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陳偉的要求,陳偌宇把成績單放在飯桌上,然後鑽回臥室去。

林紅在廚房炒菜,老式抽油煙機的嗚嗚聲大得像是工廠的轟鳴。

“媽?我爸什麼時候回來?”

陳偌宇大聲說。

但沒人應答。

“媽?”

他又提高了音量。

還是沒響,他就放棄了,轉而掏出手機按一些有的沒的。

過一會兒林紅端著炒土豆絲和炒豬肝走出廚房,她在客廳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張成績單,她心裡顫了一下,不知道這次又會怎樣。

她舉著盤子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知道兒子這次考的依然不好,沒有她一直期待的突破。

陳偉回來又要不高興了。

她嘆了口氣,向裡面叫道,“吃飯了,去盛米飯.”

吃飯期間陳偌宇一直沒說話。

成績單被林紅放在了旁邊茶几上,而林紅則自顧自演著獨角戲,“要加把勁,不要讓爸爸失望,不要惹他不開心,要自己知道努力……”陳偌宇耐心地聽著,時不時“嗯”一聲,點點頭,也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他把碗裡的米飯扒拉乾淨,起身說“我去把碗洗了”,然後端著碗進了廚房。

他站在水池前愣了幾秒,突然舉起碗就要往地上砸,但在砸下去的那一刻把碗攥緊了,沒讓它真摔下去,他攥著碗又空掄了幾下胳膊發洩。

他把碗放在水池邊的臺子上,靜靜地看著,覺得這碗無比的可恨,恨不得讓它永遠消失才好。

他可以很輕易地就將它摔碎,或是開啟窗戶扔下去,從此他的生活裡將再也沒有這個碗。

他壓著喉嚨小聲地怒罵著這個碗,把能想到的汙言穢語都潑向這個碗,罵完了,又意識到自己在做蠢事,就開啟水龍頭,認認真真地把碗刷乾淨,放回壁櫥。

他走出廚房,陳偉正好回來了。

“爸.”

陳偌宇說,“你回來了.”

“嗯。

你們吃過飯了?”

“我吃過了,我媽在吃.”

“幫我盛一碗,我去換衣服洗手.”

“考試成績出來了.”

陳偌宇說,林紅在一旁緊著給他使眼色,“你怎麼還主動提起!”

陳偌宇聳聳肩,又衝陳偉道,“看嗎?”

“放桌子上,等一會兒看。

我上次說什麼來著?”

“每科不可以低於七十五.”

“要求很低了。

總不能再達不到.”

陳偌宇心裡在冷笑。

他期待著能看到陳偉暴怒的樣子,就像他一直以來面對他們母子的姿態。

這時林紅已經端著自己的碗要往廚房走,並對陳偉說,“我去給你盛飯.”

經過陳偌宇身邊時,陳偌宇聞到她身上飄帶過去的劣質化妝品的燻人氣味。

陳偉換好家居服出來,徑直朝著茶几上的成績單走過去,好像之前就已經知道它在那裡。

陳偌宇後退了一步,又故意往前邁一大步,這樣他離陳偉反而更近了一些。

“就這樣?”

陳偉看完成績單轉頭盯著他,手裡把那一張薄紙抖摟的嘩嘩響。

陳偌宇沒說話。

“你那麼急著讓我看,我以為你是考得好了,急著跟我吹呢。

你這數學,考的是什麼狗屁東西,你考數學的時候幹什麼去了?想女人去了?”

見陳偌宇像一個茅坑裡的石頭一樣毫無反應,陳偉把成績單扯碎,揚手扔了陳偌宇一頭一臉,“我不籤。

你現在立刻,回你房間,把卷子都拿出來,現在給我改,快去.”

見陳偌宇還沒動靜,陳偉給了他屁股一腳,“別磨蹭了.”

“卷子沒發呢.”

陳偌宇說。

“卷子沒帶回來,你還回來幹什麼?就給我看這個故意氣我嗎?”

“你說的成績單發下來第一時間給你看.”

陳偌宇說。

“我讓你拿給我看的不是你帶回來的這種垃圾。

你一個寒假躲在別人家都幹什麼了?”

陳偉把陳偌宇扒拉到一邊,自己進臥室去翻陳偌宇的書包,把裡面一團一團的廢紙一樣的卷子都掏出來,“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你這些卷子都給揉成什麼樣子了。

趕緊滾過來,把題都改了.”

陳偌宇乖乖地走進臥室,林紅適時地端著一碗飯從廚房出來,放在桌子上陳偉一向坐的位置。

陳偌宇拿著筆磨磨蹭蹭地寫寫畫畫,他一停筆,陳偉就瞪過去,或者拿手胡嚕他一下。

“我得想想,又不是抄呢.”

陳偌宇小聲說。

“趕緊寫.”

