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端坐在巨大的輿圖前,身形似乎比攻下荊北時又佝僂了幾分。
案几上堆積的簡牘如同沉重的山巒,壓得人喘不過氣。
每一卷竹簡,都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記錄著這大漢王朝根基上不斷擴大的裂痕。
他的目光掃過輿圖,所及之處,皆是瘡痍與隱患。
沒有所謂的好訊息,只有壞訊息,以及更壞的訊息。
關中之殤,痛徹骨髓。
夏侯淵、曹休、樂進……
這些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每一次想起都灼燒著他的心臟。
這不僅僅是折損大將,更是抽走了支撐曹氏軍事機器的脊樑!
原本曹軍之中,這些久經沙場,能獨當一面的宿將,是經驗,是威望,是軍中定海神針!
他們的隕落,讓後續提拔的將領顯得捉襟見肘,也讓軍隊在面對驃騎軍那些層出不窮的新戰法時,應對愈發笨拙遲緩。
程昱在溫縣的進退失措,曹洪在鞏縣的焦頭爛額,不過是這巨大人才斷層之下的後續演變……
想到程昱,曹操不由得攥緊手,咬緊牙。
溫縣失陷,程昱身死,也不僅僅是一城一將的損失!
程昱坐鎮河內,苦心經營多年,構建的是一道連線冀州、拱衛河內的戰略屏障!
他死得那般不堪,連帶著整個河內防線人心惶惶,之前囤積的糧草軍械,為反攻所做的種種準備,盡數化為烏有!
溫縣一丟,如同在曹軍北面軟肋上狠狠捅了一刀,使得驃騎軍可以直接威脅到冀州腹地!
然後便是荊北的這個泥潭……
雖然現在曹操拿下宛城、筑陽、新野……
看似收復山河,拓地千里,實則是個巨大的泥潭!
鬼哭隘的血戰,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這種在山間的反覆爭奪,已經消耗了太多的曹軍精銳。
更要命的是,那場在溼熱的荊北戰場悄然蔓延,又隨著疲憊傷兵和民夫隊伍被帶回營地之中的『寒熱症』!
軍中醫官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營帳裡咳嗽聲日夜不絕,病歿計程車卒被草草拖走。兵員在減損,士氣在低落,而維持荊北佔領、彈壓地方、修復城池所需的糧秣和民力,更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所謂的『勝利』,不過是用未來的根基去填補眼前的窟窿。
要相信後人的智慧……
若是後人的智慧不夠用了呢?
或者乾脆後人都沒有了,還去哪裡『相信』?
難道讓後人多繳納一份錢,就可以給更多『視同』,就算是一種『智慧』了?
簡直都是屁話!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雞肉丸子。
還有那火炮啊……
驃騎之鋒,日新月異。
那最新的火炮,更是讓曹操坐立難安。
前一段時間潼關之戰的時候,郭嘉還活著的時候,就指出了火炮的缺陷……
只能攻擊一條線,只能在晴天使用,以及消耗巨大,不可久戰等等。
可是現在呢?
眼瞅著驃騎軍的火炮,從只能豎著打一條線,變成了橫著掃一大片!
還可以在雨中發射!
這意味著斐潛的工匠還在不斷改進那些噴吐烈焰與死亡的火炮,讓其射程更遠,威力更大!每拖延一天,對手的利刃就磨得更鋒利一分!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而反觀山東,連火藥都還沒能……
曹操嘆了口氣。
其實他的感慨,在千年之後的明末時期,在所謂後人身上,又一次的重演。明明已經有鑄炮的技術,卻偏偏要買找洋人的火炮,原因並不是技術不行,而是人不行……
人不行啊!
因為人性都是一樣的,既然前人之中有貪婪腐敗之輩,在後人當中又怎麼可能完全避免?
腐朽啊……
曹操閉上眼,咬緊牙。
這一切困境之上,最致命的,是山東支撐戰爭機器的根基正在被瘋狂蛀蝕!
