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城。

距離京城已經很遠了,遠到在地圖上,兩地的距離也有一晌長了,中間隔山斷水,而這頭距離草原卻是越來越近了。

近鄉情更怯,吳蘭淳這些日子有些恍惚,每到夜晚總會做夢,前塵往事並著那些舊人總會入夢了,加之她在京城多年,脾胃早已養成了京城的習慣,越是往北,愈發就有些水土不服了。

所以一行人又在城裡修整了起來。

早起,宗越服侍著吳蘭淳喝了藥,吳蘭淳見他神思不定,便柔聲勸道:“巴特爾的事你無需有心理負擔,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我雖曾答應你待將你救出後就嫁給他為妻,可是這種事總得講究個你情我願,我瞧著他也不是那等不講理的人。\"

宗越抿著嘴,笑了笑,取了軟枕墊在了吳蘭淳的身後。

\"娘,您並非是一般的草原人吧,我瞧著一路走來,巴特爾還有隨行的草原人對你似乎都很恭敬。”

前些日子宗越身體不好,吳蘭淳只簡單說了她來自草原,其他並未細說,後宗越又情緒低落,吳蘭淳每每想跟他說,卻又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眼下正好,外面日頭和暖,屋子裡燃著好聞的薰香,淡淡的香甜味裡混合著點點的藥的清苦味道。

\"草原人跟大周人不一樣,大周人信佛或是通道,神佛很多,多如牛毛,每個人都有信奉的自由,漠北雖有十三部,可卻只有一個神,那就是長生天。

而大巫作為可以直接與長生天溝通的人,是整個草原最神秘最尊貴的象徵。

每個部族裡都有一個屬於自已的大巫,大巫離群索居,神秘異常,有著知往事曉未來的能力。

宗越只在文獻上讀過漠北人的生活習性,這內裡的細節卻是全然不知道的,如今聽母親娓娓道來,只覺得新奇的厲害,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每到夏日的時候,夜晚洗過澡後,芷瀾姑姑便將竹床搬到院子裡,母子兩人在院子裡乘涼,那個時候他總是愛聽母親講故事。

吳蘭淳的眉眼裡有著數不盡的溫柔,可這種溫柔裡卻帶著一種如蒲草一般的韌勁。可隨風東搖西擺,可受風吹雨打,唯獨不會折彎了腰。

\"想必你也猜到了,我也是一名大巫。巴特爾他雖沒說,我卻也猜到了,巴圖讓他來找我,定是烏雲部遇到了解決不了的事情,所以這一路上他對我格外的禮遇。”

宗越想了想問道:“娘,我是你生的,那麼我也是大巫咯?”

也唯有這個時候,宗越才會像個小孩子一樣,這傻小子自小就愛聽故事,曾幾何時。

吳蘭淳跟芷瀾閒聊的時候還說,等宗越長大了。

人家要金銀珠寶才能騙走去做媳婦的,他這傻兒子,只怕一個故事就被騙走了吧。

吳蘭淳伸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臉,滿臉心疼。

\"在京中時,我雖困在內院,可也知道你是愛他的。當年你每會出去回來的時候,若是心情格外的好,不用問我便知這一天你是和炎鐸一起出去的。\"

宗越的臉頓時紅了起來,燙的厲害。

\"娘,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

吳蘭淳嘆了一聲,“娘希望你幸福,娘這一輩子活在內疚,活在痛苦裡,從未體味過這人世間的情愛美好,人活一世,到頭來都不過黃土一捧,所以娘希望孃的越兒可以活的隨心自在。\"

宗越像是小時候一樣,窩進了吳蘭淳的懷裡,母親的懷裡帶著一種令人安定的氣息。\"好,等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的。\"

吳蘭淳撫著他的背,笑道:\"若是有一日你改變主意想要回去了,不許瞞著娘,臨走前必須跟娘說一聲,不可以自作主張啊。”

母子兩許久沒有如此痛快的聊過了,直到中午時分,芷瀾姑姑進來叫人出去用飯才作罷。

吃完午飯後,宗越沒有午睡的習慣,於是上街溜達消食去了,魏青衍原想跟著去的,可是臨時被芷瀾叫住,一起去採買路上用的東西。

難得是宗越一個人,巴特爾連忙跟了上去,從懷裡掏出一個成色很好的玉石,玉石足有小孩拳頭那麼大,顏色通透,一看就是價值連城。

\"喜歡嗎?”

