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炮轟鳴的掩護下,距離前沿炮兵陣地約百步外,靠近汜水河岸的一片低窪地當中,另一場無聲的戰鬥正悄然進行。

近百名的驃騎兵卒,渾身上下沾滿著泥漿,幾乎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正如同鼴鼠般奮力挖掘著地面。他們並非在挖壕溝防禦,而是在進行一項更精細、更隱蔽的作業……

平整和加固預定的進攻通道。

他們是斐潛從隊伍行列之中挑選出來的『新』兵種,『攻城兵』。

或者叫做『工兵』也行。

古代軍隊中沒有類似後世『工兵』這種專業化分工,主要是因為在冷兵器戰鬥當中,以野戰為主,攻堅較少。

大規模的,長期持續的攻堅戰,則是更少了。

圍城一年半載的常見,但是圍個十年八年的,就很少了。

同時,冷兵器所需要戰術土木技術複雜度,也是比較低。一些修建營壘、挖掘壕溝、架設浮橋、建造簡單的攻城器械,如衝車、雲梯、投石機等等,這些所需的技術儲備,相對是比較簡單的,普通兵卒甚至是民夫,可以在個別工匠的指揮下完成作業。

再加上古代戰爭在很多時候都是農兵合一,或是臨時徵召,這就導致了兵卒無法精細化和專業化。士兵往往在農閒時服役,這種非職業化,流動性大,並且毫無發展方向細化的兵制特點,使得建立和維持長期的專業技術兵種,在封建王朝時期是非常困難,且成本高昂的……

當然,最為關鍵的一點,依舊是觀念。

就像是在某些人眼裡,是看不到基層民眾百姓的,甚至覺得旁人多提一些普通百姓,都會覺得厭煩。

畢竟老爺們最是心善,見不得百姓受苦吃苦,更不想看到百姓翻身開路虎……

對於古代的封建統治者來說,培養和維持一支專職的,而且在非戰爭狀態下,是可能長期閒置的專業工程部隊,他們覺得是一個巨大的財政負擔,他們看不到任何的『好處』,只覺得是浪費。相比之下,讓廉價的普通士兵在需要時承擔工程任務,或在戰時臨時徵召工匠,他們覺得成本效益會更高更好。

但是不是在封建冷兵器戰鬥時期,土木工程任務就很少呢?

恰恰相反。

大多數在封建王朝戰鬥的軍隊,都需要執行眾多,並且是每一場戰鬥都需要的基礎土木工程任務,如安營紮寨,挖壕,立柵,修築臨時道路,架設簡易橋樑,建造攻城器械等等。

而這些工作,沒有軍事傳承的家庭,普通軍伍之中人才,沒有經過系統學習,就有可能完全不懂!

這就是為什麼在古代,很多文人紙上談兵都很強,但是實際上戰場就是弱雞一隻的原因。因為這樣的嘴炮強者,根本不懂這些精細的操作,有可能一不小心沒控制好,沒叮囑全,導致兵卒在上游區域拉屎拉尿,然後下游兵卒又喝了生水,結果就自己汙染自己……

而斐潛他是『脫離』前線的指揮官,再加上斐潛有後世的一些觀念,所以他必然就會推進兵卒軍校的專業化程序。

尤其是在火藥出現之後。

火藥,尤其是高效爆破技術的成熟,使得破壞堅固工事成為可能且相對高效。

這催生了對掌握爆破技術的專業人員的巨大需求。

而跟隨著火藥發展起來的火炮,在漸漸的露出了主宰戰場的姿態後,對築城和反築城,也就是如何建造能抵禦炮擊的稜堡炮臺,以及如何高效挖掘工事,設定障礙,破壞敵方工事,相關的技術的要求急劇提高,複雜度遠超冷兵器時代。

驃騎軍的土木工程量,也在火藥出現之後,直線攀升。

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原本是一兩名工匠帶著一堆的兵卒,說幹這個,然後做那個,但是時間長了之後,就發現具體操作的過程是有差別的。同樣是鋪路搭橋,同樣是某個工匠在指揮,但是有可能需要作業的時間,以及最終的成果是兩回事。