各地郡縣呈報的秋收預估,數字一次比一次難看。
豫州、兗州,這些昔日的糧倉,在連年徵發和天時不調下,早已疲憊不堪。
更令人心寒的是,前線將士在傷營中哀嚎等死,後方糧道上卻查獲了數起碩鼠貪瀆的大案!
本該運往前線的救命糧,竟被層層剋扣,中飽私囊!
那些觸目驚心的貪墨清單和涉事官吏名單,其中不乏潁川汝南大族旁支,呈至曹操桌案之前時,幾乎令曹操當場失態,震怒非常!
可是這體內的腥臭汙穢病灶,又怎生割離?
曹操只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他強壓下去,但心中的怒火和寒意卻交織蔓延。
這不僅僅是糧草損失,更是對他統治權威的赤裸挑釁,是士族門閥在巨大壓力下離心離德的徵兆!
每一次徹查,都意味著內部的裂痕加深一分!
而放任,則會讓整個後勤體系徹底崩潰!
荀彧靜悄悄的走了進來,站在下首,看了一眼曹操陰沉的面色和微微顫抖的手,便是垂下眼,靜靜的站在一旁。
無需多言,曹丞相案頭堆積如山的告急文書和之前荀彧遞交上去的那份貪墨清單,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整個曹氏政權賴以運轉的根基在動搖,在腐朽!
這一次荊北的『勝利』,其實並沒有多少實際的收穫,而像是在這根基上又狠狠踩了一腳,加速了它的崩塌。
朝堂之上,那些漢室舊臣和心懷叵測的世家代表,正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視著這裡,在陰暗的角落之中竊竊私語。
荊北的『大捷』光環,在內部不斷爆發的危機面前,會迅速褪色,然後變得蒼白可笑。
政治上的這種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正隨著軍事和後勤的困境一同壓來。
壓在曹操身上,也壓在了荀彧肩頭。
原本戰略的計劃是寄希望於在鞏縣、在汜水關,用堅固的城防和預設的戰場,大量消耗驃騎軍,待其疲憊,然後山東之處秋糧入庫,運糧便捷,而斐潛居於殘破河洛,轉運麻煩!
待此漲彼消之時,再行決戰……
但現在,每一條路都被堵死了!
等驃騎主動進攻?
種種跡象表明,斐潛擁有更可怕的攻堅手段和耐心!
驃騎軍用精確的『小刀』一片片割肉,同時看著曹軍在內憂外患中自行崩潰!
等秋獲再進行決戰?
今年的收成早已註定慘淡,而碩鼠們貪婪的嘴,正等著啃噬這僅存的果實!
等到糧草入庫,還能剩下多少送到前線?
夠支撐一場曠日持久的決戰嗎?
一種對時間流逝的深切恐懼,攫住了荀彧。他彷彿看到無形的絞索正在收緊,而斐潛正站在遠處,冷眼旁觀,等待著曹軍自行倒下。
內部的叛亂、士族的背離、糧草的斷絕、瘟疫的肆虐……
任何一項病症若是大爆發起來,都足以致命!
『文若……』曹操站起身,走到了輿圖邊上,揹著手,微微抬頭,看著在黃昏燈火之下的搖曳的黑影黑線,『如今……便是隻有……』
曹操伸出手,指點著輿圖上的某處。
在曹操眼眸當中,映照著大帳內跳動的燈火,像是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
既然慢性死亡不可避免,那就在徹底崩解之前,傾盡全力,賭上一切,博取那唯一可能的生機!
用一場決定性的勝利,碾碎斐潛!
用敵人的屍骸,來填補自己千瘡百孔的根基!
用一場輝煌的、足以震懾所有人的大勝,來重新凝聚人心,壓制所有內部的蠢動!
