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比羅田先醒一步。

他步入客廳,看到了兒子留的字條,便拿出手機撥號過去打算問好。

對面還沒接通,這邊家門開始作響,竟是高天順鬼鬼祟祟地鑽進屋來。

高建心驚,忙道,“怎麼這麼早回來?午飯吃了嗎?”

手機那邊撥通。

兒子的聲音在嚷嚷著說留過紙條的事情,但高建已盡失與兒子問候的意願,只隨便應付幾句便結束通話,然後對高天順說,“沒吃的話我去做飯.”

高天順似乎更加心驚肉跳,也應付了一聲便鑽進衛生間。

高建換好出衣服正要出門卻被高天順叫住。

高天順趿拉著鞋弓著腰上前,對高建說,“給我五萬塊錢.”

“又做什麼?”

“你不用管,我有需要.”

“不給,我拿不出那麼多錢。

你卡里不是還有上次我打給你的三四萬?先用著.”

“知道,但我需要五萬塊錢.”

“先用卡里的錢不可以?”

“我就需要五萬,你給我打五萬.”

“我的錢在股票裡套著,說破天也沒有的。

先拖著吧.”

“那趕緊管你那幫朋友借一借,不是有在國外做大買賣的嗎?”

“借得到借,借不到沒有。

你別抱太大希望.”

“一定要借到啊,你們不是常常出去喝酒吃飯?都是交情那麼好的,只要你開口,他們會借給你的,你放心好了。

我先回醫院,今天晚上把錢轉給我.”

說完高天順披上大衣出了門。

高建心煩,回到臥室,卻看到羅田正襟危坐在床邊。

他看羅田的神色感覺不妥,連忙藉口說會著涼,順手拽過一張毯子過去披在她肩膀上,意圖以親近動作化解怨氣。

羅田嘆氣,道,“最近要錢要得很頻繁。

有沒有想過是什麼原因?”

高建躺在羅田身邊雙眼微閉著說,“我不管.”

羅田回頭躺倒,把頭輕輕伏在高建肩膀,揉著他的胸口給他順氣。

高建說,“頭暈.”

羅田笑道,“當然頭暈,前幾天胃出血恨不得狂吐三升,吐得人像氣球一樣癟了,供血不足,不頭暈才怪.”

高建對羅田的插科打諢只乾笑了幾聲,把手放在眼睛上蓋著,作閉目休息的樣子。

三分鐘後他突然開口問,突然想起來,“你說我應不應該去查他銀行卡的流水?這麼花錢我真怕他出事.”

“你倒說著了,我早想讓你查,但沒好意思說。

只不過身份證在老頭子自己手裡。

怎麼辦,難道要偷?”

高建略微思索一下,眼珠轉來轉去著說,“要的,必須查。

哇,我真辛苦啊,跟自家人還要鬥智鬥勇。

病還沒好利索…還有一個事情,一直沒告訴你,物業公司那邊指望不上了,前幾天公司被人告了,說我們監管失當.”

“我知道,昨天就聽說了,但沒想讓你煩,就沒提起。

對了,你給胡衛兵打個電話慰問一下,聽說他的情況比你嚴重,這幾天站著腿都軟.”

“我會的,他那天喝的比我多。

不過現在我打算先去看看老太太,突襲檢查。

你懂的.”

高建乾巴巴地壞笑一聲,然後又轉為愁容滿面。

羅田過去擁抱著高建,拍了拍他的背說,“你歇著,給你做飯去.”

羅田要走卻被高建拉住胳膊,然後再度被他攬入懷中。

她聽見高建在耳邊說,“對不起你,對不起兒子。

我沒那麼決斷,總狠不下心對他。

對不起,他是我爸。

就算他再荒唐,再無理取鬧,也是我爸.”

羅田微微笑,說,“這我當然知道,不然我十多年前早趁著臉色還鮮活就要鬧著跟你離了。

我做飯去.”

於是,高建今天在這個家裡感受到了有溫度的氣場。

他平時並沒太留意,直到今天才意識到他其實有多幸運。

兩點多他出發,在路上買了五六個臍橙,然後直奔醫院。

高麗英身上堆著兩張厚被子,一動不動,但嘴裡在嘟嘟囔囔地說著胡話。

高建環視一圈,卻不見那個江湖神醫,也不見高天順,只剩高麗英對著牆角的空凳子哼哼唧唧。

高麗英大概是聽到有人進門,小聲說,“運博來了?”

高建大聲說,“運博在補習班上課.”

高建走到媽媽身邊。

媽媽裹在幾圈被子裡,顯得小小的,比以前瘦了不少。

高建想到媽媽以後還會這樣不斷瘦下去,感到鼻頭髮酸。

他把凳子拉過來,坐在高麗英身邊,輕聲叫,“媽.”

