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洛風塵僕僕趕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無數的血跡,見養心殿外跪著烏泱泱一大片人,心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汪禮見了他,忙迎了過來,將人拉到了一旁細聲道:“桑侍衛,您是打小就跟在陛下身邊的,眼下出了這樣的事,您還是進去勸勸陛下吧。\"

先頭他們這些奴才在外頭候著,久久沒聽到裡頭傳召,可太醫院的太醫們都在這兒呢,碰巧又有太妃身子不大爽快,派人來請。

可眼下這種情況,太醫們輕易哪裡敢走開,只求救似的看向了汪禮。

汪禮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進去請示。

屋子裡很靜,有一束束的光透過窗格子照了進來,只見炎鐸坐在床邊,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床上熟睡的宗越。

起先汪禮也是這麼覺得的,宗小公子太累了,所以睡著了。

可是等他行了禮,稟明瞭事情,炎鐸卻似沒聽見一般,依舊保持著看著宗越的姿勢,他便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他大著膽子朝著床上望了一眼。

卻見躺在床上的人面容清灰,雙眸緊閉,他嚇了一跳,強自定了定神,眼神迅速的朝下移了移,果見胸膛的位置沒有絲毫的起伏。

他緊張的嚥了口吐沫,想了想道:“陛下,宗小公子病重,要不還是讓太醫進來瞧瞧吧,若是延誤了病情,也不是鬧著玩的。”

這句話許是起了作用,炎鐸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催促著道:\"對,對,阿越只是病了,你快讓太醫們進來給阿越治病。”

汪禮躬身出去,身後傳來炎鐸的聲音。

\"阿越的武功很好,身體底子也很好的。從前我偶爾生病,阿越每每都笑我身驕肉貴,我是男人,哪裡用得著這樣的詞,我心裡攢著勁,總想著等下一回他生病的時候,我再嘲笑回來也是一樣的。\"

\"可是阿越總也不生病。\"

\"後來我病的快死了…….他也不說來瞧瞧我,好歹也好了一場,他的心可真狠啊。”

\"可是即使這樣,我也捨不得殺了他...….\"

....

炎鐸不肯挪位置,太醫們也無法,只得輪流從旁邊診脈,有經驗老道的太醫只瞧了那灰敗的面色,便搖起了頭。

\"人已經死了…....”

說話的聲音雖小,卻被炎鐸聽見了,他像是發了瘋一般,揪住那太醫的衣領,將人搡了出去,大聲吼道:\"阿越不會死的,他只是睡著了。\"

吼完就衝到床前,將人摟抱進了懷裡。

\"滾,滾出去....\"

人又都像是潮水一般退了出去,汪禮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正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在殿外亂轉,乍然見到了桑洛,一股腦兒便將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初初聽到這個訊息,桑洛還沒反應過來。他問,\"真的...死了?”

這個問題他問了三四遍,氣的汪禮直喊著道:“所有太醫皆可驗證,脈搏全無,氣息全無,可不就是死了嗎?\"

桑洛腳下如踩在棉花上似的,輕飄飄的。

好端端的怎麼就死了呢?

他進了殿中,只見炎鐸拿著浸了水的帕子正在給宗越擦臉,動作笨拙而又小心翼翼,邊擦著臉還邊說著話。

\"阿越,那年你不來瞧我,我心裡是恨你的。真的,當初垂死的時候,我便想,只要你能來瞧我一眼,哪怕一眼,我死也可瞑目了。

可是你就是不來,我心裡就憋著口氣...\"

\"後來我的病好了,才將能下床,我就讓桑洛扶著我去找你,我想告訴你,我好了,可是你卻進了宮,做了皇兄的妃子。\"

“再後來....\"

炎鐸的聲音低沉暗啞。

“你是不是也跟我當初一樣,只是生了大病,需要臥床靜養,等養些日子就好了,我答應你,等你好了,我就取下你脖子上的項圈,再也不欺負你,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只要你能醒過來。\"

桑洛走上前,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剛才汪禮所說不假。

宗越胸口上的箭傷已經包紮好了,有鮮紅刺目的血浸透了出來,染紅了白色的裡衣,像是在心口的位置開了一團鮮紅的花。

他說,“主子,讓宗小公子安安靜靜的走吧。”

其實他還想說,他這一輩子已經過的夠苦了。

可是這樣的話他無從說起。

炎鐸生怕旁人奪了宗越去似,俯身將人護在了懷裡。

\"他沒死,他只是睡著了,你們誰也不許動他。\"

桑洛其實是有些生氣的,他生來就是炎鐸的影子,他躲在暗影裡看著他的喜怒哀樂,知道他的每一絲情緒波動,明明就那麼在乎宗小公子,可說出來的話就像是刀子一樣,做出來的事和對仇敵是一樣的。

宗小公子那麼個心高氣傲的人,估計是受不住這樣的磋磨,才心力交瘁,在替炎鐸擋了一箭的情況下撒手人寰的。

大約是覺得活著沒有了希望吧。

....