這是曹操之前慣用的手段,也是他之前成功的秘訣……
『……』荀彧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看到曹操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燃燒的瘋狂光芒,最終只是深深一揖,領命而去。他知道,丞相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緣,退無可退。
這改變原本計劃的提前出征,不是挾荊北勝利吹奏的號角,而是大盤崩塌之前發出的顫音。
曹操獨自站在巨大的輿圖前,看著汜水關與鞏縣之間的那一塊地盤。
那裡,將成為最終的角鬥場。
他調動著手中所有殘存的籌碼,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將所有希望押在最後一把。勝,則力挽狂瀾;敗,則萬劫不復。
大帳之外,晚風嗚咽,捲起漫天塵土,彷彿在為這場提前到來的、決定中原命運的決戰,奏響悲愴的序曲。
……
……
驃騎再破曹軍,奪取鞏縣土壘,兵鋒推進到了鞏縣之下,直指汜水關的訊息,如同投入平靜水潭的巨石,在關中大地激起了層層迭迭、光怪陸離的漣漪。
渭水畔,新豐縣郊外,某處田壟。
幾個農夫正趁著太陽未烈,彎腰侍弄著田地裡面的莊禾。
再過一段時間,就要進入秋獲了。
一個半大小子氣喘吁吁地從官道方向跑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阿耶!阿耶!大勝!驃騎大將軍在河洛又打勝仗了!聽說把曹軍大營都掀翻了!』
老農拄著鋤頭直起腰,佈滿溝壑的臉上卻沒有太多激動,『勝了?那……快打完了吧?你二叔……還有前村的柱子……他們是不是快能回來了?要是回來的早,還能趕上吃口新麥哩!』
他更關心的是在軍中服役的兒子和鄰家後生何時能歸家,地裡的活計快忙不過來了。
旁邊田地裡面的農夫也聽到了半大小子的呼喊,便是插嘴說道,『打完?還早著呢!我聽說啊……這鞏縣後面,還有什麼山東!山東可大著呢!』
另外一名農夫也湊了過來,『不知道這仗再打下去,糧價還漲不漲?城裡糧鋪的陳米都漲價好幾回了!再漲,明年開春青黃不接可咋辦啊?』
對於這些農夫來說,遠處的勝利顯然不如近處的吃食更重要。
半大小子有些茫然的看著他耶耶,以及其他的農夫,有些理解,也有些茫然。
勝利的喜悅,在生存的壓力面前,顯得有些空泛。
『唉……快些打完吧……』最先開口的老農嘆了口氣,重新彎下腰,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撥開壓住莊禾的一塊土石。
對他們而言,戰爭結束意味著勞役減輕、糧價回落、親人團聚。
至於誰勝誰負,只要不是兵災直接燒到家門口,遠不如田裡這些莊禾的長勢重要。
……
……
長安城東市,某處臨街酒肆雅間。
這裡是年輕士子們清談聚會之所。
河洛大捷的訊息傳來,雅間內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但談論的核心,卻與戰場上的腥風血雨相去甚遠。
『哈哈!王兄,如何?小弟早言驃騎用兵如神,曹子廉不過匹夫之勇,鞏縣必破!』
一個身著錦緞儒衫的青年撫掌而笑,對著對面略顯尷尬的同窗說道。
這身著錦緞儒衫的青年,半月之前還在另外的一些人面前分析過曹洪依託鞏水、土壘防禦的優勢,憂心忡忡的表示驃騎恐怕有難了……
當然,如今他卻彷彿從未說過那些喪氣話,而是準確預言了驃騎的勝利!
