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之上,運氣往往是很玄學的東西。

鞏縣西牆。

堅固的城牆外圍建立了一些土壘,還有一些簡易的木製箭臺,高度超過了驃騎軍推進而來的土牆高度。

此時此刻,土壘左近硝煙瀰漫。

火炮轟鳴之聲,震耳欲聾。

四門六斤火炮轟擊著土壘,也同樣將鞏縣的城碟打得石屑橫飛。

鞏縣城牆土壘上的曹軍兵卒,見到火炮即將開火便是四處躲藏,在火炮轟擊過後,才抬頭放幾箭。

過了一陣,火炮停歇下來,硝煙散去。

火炮,無法長時間發射。

等到火炮聲停歇下來,曹軍兵卒就像是獲得了新生,嘻嘻哈哈的又活了過來。

他們只需要活著就好了,但是曹軍將領要考慮的就多了……

外圍的壕溝被陸續填平,土壘上也被挖開了些大洞。

洞口周圍有焦黑的殘骸,這是前兩天戰鬥所留下來的痕跡。

驃騎軍裝作要破洞而進,並設下了陷阱,斬殺了試圖反擊的數十名的曹軍。

作為進攻方,有選擇進攻的節奏和方向的權柄,而防守方只能一次次的猜測,以及根據經驗來進行應對。

鞏縣防禦的三件法寶,汜水,壕溝,土壘,現在已經被摸清得七七八八。

汜水夏秋在雨季過後,就漸漸進入了枯水期。不管是架橋還是直接涉水,問題就不是太大。

而深壕溝,在老天爺的幫助之下,也就是在雨季侵蝕之後,自我垮塌鬆散了不少,再加上一些從後方掉送而來的木材木板,也就漸漸地填充出了一些進攻線路來。

至於眼前的土壘麼……

這些土壘基本上都是之前曹軍挖掘壕溝帶來的『副產品』,作為鞏縣的前哨兵站,其中有甲兵也有輔兵,還有一些民夫。重點還是作為兵力支點,一旦真的被切斷和主城的聯絡,這些土壘就很難堅守。

曹洪在一隊衛隊的簇擁下,在炮火的間隙當中,來到了一處較為安全的位置之後,觀察片刻,對身邊的副將問道:『今日驃騎來了多少兵馬?』

『有兩三千。他們進攻了三次,交鋒一次……』副將回答道,『我們試圖夾擊的時候,他們就撤退了。』

曹洪皺著眉頭,『這是要打,還是佯動?』

副將在一旁,雖然知道曹洪這是在問,但是他不敢回答,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要堵住驃騎軍,消耗其有生力量。

確實,曹洪也攔截住了驃騎軍東進的腳步,但是似乎又沒有什麼用。

驃騎大將軍斐潛從隴右西涼一帶抽調了兵馬,以及關中戰略預備隊的兵卒,還有在關中軍校訓導營計程車官,很快的就組建而成新的部隊,而且曹洪所不知道的是,斐潛還特意將原本隴西的指揮官姜冏調配到了北線,這就使得斐潛以及張遼,或是其他的將領,也就可以較容易的掌控了新補充進來的兵卒。

後世軍事部隊的高層,定期互換,就是這個道理。

曹洪攔截了斐潛,斐潛則是用這一段時間掌握補充兵。

誰究竟在這個環節當中佔據了便宜?

不好說。

就像是驃騎軍的火炮,看著直接轟擊土壘城牆,瓦石橫飛,氣勢磅礴,但是實際上因為華夏本土的城牆比西域的那種薄城牆是更為堅固夯實的,所以實際上直接殺傷力並不太強。

反倒是磚石橫飛,以及濺射傷害,造成了不少的曹軍兵卒傷亡。

所以說是火炮的殺傷力,還是磚石的傷害?

也同樣不好說。

驃騎軍之前主力不顯露,現在又似乎擺出了從鞏縣汜水關硬打的架勢,前線的騎兵和步卒,越過了汜水,在火炮的掩護之下,多次對鞏縣外圍的曹軍工事發動了進攻。

是不是真的就意味著驃騎軍要從中路突破了?