這就導致斐潛對於部隊的未來改進的思考,也逐漸的走向了精細化。

趙閎的炮兵系列,加上當下出現專門負責工程的『工兵』系列,也就是斐潛推動兵種細化的一個體現。

任何人都是單獨的個體,所以即便是在最強調集體的軍隊當中,也會出現一些差異化……

就像是趙閎喜歡火炮轟鳴的刺激感,而陳戊喜歡腳踩大地的踏實感一樣。

工兵隊率陳戊,一個精瘦幹練的中年漢子。

他半蹲著,藉著火炮的硝煙,以及近處蘆草的遮蔽,仔細檢視著腳下泥土的情況。

『這裡!墊上碎石!鋪上雜木板!』陳戊指揮著。

在他身後的工兵則是立刻開始按照指示操作。

他們動作迅捷,卻極力避免發出大的聲響,高效且流暢。

泥土被裝入草袋,碎石則從後方接力傳遞而來。

他們的腳下的土地,從最開始有些泥濘低窪,開始慢慢的有些硬實起來。

這片原本泥濘的區域,底下已經被一層層墊上了碎石,再加上一些的硬木板,甚至是從雒陽運來的碎磚碎陶土之後,原本積水低窪之處,就漸漸地形成了可以通行的『隱蔽』道路。

重建河洛,需要大量的磚石陶瓦,而殘次品和伴生物,就近運抵了這裡。

這些材料在泥濘中形成堅實的骨架,再覆蓋上取自壕溝邊緣相對乾燥的硬土和草皮偽裝。

一條寬約兩丈、表面偽裝得與周圍環境無異,但底下卻異常堅實的『硬質通道』,正在炮火的喧囂和曹軍注意力的盲區裡,一寸寸地向著土壘延伸。

這裡是曹軍的視覺死角,因為這裡原本不適合兵卒推進。

但是現在,每一次火炮掩護下的『佯攻』推進,驃騎軍的步卒都會在看似隨意的進退路線中,刻意碾壓、夯實某一段泥濘區域,並暗中拋下碎石、木板等物料。

隨後工兵小隊便會在夜色或炮火煙幕的掩護下,跟進這些區域,進行更精細的加固和偽裝。

『隊率,曹狗沒發現我們在丙段通道口,就昨天填好的那段,現在踩上去穩得很!』

一名臉上糊滿泥巴的年輕工兵從另一端半彎著腰竄了過來,興奮地低聲報告。

陳戊點點頭,糊滿泥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這就是他們一次次『佯攻』的真正目的之一。

用火炮的轟鳴吸引眼球,用步兵的進退作為掩護和『壓路機』,在曹軍眼皮底下,硬生生在泥濘和障礙中,開闢並加固出多條相對隱蔽的,可供重灌步兵,甚至是騎兵快速透過的衝擊通道!

這些通道,避開曹軍重點設防的土壘正面打擊範圍,已知的陷阱區域,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等待著致命一擊的時刻的來臨!

片刻之後,陳戊抬頭望向曹軍方向。

炮擊已經停止,最後一縷硝煙正在暮色中消散。

曹軍土壘上,影影綽綽的人影又開始晃動,隱約的咒罵聲傳來,似乎在嘲笑驃騎軍的『雷聲大雨點小』。

陳戊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在沾滿汙泥的臉上格外顯眼。

笑吧,盡情地笑吧。

等總攻的號角吹響,當你們的土壘被從意想不到的『捷徑』突破時,希望你們還笑得出來。

『撤!』

陳戊果斷下令。

趁著曹軍注意力被重新吸引回土壘正面,工兵們帶著工具,沿著預設的隱蔽路線,迅速消失在曹軍視線的範圍之中。

留下的,只有一條條在泥濘之下悄然成型、指向曹軍土壘要害之處的堅硬通路。

……

……

中軍帥帳內,燈火通明。

斐潛並未披甲,只著一身素色深衣,正仔細翻閱著類似於趙閎和陳戊等中層軍校分別呈送上來的,或許還帶著一些硝煙,以及泥土氣息的報告。

細化的區域性地圖上,土壘之處的曹軍工事,被硃砂筆清晰地勾勒出來。

而在地圖下方,幾條用墨線細細標註的路徑,如同幾柄蓄勢待發的利劍,從驃騎軍前沿陣地出發,巧妙地避開了曹軍標註的深壕和陷阱區,直插曹軍土壘的關鍵薄弱點。

張遼立在一旁,目光同樣落在地圖上那幾條墨線上,眼神之中有些驚歎,也有些茫然。

他也算是大漢的老傳統兵將,尤其是擅長在第一線臨陣指揮,還有一身的武勇,可以先登破陣,無往不利,但是在面對斐潛制定出來的『新戰術』面前,他也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龐統也在翻看著上報的各種資料,然後緩緩的說道,『主公,趙都尉的炮擊間隙記錄和陳隊率的通道勘測圖都齊了。曹軍對我炮擊的反應時間、龜縮範圍、恢復速度,都已摸清規律,可以開始準備作戰了……』

