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已經徹底沒了興致,跟女人撕扯了幾個回合之後,終於失去了耐心,猛地把女人推倒在地。

女人坐在地上,既不站起,也不說話,只是狠狠地盯著男人。

男人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衣服,看看坐在地上的女人,想伸手拉她起來。可是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又不敢貿然上前。猶豫了一會兒,他訥訥地說:“我走了。”說罷,就朝門口走去。

走到門旁,女人突然開口了。

“那東西……什麼時候還給我?”

男人的手握在門把手上,一絲得意的笑容浮上嘴角。

“那,要看你的表現了。”

第十八章仇恨

邢至森沒有食言。第二天,方木來到公安局的時候,邢至森徑直把他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指指桌子上一大堆卷宗:“你就在這裡看吧,可以用我的杯子喝水,暖水瓶在桌子

他轉身走到門旁,想了想,又補充道:“有人敲門,你不要理會,也不要接電話。”說完,他就把門鎖好,走了。

方木明白他的意思——讓無關人員檢視公安卷宗是嚴重違反紀律的事情。

他怎麼不想想,萬一我就是兇手呢?

方木苦笑一下。不管怎樣,他很感激邢至森的這份信任。

他打量著這間辦公室。面積不大,只有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靠牆放著一張三人沙發。其餘的空間都被幾個書櫃佔據了,方木試著拉拉書櫃的把手,都鎖著。

方木坐到桌子前。在他面前,是厚厚的、用牛皮紙裝訂好的卷宗。封皮上寫著案由、案發時間、地點及被害人姓名。方木抽出最

故意殺人。1999年12月31日。師大俱樂部。陳希。

看到她的名字的瞬間,方木突然感到窒息,彷彿被死死地捏住了喉嚨。

他擦擦驟然模糊的雙眼,定定神,艱難地翻開這本卷宗。

詢問筆錄。現場勘查報告。屍體檢驗報告。接下來是現場照片。方木的手開始顫抖。

躺在小車上的陳希。脖子白皙修長,末端呈現出可怕的空白。除了領子上的幾個血點,長袍潔白無瑕。

落在舞臺上的頭顱。長髮被血水糾結在臉上,隱約可見寬闊白淨的額頭,曲線美妙的臉頰。

頭部近照。長髮被分開,表情從容安詳。只是眉頭微微蹙起,眼睛緊閉,嘴角似乎還帶著隱隱的微笑。

落在舞臺上的斧頭。長柄,鐵製,平淡無奇。斧刃上看不到明顯的血跡。

方木發出不可遏止的抽泣,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照片上。

良久,方木咬住自己的手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會保護你。

方木把它塞回

故意殺人。1999年9月17日。師大男生二宿舍三樓衛生間(西側)。周軍。

看完全部卷宗,已經是下午5點了。邢至森悄無聲息地返回辦公室。他點燃一支菸,坐在方木的對面。

方木低著頭,不想讓自己仍然紅腫的眼睛被邢至森看到。

“有什麼想談談的麼?”

方木搖搖頭。

邢至森的臉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他站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走,我們一起吃飯吧。公安局食堂的飯菜還不錯。”

方木抬起頭,勉強笑了一下:“不了,我想早點回去。”

方木坐在64路公共汽車上,眼望著窗外。現在是下班的高峰期,人聲、汽笛聲響成一片。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急切的表情,也許在盼望家中或簡單或豐盛的晚餐吧。那些匆匆的腳步、轉動的車輪,帶著他們奔向乾燥的拖鞋、溫軟的米飯、親切的埋怨、孩子的呢喃。

生活,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時而平靜,時而狂暴,時而浪花起伏,時而波濤洶湧。

方木眼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感到全身無力。

對面開來一輛25路公共汽車。方木看著它與自己交錯而過。車廂裡面是擁擠的人群,或坐,或站,表情麻木或者大聲談笑。每個人的生活互不相干。命運平淡如斯。

只是,再沒有那個人了。

“如果下一個人是我,我希望他能一下子殺死我。最好在背後,在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

屍檢報告上說,陳希曾經被乙醚麻醉過。她是在深度昏迷中被砍下頭顱。

想不到,一語成讖。

汽車駛過師大,方木卻不想動。他呆呆地坐著,一直到終點。

下車之後,他慢慢地走在回校的路上。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街邊的路燈依次亮起。他的身影一次次被拉長,又縮短。

他越走越快,最後全力奔跑起來。路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看著這個莫名狂奔的男孩。

