國多位先王,為了讓六國人民「忘記」他們的「根」,更方便統治,於是破壞歷史的“焚書”無疑成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而且,在這些書裡,常常記載了上古聖王的治世理念,這與嬴政的郡縣制的基本國策極為不符,為了讓自己的觀念代替上古賢王的治世思想,“焚書”也自然成為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而後者“坑儒”,用粗俗的理解,可以解釋為一場商品交易出現的糾紛。
嬴政花大錢買到假冒偽劣產品(仙藥),結果賣假貨的騙子(盧生、侯生)拿了錢還罵他蠢蛋,罵完之後還捲款攜逃了。
就是一般人都受不了這種委屈,更別提剛剛完成千古霸業、心高氣傲的嬴政了,於是嬴政一怒之下把所有賣假藥的全殺了。
後面的事情大家自然也都知道,嬴政暴斃,秦二世而亡,漢高祖劉邦建立漢朝。
劉邦本是一俗人,身邊的兄弟們大多也都是跟他一樣的泥腿子,沒什麼文化,打天下還行,治天下就讓他們犯了難。
尤其是劉邦的這群兄弟們,在開國之後,每次宴會上,群賢們便酗酒爭功,狂呼亂叫,甚至於拔劍擊柱,無奇不有。
這個時候有個儒生,名叫叔孫通,看出了劉邦的不喜,於是便跟劉邦說,“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原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
大概意思就是儒生們雖然不能幫著你攻城佔池,但他們卻可以幫著你來守天下,請你讓我去找一些魯地的儒生,讓他們來和我的弟子們一道給您制定一套朝廷上使用的禮儀。
禮儀實行之後,感受到變化的劉邦還感慨地說,我今天才知道當皇帝原來是一件這麼有意思的事情。
於是得到重用的叔孫通地位也就水漲船高了起來。
中央是這樣,地方亦是這樣。
很多地方上的政策,不管從制定到執行都需要讀過書的人來幫忙。
於是,大量儒生開始二次就業。
這些儒生本來就是秦朝時期經過戰亂僥倖存活下來的老人,歲數都很大,沒幾年可能就翹辮子,用一個少一個,這個時候就得把學問傳下來,讓後面的人接著頂替他們的位置。
可是,原先的書都被嬴政焚掉了,怎麼傳下去呢?
只有一個笨辦法,就是找一大堆老人將原先學過的、書上的內容憑藉記憶力默寫出來,用於傳世,不過也該慶幸秦朝到漢朝剛過了二十多年,還有這批老人活著,不然等他們死了,這個笨法子也沒法用了。
可是既然已經提到了他們都是老人,記憶力自然也就不好,再加上中央召集的這批老人來自全國各地,方言、用語盡不相同,於是呈上來的東西基本...查重率很低。
也就是,各有各的說法。
但是這件事又非常重要,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於是,中央只能將這些老人記憶中內容相同的部分匯總在一起,而對於不同的部分,則結合當世人的理解(利於統治的私貨)進行整合,一併傳承下去。
這樣,今文經學便應運而生。
事情本應該如此圓滿的結束,可誰承想又過了幾十年,魯王在修繕自己宮殿的時候,於曲阜孔氏老宅發現了原先“焚書”時,儒生藏在牆壁裡倖存的藏書。
按照當時的情況,今文經學還沒有根深蒂固,這個時候推廣這些古書,重新為儒生們規劃大綱尚且來得及。
結果發現這些經書的時候,恰巧因為巫蠱之禍的倉促變故,這些經書未能及時施行,於是被藏在了皇家圖書館裡。
直到漢哀帝時,劉歆奉命校訂書籍的時候,這些藏書重見天日。
對於劉歆來說,這可是一件大事情啊,如果能將這些古文推行出去取代今文經學的位置,他這個發現者和推廣者不說位列儒家聖人,起碼名留青史還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於是,他開始瘋狂向漢哀帝上奏,要求把那些偽劣盜版書籍(今文經學)全部換成他發現的古書。
而且,他這麼做也是有正當理由的。
其一,這些古文從孔夫子老家掏出來的,還是戰國文字,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都比那群老頭兒自己瞎勾八背,弄出來的東西要靠譜多了。
其二,對比古文和今文,他發現今文有許多記載不符的地方,所以今文豈不是篡改聖賢言論,對聖賢大不敬的事情嗎?