斐潛放下報告,手指輕輕點在那幾條墨線匯聚的曹軍土壘的核心區域。

『曹子廉只是知道我們想要攻壘,卻不知道我們何時何地何種方式攻擊……』斐潛的聲音很平穩,帶著一種掌控全域性的自信,『曹軍想要借用高牆深壕來消耗我等人馬……呵呵,現如今我們反而用其為磨刀之石,磨礪各部分之間的配合,默契……』

張遼看著斐潛,不由得感慨萬千。

他真的沒想到戰鬥竟然可以這麼打……

從隴西而來的部隊,有羌人有漢人,有原本是農夫的,也有原本是馬賊的,現在雖然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訓練,但是並不代表各部分之間就能融合無間,密切配合。

原本張遼認為,在戰鬥過程當中,那些在部隊當中的『雜質』,會在一次又一次的戰鬥當中被錘鍊出去,最終變成了精煉,鋒利的絕世戰刃。

但是斐潛的做法,是在戰鬥之前,就透過演練,佯攻,然後經過大量的軍校記錄,將一些『雜質』直接就在前線作戰搏之前就剔除出去,然後或是安排不同的工種,或是調配進行後方使用……

比如趙閎,也比如陳戊。

趙閎喜歡火炮。

有的羌人在火炮面前嚇得五體投地,而趙閎則是恨不得晚上都躺在火炮邊上睡覺。

當然最為關鍵的,不是睡覺,而是趙閎在沒有彈道學,沒有數學模型的知識支撐之下,僅憑自身的空間想象能力,就能調整火炮射角,彈藥裝量,然後使得火炮落點更為精準。

這是一種天賦。

如果斐潛沒有發現,沒有工匠軍校統計上報,那麼趙閎可能依舊拿著一把刀,在戰場上和對手曹軍兵卒面對面的砍殺。

那麼趙閎這種類似於『火炮精度加成的buff』,能起作用麼?

同樣的,也有陳戊。

讓趙閎和陳戊,揮舞著刀槍到前線搏殺行不行?

也可以,但是無疑是一種浪費,就像是將金絲楠木塞進爐灶當中煮飯一樣。

在斐潛之前,不,甚至是在封建王朝的絕大多數時間內,都沒有『人盡其才』的概念,而是隻有『人口眾多』的自豪。

做這些事情,要花時間的……

可是有人就不喜歡花時間,甚至是習慣了『你不幹,有的是人幹』等類似的話語,充盈著封建王朝上上下下的每一個角落,擁堵了原本應該有機會施展才能的某些人的道路。

其實這句話隱含的本質,就是統治者把勞動者視為可以隨意替換的工具!

工具,就不是人。

而這句話之所以能成為威脅勞動者的典型句式,其根基在於封建統治者,上至皇帝貴族,下至地主、官僚)壟斷了幾乎所有核心生存資源——土地、官職、晉升通道、甚至人身自由。

農民依附於地主的土地,讀書人依附於科舉制度和官僚體系,商人依附於官府的許可和庇護。

在資源高度壟斷且稀缺的環境下,個體幾乎沒有議價能力和選擇餘地。

『你不幹』意味著失去生存基礎,而『有的是人幹』則殘酷地展示了這種壟斷帶來的勞動力的買方市場優勢。

個體不再被視為有尊嚴、有獨特價值的存在,而僅僅是完成某項任務、填充某個位置的『工具』,『消耗品』。

在封建體系中,無論是底層的農民、工匠、士兵,還是中層的官吏,甚至高層的某些大臣,在更高一級的權力面前,都可能被視為可替換的零件。其個體的技能,忠誠,以及付出,在『有的是人』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同時統治階級也透過不斷重複這種話語,系統有效地製造和維持恐懼與無力感,迫使普通的百姓民眾屈服於現有秩序,壓抑其反抗的意識……