現在錦緞儒衫便是驃騎的擁躉,『挑戰』那些還不肯改變說辭,或是立場的『王兄』等人。
被稱作『王兄』的另一名青年,臉上有些發紅,依舊強辯道:『李賢弟此言差矣!吾當時所言,乃是曹軍佔據地利,固守一時或有可為。然驃騎運籌帷幄,奇正相合,破壘乃大勢所趨!豈是吾料錯?』
他巧妙地偷換了概念,將預測失敗歸結於所謂的『大勢』……
『什麼大勢啊?』錦緞儒衫不依不饒,『之前怎麼沒聽王兄說過,現在便是忽然有了這「大勢」……』
還沒等那『王兄』說出什麼高見來,另外一人卻將爭論勝負的話題引向了更為實際的方向。
一人捻鬚說道,『西壘既破,鞏縣指日可下!驃騎此番大捷,河洛新復之地,需才必廣!不知此番吏考,會否增額?或增設新職?吾等當早作準備才是!』
他的眼睛發亮,彷彿看到了通往仕途的康莊大道。
『正是!正是!河洛屯田!戰後安撫流民,重分田畝,這可是大功業!若能在其中任一縣尉、田曹,將來……』
有人立刻附和。
『還有聽聞驃騎府工坊又出新制火炮,威力更甚!此等利器所需督造、轉運、錄籍之職,怕是要添不少!』
話題迅速從戰場勝負轉向了對未來官職空缺的預測,分析以及他們各自的自身的優勢展示。
勝利對他們而言,意味著權力版圖可能的擴張,是新一輪角逐的起點。
至於那些在土壘下化為齏粉的生命,不過是他們計算前程時,被忽略的背景雜音。
……
……
長安商會之中。
燈火通明的大廳內,幾位衣著光鮮,體態富裕的商人正圍坐密議,空氣中瀰漫著酒氣和一種躁動的投機氣息。
『訊息確鑿了!驃騎大將軍攻下了鞏水,鞏縣在望!兵鋒即將直指中原腹地!』一個山羊鬍的商人壓低聲音,難掩興奮,『此乃天授!天授啊!大將軍掃平逆曹,再造大漢乾坤,功勳何等蓋世?豈能再以區區驃騎之位居之?』
『張兄高見!』另一人立刻介面,眼中閃著精光,『吾等皆受大將軍厚恩!平陽、河東乃大將軍龍興之地!值此大勝,正當聯名上表,恭請天子擢大將軍為晉公!以彰其德,以順天命!』
他刻意強調『平陽、河東』,彷彿如此便能搭上『從龍』的快車。
『對!晉公!必須晉公!』有人拍案而起,激動得唾沫橫飛,『吾等即刻聯絡郡望耆老、鄉賢名士,共同署名!表文需寫得花團錦簇,言明此乃萬民所請,大勢所趨!要讓朝廷,讓天下人都看到吾平陽、河東士民的一片赤誠!』
『只是……』有人略顯遲疑,『聽聞大將軍素來謙抑,不喜虛名……此前多次勸進,皆被婉拒…』
『噫!此一時彼一時也!』山羊鬍商人斬釘截鐵,『昔日根基未穩,自當謙遜。今大勝在即,威加海內,若再不加九錫,晉位國公,何以彰顯其功?何以統御四方?吾等此舉,正是為大將軍解憂,為天下定鼎!』
呂不韋透過投資秦國質子異人並最終助其登上王位,自己成為秦國相邦、封文信侯,權傾天下,這確實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政治風險投資』案例之一。效仿者肯定存在,但成功者幾乎沒有,甚至可以說呂不韋的模式在本質上無法被複制。
但是並不代表『官商』之間的勾結,就會從此斷絕。
呂不韋的『血脈植入』的舉措,即便是到了後世,也是常見。
投資,固然是有風險的。
可是這超高的回報,會讓所有的資本瘋狂。
比如辮子朝代的江浙鹽商,就透過賄賂官員、聯姻權貴等方式滲透權力體系,形成壟斷性商業網路,直接效仿呂不韋的政商利益繫結模式,其中又是有多少揚州瘦馬,走上了趙姬的老路?
而呂不韋的《呂氏春秋》,『以學術包裝權力』的先例,更是後世許多人效仿的捷徑,一邊批判銅臭,一邊進行資源置換,為了攀爬高位不擇手段。
米帝的龐大歌舞團,難道就不是趙姬的某種翻版?
甚至連米帝政府本身,都已經被商人滲透,成為了代表大商人、大資本家意志的工具。
驃騎為了開拓商道,聯通西域,也催生出了大量的商人。現如今一場圍繞『勸進』的投機盛宴,在河洛的硝煙尚未散盡時,已在驃騎的後方,悄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