五分鐘的時間陳偌宇改了一道解答題,拿給陳偉看。

他知道陳偉也看不懂,所以也沒有認真。

“我做對了嗎?”

陳偉看了一會兒,就說,“改下一道.”

“那我做對了.”

陳偉鼻腔裡出了出氣沒說話。

陳偌宇打心眼兒裡鄙視他。

“少糊弄我,糊弄我是你自己吃虧.”

陳偉又補充一句,“認真寫.”

“嗯.”

第二道題如法炮製地亂寫一氣。

陳偉也沒有說什麼,讓他接著做。

這愚蠢的遊戲讓陳偌宇想笑,更讓他想吐。

寫到一半他停下了,他受不了持續在同一種荒誕中煎熬。

“我是在思考.”

陳偉默許。

陳偌宇盯著卷面上不明所以的小字,說是卷面,其實在書包裡揉搓得佈滿了摺痕。

他看不懂題上的字,也看不懂自己在寫什麼。

一股劣質菸酒沉積出來的中年男人特有的臭味瀰漫在整個房間,跟林紅身上的味道雖是不同,卻同樣讓人作嘔,讓人退而遠之,他心想討人嫌的公狗母狗真是配了一對。

“還想不出來?”

“要不你教我?”

“自己寫!”

陳偉的聲音又提高半分。

“你不會.”

陳偌宇小聲說。

“你管我會不會?要的是你會.”

陳偉伸出手按住陳偌宇的腦袋往卷子上湊。

“你都不會我怎麼可能會?我是你生的.”

“你不會你每天在學校學什麼?學的東西都學進了狗肚子。

快點!”

陳偌宇卻噗嗤地笑出聲來。

大狗生小狗,一家子的狗,喪家之犬組成的喪犬之家,何其搞笑。

陳偉抄起一本教材往他腦袋上掄,書的封背砸在後腦勺上,陳偌宇眼睛一閉,抱著頭捂著頭疼得哼哼唧唧。

陳偉把陳偌宇胳膊掰開看了看他的後腦勺,用手揉了揉說,“行了,什麼事都沒有,別哼唧了.”

陳偌宇忍著劇痛把雙臂放下,臉上掛著兩滴眼淚。

“哭什麼哭?你多大了?你擱以前農村裡你都結婚了,當爹了,你還哭?”

陳偉說著抽出幾張紙塞進陳偌宇手裡,“自己擦擦.”

陳偌宇把紙團胡亂往臉上抹了抹說,“你說好不再打我.”

“那你倒是拿出點兒人能看的成績出來。

我告訴你,就你這點分,換到哪家都是要打死的.”

“人家家長都不打孩子的.”

“人家家長不打孩子?”

陳偉的音量又高了一個數量級,聽起來幾乎在咆哮了,“人家孩子沒有你這麼窩囊的廢物!”

陳偌宇沒有辯解,但眼淚掉得更多了,他一遍一遍地擦,但眼睛像一個破了的水球一樣,擦不乾淨,“我看不清楚字……”陳偌宇的聲音都發抖了。

他沒想到自己這麼軟弱無能,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雞。

陳偉說的對,他就是一個窩囊的廢物。

陳偉一把奪過卷子,再次扯得粉碎,“不改就別寫了!”

在模糊的視線裡,陳偌宇看到陳偉衝到旁邊去,又聽到“轟”的一聲,是臥室門被撞上的聲音。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陳偉拽住了後衣領,一把扯到地上。

這麼摔一下子,他的視線反而清晰了。

他看到陳偉抄起門後的一根桃木柺杖,盛怒之下往自己身上掄。

最初的那幾下他痛得大叫,再往後就來不及叫了,也沒有力氣叫出聲,再往後他只會機械地喘氣,氣流穿過喉嚨發出不自主的震動,發出的是嗚嗚聲,但不是哭聲。

棍子似乎長著眼睛,總指向同一個地方,第一下是鑽心的刺痛,第二下疊在上面,像有刀子在剮,連帶著五臟六腑都有刺感,再往後便沒有辦法形容,因為都是差不多的感覺,疼痛的疊加也有閾值,到了頂點之後,再往下便一直居於頂點,不會再有更多的感覺,當然這也有可能是錯覺,他只知道,持續了不知道多久之後他反而習慣了。

林紅幾乎瘋狂的拍門聲和哭喊聲混雜在陳偉的怒吼中,在他聽來沒什麼區別。

陳偉發洩完自己的怒意,將柺杖扔在一邊。

他像一座山一樣慢悠悠地往外走,撞開了臥室門。

林紅立刻像一隻驚弓之鳥一樣跳到一邊劇烈地顫抖,捂著嘴哭泣。

陳偉將桌子一把掀翻,桌子上的飯菜如數傾倒,碗盤破碎聲和桌子砸在地上的聲音又讓林紅一個激靈。

陳偉沒發一言,慢悠悠地走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