其三,這批古文還有精神意義。都是一群捨生忘死的儒生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儲存下來的,看這些書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這些儒生的崇高品質。
所以綜上所述,今文經學這種盜版書就應該給古書這種正統趕緊讓路。
那陣子劉歆跟著了魔一樣,有事沒事就去找漢哀帝說這事兒。
當然...他沒有成功。
用今文經學的人話來講,從漢高祖建立漢朝,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鞏固今文經學,再到現在,一百多年用的都是今文經學,你這從哪倒騰的破爛兒就想取代我們?
你說這是這些東西是古文就是古文了?
你是用碳14測文物年代了怎麼著?
又或者還是孔夫子託夢告訴你的?他老人家怎麼不託夢給我?
上面連個序列號、文物證書、子貢專屬親筆簽名都沒有,你憑啥讓我信?即使有這些,你怎麼證明這些都是真的?
反正今文經學的大佬們意思就是,即使你劉歆說破天了,老子們也不信。
即使信了,老子們也不改。
整個朝堂上一大半的人,全是靠學今文經學上來的,自然維護的都是今文經學的利益了。
這就好比好不容易上岸,一路摸爬滾打到省工作了,結果就因為當時上岸考試的教材改版了,還要重新學、重新考,這換誰身上,誰都不樂意。
所以這個局面對於劉歆來說,可謂是天大的逆風局。
一個人VS天下人。
但劉歆放出訊息之後,也有支持者加入了他的陣營。
誰啊?
當然是那些靠今文經學沒有拿到切實利益的人。
今文經學的蛋糕都快被瓜分完了,古文經學這個蛋糕還一口未動,只有劉歆一個人,他們自然蜂擁而上,趕上這個風口。
而古文經學的人自然幹不過這些有了上百年底蘊的人,於是他們換了個策略——自下而上。
其實也不是他們換的策略,是今文經學逼迫他們換的。
古文經學的人到時想走自上而下,可是上邊兒的人誰聽他們的?所以他們也只能走自下而上的路子。
甚至為了能幹得過今文經學的這些人,他們開始主動順應統治者的需求從而創造出適合統治者統治的理論。
當時,王莽篡漢,西漢覆滅,建立新潮,這些古文經學的人看到時機來了,就開始瘋狂給王莽背書。
這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好訊息。
誰統治這個國家他們根本不在乎,在乎的就是統治者能不能重用他們,給他們足夠的利益。
但可惜的是,王莽復古失敗,他們的投資也失敗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古文經學在政治上,一隻被今文經學壓著一頭。
不過成也王莽,敗也王莽,雖然投資失敗,但王莽殺了一大堆今文經學的,古文經學好歹也有了喘息的機會,於是經過一段時間休養生息之後,第二次今古文經學之爭的高潮便到來了。
在東漢光武帝的時候,尚書令韓歆上疏為《費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
博士是一個官名,專掌經學傳授。
可以簡單理解為今天當校老師,他的權利更大,不光可以桃李滿天下,也可以讓自己所學的經學成為上岸考試的科目,尤其是自己還有判卷權利。
整個漢代一直都是今文經學的五經十四家法,古文經學提出來的要求對於今文經學無異於被偷家,最核心的利益和蛋糕被人動了。
於是今文博士範升激情開麥。
他引用《史記》攻擊《左傳》,說《左傳》違背了五經的教義,歪曲了孔子的言論。
古文經學派的陳元立刻開麥噴了回去。
他說《左傳》的作者丘明曾親受孔子的教誨,而《公羊傳》、《榖梁傳》則是後世傳聞而來,所以《左傳》更為尊貴,應當設立專門的博士來傳授。
迫於當時的政治需求,光武帝設立了《左傳》博士,結果沒過多久,幾乎全部的今文經學派的人,從公卿以下,都下場幹仗了,再一次把古文經學幹趴下了,於是《左傳》博士被廢除。
第三次高潮便是漢章帝時期發生的事情了,這次古文經學可總算在和今文經學的鬥爭中取得勝利了,但勝的不完全。