曹洪思前想後,覺得依舊也是不好說……

斐潛,斐狐狸啊……

在曹軍曹洪抽調了機動部隊,也就等於是失去了在汜水半渡而擊的能力之後,驃騎軍可以肆無忌憚的越過汜水,發動進攻,而曹軍反而不好進行反擊,這就導致戰局的態勢,對於驃騎軍漸漸的傾斜起來。

但是驃騎軍一直都不發動總攻擊,這也出乎曹洪的意料。

此時此刻曹洪更希望的是驃騎軍在曹軍的防禦工事上撞一個頭破血流,而不是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零敲碎打。

曹洪也知道從副將王司馬那邊問不出什麼好建議來。

自從郭嘉死後,曹軍方面的智力便是漸漸短缺下去,一方面是陸續的有戰損,另外一方面是原本的那些山東士族,或是大漢舊貴開始藏拙了,不太願意冒頭出來給曹軍什麼建議,而是默默的做事。

這讓曹洪很惱火,卻毫無辦法。

智慧的策略,只會產生於腦海之中,不表達出來,誰都不可能直接就能知道。

按照原本曹操的預估,驃騎軍是要在鞏縣被拉扯,被攔堵,然後再在汜水關上撞得頭破血流,然後曹軍就可以尋找機會從南北兩線包抄,將驃騎軍圍堵在河洛鞏縣一帶……

但是現在攔堵麼,算是成功了,可是距離『頭破血流』還差得很遠。

所以算是曹軍成功了,或是曹洪成功了?

曹操曹洪所能預想最好的結果,就是驃騎軍分兵南北兩線,這樣就能使得驃騎軍整體兵力缺乏的弊端暴露出來,而曹軍可以將防禦線向後推,這樣不管是驃騎軍要佔領,還是要修復,都需要大量的人力。而曹軍顯然不會讓驃騎軍這麼容易就佔領修復,驃騎軍拉得越開,曹軍也就越容易尋找到反擊的機會。