\"送給你。\"

宗越沒接,睨了他一眼。

“定情信物嗎?想要娶我,可沒那麼容易?\"

巴特爾沒想到心思被點破,尷尬的笑了笑,“你想要什麼?只要你開口,但凡我有的,絕不吝嗇。”

宗越瞧著他那認真的樣子,忍不住樂了起來。

巴特爾身形高大,五官輪廓立體,素日裡雖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身上總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王者氣息,可這一刻,竟然有些孩子氣了。

宗越伸手在他的心口點了一下。

“我不喜這些身外之物,若是想娶我,就拿這個來換。”

巴特爾沒明白他的意思,愣在了原地,直到宗越走遠了,他才回過神來,心口處被宗越點過的地方,有著灼灼的熱度。

宗越察覺到身後的人沒跟上來,這才鬆了口氣,漫無目的的亂逛著。

走著走著便走到了一處說書人的攤子前,只一桌,一人立在拐角的陰涼處,攤子前圍了不少人,大多是小孩子,個個都巴巴的望著那說書人,等著他說下文。

說書人吊足了胃口,手中的方木重重一拍。

\"話說那昏君不理朝政,只帶了三千禁軍便去追叛軍,追至一處臨水之地,遭了埋伏,昏君倒也不失為一條鐵血漢子,戰至最後一口氣,死後屍身也不倒地。\"

有孩童叫了起來。

\"好人打壞人,不是應該的嗎?為何要稱之為昏君啊?我哥哥說了,閒談莫論國事,你就不怕砍頭嗎?”說書人撫著額下長鬚,呵呵笑道:“功過自在人心,一國之君若不能一心為民,便枉為人君,想那昏君為了一個男人,便什麼也不管了,哪裡配做我大周的帝王。”

小孩們哪裡聽得懂這些,見說書人收拾東西要走了,便四下散了。宗越走了過去,丟了些碎銀子在碗裡。\"你言之鑿鑿的,可有何證據?\"

說書人看了一眼來人,只見他身材瘦高,面有病色,卻生的一副好模樣,氣質矜貴冷冽,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不由站直了幾分。

\"要何證據?這些都是事實。\"

宗越原不想再追問,可等說書人收拾好東西,走了一段還是忍不住追了過去。\"敢問先生,是何人作亂?\"

說書人看了他一眼,“先帝遺孤在西南王的支援下,意圖奪回帝位。至於那昏君,他本就不似常人,竟也沒個計較,便帶人去追,被人埋伏設計,生死未知….…”

宗越的腦袋裡嗡嗡的,像是有無數只蒼蠅在他耳旁飛一樣。說書人見他跟木頭樁子一樣立在那兒,只搖了搖頭。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只怕又要亂咯....”

宗越也不知道自已是怎麼回到客棧的,晚上睡下之後,久久不能閤眼,至拂曉時分才累極睡著了,剛睡著便又夢到了炎鐸。

他渾身是血,手持長槍,紅纓翻飛間,有無數叛軍蜂擁而上。

眾人在城裡休整了兩日,又添了些物資,畢竟已要入冬,越往北走,天氣越冷。

再次上路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宗越的不對勁,他跟往常一樣,依舊不愛說話,偶爾坐馬車,偶爾騎馬。

秋色正濃,路過一片楓樹林的時候,遠遠瞧去火紅的一大片,像是人血染就的一樣,紅的刺目。

.....

京郊的某處密林裡。

炎鐸渾身是血的躺在一棵巨樹下,桑洛正在替他包紮上藥。

\"主子,這樣真的值得嗎?”值得嗎?

值不值得炎鐸自已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確信宗越沒死,而是逃走了之後,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把人給找出來,然後.....

後面的事他也沒想清楚。

他回了京,帶了三千禁軍,順著先前從叛軍的人口中探聽到的訊息,一路追殺叛軍,因著他的胡作非為,朝中已然諸多非議。

桑洛的擔心他不是不知道,他也看的清楚。

這皇位於他本就可有可無。

他唯一在乎的,只是宗越而已。

桑洛也負了傷,“想來訊息已經傳出去了,也不知道宗公子聽到訊息了沒有。\"

炎鐸閉上了眼睛,靠在了樹上閉目養神。

暗衛們飛鴿傳書遞來的訊息,說宗越一行人已經到了滄州了。

至於宗越會不會回來,他不知道,也不敢賭。

所以......

\"桑洛,你吩咐下去,讓衛安軍埋伏在京郊外的林子裡,京中的禁軍只稍做抵抗,便投降吧,至於我...”

桑洛低聲道:“主子,還請三思。”

炎鐸又睜開了眼睛,望著直聳入雲的樹,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可以瞧見零星的星子。

“我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只要宗越還活著,他就不信他不會回來。炎鐸的雙手緩緩的攥成了拳。

\"阿越...”

若是宗越像先前他垂死時那樣,至死不去看他,那麼他便認了。

可若是他來....

那就休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