為了鞏固儒家思想的統治地位,使儒學與讖緯之學進一步結合起來,漢章帝建初四年,漢章帝召集各地著名儒生於洛陽白虎觀,討論五經異同,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白虎觀會議(白虎觀奏議)。
會議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古文經學得到了更一步的進化,賈逵撰寫了《春秋左氏長義》,他指出《左傳》中的30個事例尤其顯著地體現了君臣之間的正義和父子之間的綱紀,從而論證了“左氏之義深於君父之道,而公羊則多側重於權變之策”。
簡單來說,他開舔了。
用古代先賢的例子來論證、開舔漢章帝,說我們學左傳的才是大大的忠臣,學公羊的那批人全是牆頭草。
今文經學的人一看立馬坐不住了,舉了四十一個例子但還是沒有舔過古文經學。
於是漢章帝詔賈逵等選高才生受《左氏》、《榖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
但即使如此,漢章帝還是沒有為古文經學設立博士,只是承認了古文經學的合法性。
但這對於古文經學這群從來沒吵贏過的人來說,已經稱得上是難得可貴了。
值得一提的是,白虎觀會議最後負責總結歸納的秘書是班固。
兩派人積怨已久,一直吵來吵去。
袁紹前些年的時候,還聽說今文經學派的《公羊》學大師何休寫了幾本書,分別名為:
《公羊墨守(公羊才是正統)》、《左氏膏肓(學左傳的人都有病,這本是病歷)》、《榖梁廢疾(看榖梁傳的人都是殘廢)》
而古文經學派的鄭玄也坐不住了,立馬針對何休的三本書也各自寫了三本書,挨個噴了回去,就連書名也是取自何休那三本書裡面的。
之後何休又在大漢文壇(微博\/小紅薯\/貼吧)發了六百多條帖子開噴,古文經學派的人從其中找了六十幾條帖子回噴,
兩邊你來我往,好不快活。
而作為四世三公的袁家,自然是今文經學派的人。
他們家傳的是五經之一,易經裡面的孟氏易。
所以臺下的眾位士人聽到袁紹要開啟今古文辯論的全面戰線時,他們起初是驚愕,緊接著摩拳擦掌,甚至有的人已經擼起了袖子,等會兒準備大展身手。
在這種群英薈萃的地方,不管噴贏噴輸,只要輸的不難看,露臉了,基本名望都會有些許的提高。
如果噴的精彩,被各自學派的大佬看上了,說不定以後一飛沖天也不是不可能。
他們已經開始互相打量,甚至有的人已經悄悄挪動了座位,今文經學者坐到了袁紹那一側,而古文經學者則坐到了對面的位置。
只待袁紹一聲令下。
可是,袁紹的話還沒有說完。
他見到場下這亂糟糟的場景,於是提高了音量,大聲喊道:“安靜!”
待到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匯聚到他的身上時,他才緩緩開口,開始介紹起了這次文會的規則,“本次辯論的主題,將由抓鬮決定,每日從巳時開始到酉時結束......”
這裡,他耍了個小心眼。
之所以沒有規定具體辯論經學的順序,是因為今文經和古文經學裡面,六經排列順序不同。
如果排列順序,導致哪一派的學者不滿意,將輸歸咎於他的順序,他可就躺槍了。
於是,交給天意是最好的安排。
聽到袁紹的話,兩邊計程車人也在心裡默默點頭,正該如此。
“我宣佈,本次文會正式開始!”
隨著袁紹話音的落下,這場熹平年間,規模最大、專屬於年輕人的辯經會議正式拉開了帷幕。
(PS友情建議:這裡的辯經內容和後面的劇情內容有直接相關,作者已經用通俗易懂的話解釋了一遍。強烈建議耐著性子看看,這裡不看,後面二十來章相關的劇情可能會看不懂,後面二十章會深入公羊、左傳、穀梁的派系鬥爭和內容差異與今文尚書、古文尚書的故事。)
(球球了,一定要看,結合起來後面劇情才好看。不要求仔細讀,通讀一遍或眼睛掃一遍,再或心裡過一遍即可。)
(這裡不是水字數,我水字數寫點日常就隨便水過去了,這些真的很重要啊,讀書人不騙讀書人,一定要看,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