炎鐸整日整夜的都守在宗越的床邊,哪兒也不去,誰人來勸都不聽,自然連政事也不管的,只躲在養心殿裡,這一天一夜他說了很多的話,回憶了很多的事情。

可惜這些話宗越都聽不見了。夜深的時候,下了一場暴雨。

拂曉時分,雨停了,空氣裡帶著濃濃的秋日氣息,涼涼的。

桑洛端了湯麵進來,擺在了床邊的矮桌上,“主子,您還是吃些吧。\"

炎鐸沒有動,雙眼通紅,下巴和嘴角冒出了青茬,人瞧著憔悴極了,這樣的場景讓他想到了那年炎鐸病了的時候的模樣。

桑洛很少說話,更別提會勸人了。

可這一刻,話卻是張嘴就來。

他說,“宗小公子,也不希望看見主子您這樣的。他行事向來有擔當,有責任,不會給旁人添麻煩。這一回他走了,走的這麼突然,屬下斗膽替他求求主子,千萬不要牽連旁人,以免他在地下也不安心。\"

炎鐸抬手將那碗湯麵給拂了下去,湯汁四濺,碎瓷脆響。

桑洛默了默。

\"主子,雖說現在已入了秋,可是天氣依舊炎熱,若是再放下去,只怕人會臭的。宗小公子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不想讓您見到他慢慢腐爛吧。\"

炎鐸劇烈的喘息著,半晌才開了口,聲音嘶啞。

\"我記得有一種棺木可保人屍首不腐,你去讓汪禮找了來。\"

桑洛應了是,轉身離開的時候,又被炎鐸叫住了,他問,\"你說是我害死他的嗎?\"

這個問題桑洛不知怎麼回答。

炎鐸又問,眉宇間滿是痛苦之色。

\"你,你說他愛過我嗎?\"

桑洛忽的就有些想笑,愛與不愛,他們這些旁人有何資格評價,這種事得問自已,問自已的那顆心。兩個問題皆沒得到答案。

炎鐸嘆了一口氣,雙手捂住了臉,有近乎獸一樣的嗚咽從指縫中傳了出來。

.....

事情吩咐下去後,汪禮便照辦了。

不過一日的功夫,金絲楠木的棺材便備好了,據說棺材的夾層裡放了無數的香料和防蟲蟻的藥材,還有一顆西域進貢來的一顆銀絲寒珠。

珠子不過普通大小的圓珠,通體泛著寒意,珠子內部縈繞著棉絮一般的東西。

傳言將這寒珠置於死者的口中,可保屍體萬年不腐。

汪禮不敢進來通傳,這些日子炎鐸的脾氣愈發的恐怖了,他央求了桑洛。

桑洛進來的時候,有些訝異。

炎鐸居然颳了鬍子,洗了澡,換了一身大紅的衣裳,若是他沒瞧錯的話,這是新郎的喜服。

再一瞧,又見躺在床上的宗越不知何時也換上了這一身大紅的喜服。

桑洛的眼睛微澀。

曾幾何時他以為他家主子會和宗小公子永遠在一起的,可現在這喜服卻紅的刺眼,隔了生死的距離,這又是何必呢?

他知道這兩日,除了他,炎鐸不許任何人踏進殿中一步。

所以這一切都是炎鐸自已親手做的。

天之驕子的炎鐸,何曾做過這樣伺候人的活。

\"今兒便是我跟阿越的婚禮了,桑洛你替我們高興嗎?\"

炎鐸曲手輕輕的刮過宗越的面頰。

桑洛的嗓子眼裡似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不高興,也高興不起來。半晌才道:“外頭的東西都備好了。\"

炎鐸嗯了一聲。

\"阿越說了,他想要葬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覺得萬盛谷就不錯,那裡群山環繞,景色優美,若是阿越去了那兒,也不會覺得孤單的。\"

桑洛立在那兒不說話。

炎鐸又道:“傳令下去,萬盛谷自今日起便是禁地,誰人敢踏進去一步,殺無赦。”

桑洛應了是,退了出去。

餘下的事情,炎鐸也沒假手於人。

棺材被放在了馬車上,用繩子繫好,炎鐸將繩子放在了肩頭,彎腰拉著馬車往城外而去。

桑洛帶人跟在暗處,幾次想要上前去搭一把手。

可炎鐸卻不許。

\"他是我的人,生死都是我的人,你們誰也不許碰。\"

夜色沉沉,浮雲遮月。出城後,山路難行。

又下起了雨,秋日裡的雨像是溫柔的刀子,炎鐸不顧身上的雨水,低著頭,奮力的拉著馬車。

馬車上裝著他此生最在乎的情郎。

他得送他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