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才將下了一場雨,道路有些泥濘難行,魏青衍為了能讓宗越稍稍舒服些,趕車趕的很慢,力求儘量的平穩。

馬車只是普通的馬車,灰頂烏蓬,那一夜離開京城,他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從人家手裡買下的。

宗越清醒的時候說了不想再跟炎鐸有任何的牽扯,這一點他懂,作為旁觀者,作為宗越的貼身小廝,他比任何人都懂。

他拒絕了汪禮送來的華貴馬車。

為此桑洛還與他起了爭執,他說,“魏青衍現在是爭這一口氣的時候嗎?預造的馬車比外頭那些自然是舒適些的,宗公子現在這樣,你就不想.…”

話還沒說完就被魏青衍給瞪住了,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伸手點在他的肩頭。

\"你也知道我家主子現在是什麼情況?這一切都是誰愛的?現在又來假惺惺的做這些樣子給誰看呢?我不稀罕,我家主子也不會接受。\"

桑洛被堵的啞口無言。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馬車內的空間很小,為了怕長途跋涉,魏青衍在底下鋪了好幾層的被褥,只是眼下已經入了夏,雖然不至於太過顛簸,但這麼多被褥,總歸太熱了些。

好在宗越的身體有傷,體寒。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魏青衍小心翼翼的駕著車,間或掀開身後的簾子瞧瞧馬車內宗越的情況,大多時候宗越是昏睡著的,偶爾醒來,觸碰他擔憂的目光,也會報以淺淺的笑,示意他不必擔心。

可是他怎麼能不擔心呢?

令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病症,怎會不讓人懸心?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便是離京城越遠,宗越身體的傷病似乎稍稍減輕了些。

每天日出和日落兩個時段,宗越的身體就會出現無數細小的傷口,傷口處不住的往外冒血,怎麼止也止不住,每每病發過後,宗越都滿身是汗,汗水混合著鮮血將衣裳浸溼,猶如剛才水裡撈上來的一般。

魏青衍每日兩次的給他換乾淨的衣裳,每每看到宗越身上的傷後,都忍不住落淚,在心裡將炎鐸千刀萬剮。

雨後的空氣格外的清新,距離開京城已經是第五日了,因著走的慢,才將出了京城地界。

宗越的精神似乎好了些,魏青衍掀開簾子查探時,他還有力氣開玩笑,“你放心,我不會就這麼死去的,我還沒見到娘,還沒看到廣袤的草原,還沒.……”

是啊,他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做呢。

從前他一顆心整個人都撲在了炎鐸的身上,他知曉他的性情,怕他會行差踏錯,害了自已的性命,所以三緘其口,從不肯將秘密告訴他。

即使在被囚在銅雀閣的那些日子,他依然堅信,總有一天炎鐸會看到他的好,看到他們曾經的真摯。

可是他錯了。

有些人的心是捂不熱的。

他掩手覆在唇邊,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這一咳幾欲將五臟六腑都給咳移了位,魏青衍忙停了馬車,拿了水和藥丸進來,伺候他服下,又拿著手輕輕的順著他的背。

宗越喝了點水,感覺舒服了些。

\"他,他還跟在後面嗎?”

魏青衍原想說謊,說炎鐸沒有跟來。

可他知道宗越心裡跟明鏡似的,他嘆了口氣,試探著問,“主子,切莫要被他的苦肉計騙了,先頭他不還拿自已的性命為誘餌,將你騙了回來。\"

宗越的唇角揚起一抹苦澀的笑。

他胸腔裡的這顆心,早已在炎鐸揮起手中的匕首時候一道死了。

\"告訴他吧,不必如此,我說過與他生死不見。\"

說完便擁著被褥,沉沉的睡了過去。

時辰尚早,魏青衍守在馬車邊,遠遠的看著那個愈來愈近的身影,待到走近了些,遠遠的他便也停下了,整個人佝僂著腰背,在原地亂轉,不時朝著這頭張望,卻就是不過來。

魏青衍掀開車簾子見宗越睡著了,暫時應該沒什麼事,便朝著他走了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身後的人,頭髮散亂,衣袍滿是泥漬,下巴上冒著一圈青茬,身上不時散發出些怪味來,魏青衍毫不掩飾的皺了皺眉頭。

昔年那個京城裡最得寵的皇子,那個要風得雨矜貴無比的炎鐸,傳言每日都要沐浴薰香數次,衣裳從來不穿第二遍的人,竟也能像此刻這般,狼狽的像是個乞丐。

他一時有些感慨。

炎鐸的眼神有些飄忽和閃躲,他低著頭問,\"你來了...阿越...怎麼辦?” 魏青衍依舊冷聲。

\"主子他睡著了,離開你,離開京城,他現在好多了,不勞煩陛下費心了。您請回吧,主子交代了說過的話不會更改,從踏出京城那一刻,從你設計騙他回來那一刻,從你狠心斷他手筋腳筋廢他武功那一刻,他就與你死生不見了。\"

炎鐸似乎是承受不起這樣的言語,腳下踉蹌著摔倒在地。

魏青衍不欲與他多說,轉身離開。

\"陛下還是早些回去吧,於自已,於我家主子都好。\"

炎鐸呆呆的坐在地上,看著魏青衍的身影越來越小,看著馬車的漸漸的消失的路的盡頭,看著天光由明到暗,他就這麼坐著,心乃至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

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麼?