高麗英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清了是高建,問,“沒去上班?”

高建心裡絞痛,沒說話。

高麗英在問,“運博好嗎?”

高建說,“孩子很忙,沒時間來看您,他讓我帶了這些橙子,代替他來看您。

您看,他在問奶奶好.”

高麗英費了很大的勁點點頭,卻讓她看起來更加虛弱。

高麗英說,“為什麼不去上班?快快去,會被人家挑毛病的.”

高麗英臉上有些愁容。

這愁容讓高建心痛,他知道他現在的境況更會讓高麗英難受。

他說,“您放心.”

高建知道,高麗英總喜歡讓別人多關心她一些,多重視她一些,所以今天的話讓他覺得反常。

他說,“今天不走了,我照顧你.”

高麗英在被子裡略微動了動,也許是想翻過身來看看高建,卻失敗了,只是晃得病床吱呀作響。

高建奔上前,幫助高麗英翻身,讓她的臉正對著他。

高麗英臉對著高建,卻在閉著眼睛胡亂喘著粗氣,好像這一翻耗盡了她的體力。

片刻喘息之後,高麗英說,“吃橙子.”

於是高建轉身去給她剝。

他剝著剝著手就停下了,看著病房角落的一個搪瓷臉盆發愣,喃喃自語,“我進部隊的前一天晚上,您也在剝一隻橙子給我吃。

當時電視裡在放《西遊記》…小時候每次你幹完了活,就帶著我到處跑,你教我上樹掏鳥窩,教我用草葉吹小曲子,還教我玩彈弓,養鴿子。

每次我磕破了皮,你都叫我不要和爸爸說,你說要教他知道了他是要罵的…我還想起來,有一次我們去家後面那座小包頭山上逮螞蚱,結果玩得什麼都忘了,太陽下山了才想起回家。

當時天黑,我還怕得要死,您卻一個勁兒地講鬼故事,回家後您說,我一個勁兒地裝膽子大,硬跟您隔著半人遠不肯貼您身上,手卻死死握著您的手都快握碎了。

您還記得嗎?”

高麗英沒動靜。

窗外下午的陽光透進來,將高麗英那一團影子投射在高建的後背上。

高建回頭去看。

由於揹著光,高麗英看起來像一張黑白的剪影。

他恍惚想起夕陽下那座小小的包頭山。

他想她曾經也是那樣一座山。

橙子剝好了。

高建小心翼翼地捧著它,送到高麗英眼前,說,“來,我喂您.”

高麗英微微睜開眼,說,“不想吃了.”

高建沒動,不死心的雙手舉在高麗英眼前。

高麗英將頭偏過去,小聲說著你吃你吃你吃。

高建說,“那我吃了.”

於是高建拿起一瓣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咀嚼。

耳邊好像傳來媽媽的呼喊聲,似乎在喊他吃飯,但不是現在的聲音,那聲音裡分明還有著十足的中氣。

他沒聲沒響,細細吃完那一瓣,高麗英小聲說,“我是不是快死了?”

高建嚇了一跳,然後穩住情緒,“哪有的事?”

他接著說,“橙子真甜,大冬天能買到這樣的橙子…”高建低著頭,把第二瓣橙子放進嘴裡,咬得吱吱作響。

高麗英說,“你說什麼?”

高建說,“橙子很好吃.”

高麗英沒答話。

高建猜想可能是睡著了,她以前坐輪椅時常常這樣突然睡去,然後過三四分鐘精神抖擻地醒來。

他真怕哪一天她突然睡著,然後就醒不過來了。

他想叫醒她,讓她睜著眼,看著他,就算還剩那一點難以捕捉的眼波在流轉著,他也開心。

高建將剩下的四瓣橙子全部塞進嘴裡,嚼幾下用力嚥下去。

他用衣襟來回地擦著手。

後來太陽落山時,高麗英催促他趕快回去,別耽誤給運博做晚飯。

高建說,“說好了今天陪您過夜。

我最近忙,總抽不出時間過來,所以今天多陪您一會兒行嗎?”

他的聲音低低的,聽起來像哀求。

高麗英說,“行.”

然後閉著眼睛睡過去。

高建鑽進緊閉的窗簾,透過窗戶向遠處望去,左邊是紫紅色的夕陽,右邊是藍黑色的夜空。

城市主幹道的燈光在紅藍交接的地方逐漸亮起來。

高建又鑽出去,將窗簾拉好,拿起了第二隻橙子剝開。

病房安靜。

他又鑽進窗簾中,看著城市喧囂的身影,卻聽不到任何聲響。

彷彿這病房是隔絕於世的一個異域空間,那麼孤獨,那麼沒有人氣。

人缺了人氣,還怎麼會好。

後來,他用微信轉給高天順一萬塊錢,表示他的認輸。

對面收的很快,但沒一個冰冷的字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