當然,反擊的難處也依舊很多,比如缺少騎兵。

曹洪手下的騎兵,也就只有一千多,而且還是臨時拼湊的那種,和驃騎騎兵完全不能比。

之所以曹洪調配曹彰去解決後方臧霸的問題,也多多少少有讓這些臨時拼湊的騎兵整合一下的意思。

但不管怎麼整合,就算是再加上曹操手中僅存的直屬騎兵,對上驃騎騎兵,依舊有些力所不逮。

『他們又推火炮上來了!』

就在曹洪思索的時候,負責眺望的曹軍兵卒大叫起來。

曹洪抬頭而看,望著又是一隊驃騎兵卒護衛著幾門火炮,緩緩前來,不由得在心中哀嘆一聲,也不多廢話,掉頭就下了土壘,躲往後方安全位置而去。

曹洪一行匆匆而走,而依舊被留在土壘之處的曹軍兵卒,朝著他們的背影投射出各種寓意不明的目光……

過了片刻之後,驃騎軍的火炮又一次轟鳴,曹軍兵卒也就顧不上死盯著曹洪等人,而是忙不迭的開始尋找安全的角落。

……

……

汜水西岸,驃騎軍的前沿炮兵陣地。

硝煙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瀰漫著熟悉的硫磺與焦土混合的刺鼻氣味。

四門六斤炮粗壯的炮管兀自冒著縷縷青煙,炮身滾燙。

炮組兵卒們臉上沾滿黑灰,汗水在臉頰上衝刷出道道溝壑,正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

一人舉著的長杆刷,迅速的在水桶內蘸了些水,然後不顧炮口的高溫,將長杆刷伸進炮口,替火炮清理炮膛內壁殘留的火藥渣滓。

火炮發出舒爽的嘶嘶聲,像是被撓了關鍵點位,頓時噴出不少灰白來。

而還沒等長杆刷完全抽離出炮口,又是有一人拿著用裹著溼麻布的木杵前來,前後腳的頂著炮口的煙塵,反覆捅搗,將那些原本灼熱的熔渣,沾染在麻布上,確保膛內清潔。

一旁的工匠也沒有閒著,而是彎腰在檢查炮架輪軸和牽引索具的磨損。

每一次發射都是對火炮本身的巨大消耗,保養容不得半點馬虎。

新上任的炮兵趙都尉,是一個臉龐黝黑,關節粗大,體格健壯的漢子。

他看著戊字炮,任憑噴出的硝煙瀰漫在他身上,似乎感受到了上一輪發射灼熱餘溫的殘留……

這種刺鼻的硫磺與金屬燒灼混合的氣味,對於一般人來說頗為刺鼻,但是炮兵都尉趙閎卻覺得很好聞。

趙閎穩穩的站在火炮陣地上,他並未參與具體的清理工作。

他正用手臂為托架,在一塊木牘上,就著夕陽最後的光線,專注地新增著新的標記。

夕陽的餘暉穿過瀰漫的硝煙,在他沾滿黑灰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抬起頭,微微眯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忙碌的炮組兵卒和瀰漫的塵煙,落向了某個遙遠而模糊的時空。

火炮是堅硬,冰冷,卻又滾燙的。

這讓他想起了隴西老家山樑上那些貧瘠硌手的石頭。

也像是他的父親,一個脊背佝僂得如同老榆樹根的男人,以及那雙佈滿老繭,指節粗大變形的手。

那雙手,只會握鋤頭,扶犁耙,在那些石頭縫裡刨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日出到日落,從青壯到蒼老。土地是主家的,汗水是自己的,收穫卻薄得像一層浮土,風一吹就沒了。

他的人生軌跡,原本就該是父親腳印的延伸。

在佃戶家生,在佃戶家死。活動的範圍,就是主家田莊方圓二十里地。

最遠,或許就是跟著父親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把主家那點可憐的租糧送到十里外的鎮集。

外面的世界?

那是夢裡都不敢想的事情。

至於讀書和寫字?

那是老爺和少爺們的事,與他這樣的泥腿子何干?

可是,現在他會寫了。

『戊字炮,第四輪校射,』

趙閎聲音沉穩,一邊記錄,一邊高聲誦讀,『目標:土壘乙段突出部。裝藥:三斤二兩。射角:二刻七分。著彈點:偏離目標左一丈五尺,落於壕溝邊緣,濺射殺傷三人,無直中壘體。』

他一邊說,身旁一名年輕的書記官便飛快地在另外一本冊子上記錄下時間、炮號、引數和觀測結果。

一式兩份。

一份留存工匠之處,一份上繳至後勤備檔。

記錄完畢,趙閎直起身,眯著眼望向對岸那片在暮色中,因為被炮火轟擊,顯得愈發猙獰的土壘。

曹軍的喧囂隔著汜水隱隱傳來,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張聲勢。

『哼……』

火炮都尉趙閎冷哼了一聲。

那些曹軍兵卒以為炮停了就安全了,可以嬉笑怒罵?

殊不知,每一次炮火的轟鳴與停歇,都在為驃騎軍精準的量尺上,刻下新的刻度。

就像是驃騎軍在隴西大地上做出的改變,讓許多的人生有了新的刻度,包括趙閎自己。

趙閎人生,在舊刻度之下,是隴西冬日刺骨的寒風,是永遠填不飽的肚子,是母親在油燈下縫補破衣時愁苦的嘆息,是父親沉默地在地頭上勞作,彎曲的腰,佝僂的背,越發的像是一隻牲畜,而不像是一個人。

尤其是被生活磨得黯淡無光的眼睛,完全看不清未來。

他以為,他會走上他父親的老路。

然後……

一切都變了。

驃騎大將軍的旗幟,如同撕裂隴西沉悶天空的一道驚雷。

分田,開蒙,建學!

他至今記得第一次走進那間簡陋卻明亮的鄉學時的惶恐與新奇。

粗糙的指頭第一次笨拙地握住木棍,在粗糙的沙盤上劃出一條顫抖彎曲的線條來的時候,他幾乎是要落下淚來!

那些神秘的符號,原本只屬於老爺少爺的算學……

在他眼中卻比田埂上新發的麥苗還要充滿生機!

它們像鑰匙,為他開啟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廣闊得令人眩暈的世界。

他學得異常刻苦。因為他知道,這是父親用脊樑頂起,母親用針線縫補出來的唯一機會。

他不再是隻能低頭看田埂的佃戶之子,他抬起頭,看到了天空,看到了地圖上的山河,看到了……

眼前這門冰冷又火熱,代表著生命與毀滅的火炮!