可是斐潛知道,正常的社會,是需要百花齊放的。

春秋戰國時期的『百花齊放』,造就出了傳承千年的華夏文明。

西方工業革命時期,百花齊放了,大航海大殖民,各種思潮的湧動,而在辮子國內,依舊是『你不幹,有的是人幹』……

最早展現出人類多樣性的,是華夏,可是最早泯滅多樣性的,也是華夏。

斐潛抬起頭,目光彷彿穿透了營帳,投向了不知名的某處。

片刻之後,斐潛看了看龐統,又看了看張遼,『時機已至。曹軍如今多半已經習慣了……其兵卒視炮停為喘息之機,其將領亦漸生懈怠輕慢之心……』

張遼心領神會,眼中戰意升騰,『末將請命,率部為先鋒,破曹軍土壘!』

斐潛微微頷首,『善。傳令各部,依計劃準備,三更造飯,五更出發!先破了土壘這層外殼!』

帥帳外,夜風漸起,吹動旌旗獵獵作響。

……

……

鞏縣的黎明,帶著夏天難得的清冽寒意。

東方的天際線泛起一層魚肚白,將曹軍土壘土牆的輪廓勾勒得愈發猙獰。

土壘後方的曹軍兵卒大多還在簡陋的窩棚裡蜷縮著,試圖抓住最後一點溫暖。

值夜的哨兵抱著長矛,倚在冰冷的垛口後,眼皮沉重地打著架,呵欠連天。

連續十餘日驃騎軍雷聲大雨點小的『例行公事』,早已磨平了最初的驚悸,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本能反應』。

炮響,躲藏;炮停,探頭。

週而復始,如同刻在骨子裡的鐘擺。

河水西岸,驃騎軍陣地似乎依舊是一片沉寂。

沒有往常拂曉前的喧譁整隊,沒有鍋灶的炊煙,甚至連戰馬的嘶鳴都刻意壓制了。

在曹軍兵卒不以為意的沉寂之中,無數雙眼睛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如同蓄勢待發的狼群。

士兵們沉默地檢查著甲冑的繫帶,摩挲著刀鋒槍尖,相互看著身邊的夥伴,等待號令的下達。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緊繃到極致的張力,彷彿一張拉滿的強弓,只待那一聲弦響。

前沿炮兵陣地。四門六斤炮的炮口黑洞洞地指向對岸的西壘乙段、丙段結合部。

那裡,是趙閎反覆校射後確定的、曹軍習慣性龜縮的核心區域,也是工兵陳戊鋪設的額外通道最終指向的薄弱點。

趙閎站在火炮觀察位置上,眼睛死死盯著西壘上幾個模糊的哨兵身影。

兵卒給滴漏灌滿了水。

水滴打落在滴漏底部的水桶當中,發出有規律的聲響。

『目標確認:乙丙結合部。』

趙閎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裝藥,戊字炮,三斤二兩;丁字炮,三斤整。其餘兩門,三斤一兩。射角按昨日黃昏最終校定引數,戊字炮右一分,丁字炮高一分修正。』

他的命令精準到每一斤火藥,每一分角度。

這是之前數輪炮擊堆砌出的經驗。

炮組兵卒如同最精密的機械部件,在微光中無聲而迅捷地運作。

炮膛早已清理完畢,冰冷的藥包被塞入,兵卒手中捧來的實心彈丸,在半明半暗中反射著幽光。

炮口微調,絞盤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所有動作都經過千百次的演練,流暢得沒有一絲多餘。

中軍帥旗下,斐潛披著一件深色大氅,靜靜佇立。他沒有再去看地圖,目光越過汜水,落在那片尚在沉睡中的土壘輪廓上。

張遼全身披掛,侍立一旁,手按刀柄,微微抬頭,看著天邊露出的淺白淺黃淺紅。

傳令兵如同雕塑般靜立在各個關鍵節點,目光緊緊鎖住斐潛的身影,以及斐潛身後的令旗。

『主公,正當時也。』

龐統看著刻漏的數值,低聲說道。

斐潛點了點頭,然後舉起了手,在微熹的晨光中,猛地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