桑洛在他身旁蹲了下來,輕聲勸道:“主子,咱們回去吧。宗公子他既不想讓你跟著…”

炎鐸的唇顫抖著,半晌才呢喃自語道:“我.….我就遠遠跟著,我不讓他瞧見,我就只是想送送他,送他最後一程,我就想著我們自幼的交情,總得送一送的,不是嗎?“

暗夜裡,他抬起頭來,眼睛裡泛著晶亮的光。他倔強的看著桑洛,想要等一個肯定的答案。

桑洛嘆了一口,點了點頭。

\"好吧。那咱們就遠遠跟著,不過等到了下一個鎮子的時候,主子您得洗漱換件乾淨的衣裳。宗公子他素來愛乾淨,您這樣,他若是見了,定會不高興的。\"

炎鐸的眼裡漸漸有了光,又抬起衣袖聞了聞,果然很是刺鼻。他拉著桑洛就要趕路。

\"走,咱們快些走,阿越都走了好大一會兒了,若是再遲些,就追不上他們了。阿越只說不讓我們跟著,沒說不讓我們在前面等他,我們連夜趕路,越過他去,在前頭等他,到時候我洗澡換了衣裳,在客棧裡等他。\"

桑洛看著他疾行的樣子,眼睛酸脹的厲害。

他原以為他家主子和宗越最終會一直一直在一起,這樣他和…….可是到底是變成了仇敵,再無可能了。

一路往北,從夏初走到了秋末。

自那一次之後,宗越再也沒提過趕走炎鐸,他不是心軟,也不是其他,只是覺得隨他去吧,反正他這輩子不會去找他報仇,不會殺了他,索性就隨他去吧。

他做什麼,與他有什麼相關的呢?

炎鐸永遠領先宗越他們半步,剛開始他還會悄悄的替他們訂好客棧的房間,或是讓店家準備些宗越素日裡愛吃的東西。

他記得宗越愛吃各類精緻的小點心,還喜歡吃些清淡爽口的東西。

大周幅員遼闊,各地風俗不一樣,越是往北,吃食就越顯粗糙,比不得京城裡的精緻和細膩,他又讓桑洛一刻不停的從京城將食物運了過來。

可他準備的食物,宗越一口也沒嘗。

每回待宗越啟程後,他看著原封不動從房間裡端出來的食物,心裡一陣鈍痛,像是被重物狠狠的砸了下來,有時候他會茫然的近乎瘋狂的將所有食物往嘴裡塞,有時候會散給路邊的孩童或是乞丐,唯獨不會動怒發火。

這些年他的心裡記著恨,做出的事連他自已想起來都覺得不齒。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眼見著又到了冬初,邊地的冬來的格外早些。

再次回到涼州城,宗越的心境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還住在了先前他們住過的客棧裡,在這個客棧裡他第一次聽到了炎鐸的死訊,然後發了瘋的要回去替他收屍。

客棧的老闆留著大鬍子,笑起來聲音像是鴨子一樣,嘎嘎嘎的。

客棧的住戶南來北往,不計其數,可他顯然是記得宗越的,他笑著打了招呼,“又來了?可救下你的愛人了 ?\"

宗越禮貌的笑了笑。

\"沒有,他死了。\"

老闆又說了些安慰的話,可是宗越沒聽清,待魏青衍交了銀子,兩人便上了二樓。

晚間客棧送來了熱水。

魏青衍伺候宗越沐浴,其實依著他的意思,本也不用洗的那麼勤快,一來他身上有傷,沾了水總不利於收口,二來邊地苦寒,若是凍著了,可如何是好?

可看著宗越那露出水面的肩膀和鎖骨處,肌膚白皙細膩,跟從前一般無二,他揉了揉眼睛,再三確認。

\"主子,您的傷?\"

宗越將手臂抬了起來,帶起了一長串的水滴。

\"傷都好了。\"

魏青衍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湊近看了又看,才恍然記起,快到邊地的時候,宗越的傷已經很少犯了,只是他光顧著趕路,倒也沒太留意。

只是這一切太過不可思議了。

宗越瞧著他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叮囑了一句。

\"記住,我現在還是垂死的狀態。”魏青衍忙不迭的點頭。

“主子,我知道輕重的。\"

晚間躺在床上,聽著火塘裡偶爾傳出來的嗶啵聲,宗越的心莫名的平靜了起來。

他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同樣在這個客棧裡,母親取了他十指的指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