『報告都尉!膛清好了!水汽也幹了!』

炮組長的聲音將他從恍惚中拉回現實。

趙閎深吸一口炒麵,空氣中濃烈的硝煙味,瞬間驅散了記憶裡隴西老屋的土腥和黴味。

夕陽的金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也落在他那雙曾經只會握鋤把,如今卻穩穩握著炭筆,精準記錄著射角、藥量、偏差的手上。

他不再是那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佃戶之子,趙狗兒。

他現在是驃騎軍炮兵都尉,趙閎。

『都尉,曹狗子們又活蹦亂跳了。』一名瞭望哨兵從旁邊的簡易木架上滑下,語帶不屑地報告,『躲得快,出來得也快,跟地老鼠似的。』

趙閎點點頭,轉過頭,看著不遠處置放的刻漏標識,『記錄!炮擊結束至曹軍首批兵卒返崗——漏盡一刻又三分。』

這個時間,比昨天縮短了一點。

這說明曹軍對火炮發射的間隙規律,正在形成一種近乎本能的『適應性』反應。

而這,正是驃騎軍想要的。

他望向對岸那曹軍土壘。

那裡或許也有和他當年一樣的少年,懵懂地握著刀槍,為了某個虛無縹緲的許諾或僅僅是活下去,在消耗著生命。

但他們最終是不一樣了……

這種情況,很常見。

在趙閎跟隨著驃騎旗幟前行的過程當中,也有許多當初和趙閎一樣的,從隴西,甚至更遠的地區而來的農家子弟。

在最初的時候,他們和趙閎一樣,都是坐在學堂裡面,都是一樣用粗糙的手,像雞爪子一樣的去捏拿那根木棍,在沙盤上劃東著,試圖重新劃出自己人生的新刻度。

但是成功的人並不多。

沙盤很小,但是也很大。

能定下心來,真正將鋤頭換成筆頭的,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功的……

一些人放棄了,就像是丟下了一塊石頭。

他們認為那些七扭八拐的符號,是他們永遠都記不住的石頭。

在他們眼裡,石頭就是石頭,雖然可能紋路不一樣,但都是石頭。

可是趙閎認為,石頭也是有區別的,只要認清出紋理,找出其中的區別來,就能知道很多事情……

就像是他學到的字,以及他重新刻畫的人生。

他抓住了沙盤和木棍,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求生索,走出了那似乎永遠都困住他父親和他的泥沼,而其他人丟下了木棍的人,很多又重新回頭去握著鋤頭。

不好說究竟誰好誰壞,也不好說究竟是誰對誰錯。

只能說各人的選擇不同。

趙閎選擇了新的道路,而其他人則是選擇了舊的習慣。

就像是大漢當下,關中和山東。

趙閎拿起炭筆,在木板上土壘乙段的位置,標下一個新的,代表實測偏差的記號。

他的動作沉穩,精確。

每一次校射,每一次記錄,每一次在這炮火硝煙中的堅守,都是對他過往命運的徹底告別,也是對他如今選擇的堅定確認。

他放下筆,開口號令,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穿透了黃昏的薄暮,『戊字炮準備!裝藥三斤一兩,射角微調右一分。目標!乙段垛口後預判集結區!下一輪校射,開始!』

火炮邊上的兵卒忙碌起來,炮身支架再次發出沉悶的調整聲響。

趙閎的目光越過炮口,望向更東方的天際。

那裡是鞏縣,是汜水關,是更廣闊的、他父親從未想象過的天地。

他知道,這條路還很長,前方必然還有無數的堅城壁壘,如同眼前這土壘一樣擋在路上,但這一次,他不會再困守在那二十里的樊籠裡。

他會跟著驃騎大將軍的旗幟,跟著這改變了他,改變無數如他一般的人命運的旗幟,一路向前。

用這手中掌握的力量,用這精準的刻度與轟鳴的炮火,轟開所有阻擋在前方的障礙,直至那面旗幟,插遍他父親從未見過的山河。

這是他的路,一條從田埂通向遠方,通向新天地的路。

他正走在這條路上,步履堅定,不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