在奔跑中,他再次爆發不可遏止的痛哭。

兩天後,方木參加了陳希的葬禮。

葬禮在朝陽溝火葬場舉行。參加的多是陳希的同學,WPO小組的人也來了。

陳希的父母被她的姑媽和姑父攙扶著,向前來對陳希作最後告別的人一一點頭答禮。

陳希的長相酷肖其父。

大堂裡迴響的不是哀樂,而是莫文蔚的《愛情》,據說是陳希生前最愛的一首歌。

若不是因為愛著你,怎麼會夜深還沒睡意……

方木繞過擺放在靈堂中央的棺材,陳希靜靜地躺在裡面,脖子上纏著一條淡紫色的紗巾。感謝殯儀館的化妝師,她看起來安詳無比。

愛是折磨人的東西,卻又捨不得這樣放棄。不停揣測你的心裡,可有我姓名……

她的雙手交叉在胸前,微微緊握,似乎收藏著一個深埋心底的秘密。

愛是我唯一的秘密,讓人心碎卻又著迷,無論是用什麼言語,只會,只會思念你。

追悼會結束。當悲痛欲絕的陳希父母被親屬和同學扶出靈堂,當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陳希的屍體抬起,準備放上那個冰冷的推車。方木回過頭。

我愛你。

周軍被勒死在廁所裡。死後被兇手擺成了大解的姿勢,應該是害怕被別人過早發現屍體吧。

佟倩被推下樓,摔死在平臺上。兇手把現場打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宋飛飛被綁在旗杆上活活凍死。兇手剝光了她的衣服,卻沒有性侵犯的痕跡,他只是想殺人,僅此而已。一尊雪中的雕塑。

賈連博被落下的冰凌插死。從現場來看,應該是意外。沒有人可以計算得那麼準確。然而,兇手為什麼不像前兩次那樣,隱藏屍體或者清理現場呢?

他完全可以把宋飛飛和賈連博的屍體塞進體育場的看臺

把她綁在旗杆上,是想展示他的殘忍與睿智吧。每個藝術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擺在展廳裡最顯眼的地方。

對於兇手而言,賈連博的死,與其說是個意外,不如說是一個驚喜。冰凌從天而降,死者瞬間斃命——還有什麼死法比這個更讓人感到詭異和驚歎?

比起旗杆上的宋飛飛,他應該更希望人們看到跪伏在體育場外,脖子上插著冰凌的賈連博吧。

至於陳希——當著3000多個觀眾的面,砍下她的頭顱,然後從容逃走。

在大庭廣眾之下上演完美謀殺,絲毫不留痕跡。然後在一旁欣賞觀眾的恐懼與逃亡,警察的慌亂與困惑。

《惡魔的盛宴》。

那晚的話劇,是他一個人的表演。他的盛宴。

聰明。謹慎。強壯。殘忍。傲慢。喜歡戲劇性的冒險。

更重要的是,在他心裡埋藏著深深的——仇恨。

什麼樣的仇恨,需要用殺戮去平息?

什麼樣的仇恨,需要用生命來償還?

什麼樣的仇恨,能讓凡人異化為魔?

什麼樣的仇恨,能讓死亡變成藝術?

兇手,男性,身體強健,智商高,性情謹慎、冷靜、殘忍、內向,渴望萬眾矚目。

而且,他就在我的身邊。

“你是說,兇手就是這個學校的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你認識的人?”

邢至森和方木坐在校園旁邊的一個小飯店裡。面前的飯菜早已涼透了。邢至森透過香菸燃起的薄霧看著方木。

“是的。”

“為什麼?”

“第一,殺死周軍的人,一定是一個熟悉他的生活習慣的人。在宿舍樓裡殺人有很大的風險,弄不好會被其他人撞見。但是周軍有在深夜大解的習慣,那恰恰是宿舍樓裡最安靜的時候。所以他一定非常瞭解周軍。第二,佟倩在影印室裡被騙到天台,然後被兇手推下樓摔死。那麼他一定知道佟倩當晚需要加班,而且佟倩不可能被一個陌生人在深夜帶到天台上。第三,陳希被殺死在舞臺上,而且殺人手法與劇情一致。這說明兇手一定事先知道劇情的發展,他應該至少看過彩排。所以,他一定是這個學校的人。”

邢至森默不作聲地吐著菸圈。方木的分析與他的推斷基本一致。他看著小飯店裡進進出出的大學生,衣著或華貴或樸素,臉上卻都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他想象不出這些年輕人中的一個會有如此殘忍的性格,如此謹密的心思。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方木想了想,輕輕吐出兩個字。

“仇恨。”

仇恨?邢至森皺皺眉頭,一個涉世未深的學生,會有什麼樣的仇恨?

“仇恨並不都是殺父之仇或者奪妻之恨之類。”方木彷彿看透了邢至森的心思,“仇恨往往會在不經意間悄悄滋生。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玩笑話,都可能是仇恨的源頭。當一個人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他就有理由仇恨。”

方木抬起頭:“那天,在我的宿舍裡,你的一個微笑,就讓我恨不得當場掐死你。”

邢至森看著方木。在這個男孩的眼睛裡,已經找不到初次見面時的緊張,以及與年齡相稱的單純。他的眼神滄桑、落寞,帶著深深的倦意卻又炯炯有神。

“你仇恨過誰麼?”

“當然。”方木低聲說,“高中時欺負我的高年級學生、抓住我作弊的老師、出言不遜的售票員。”他長出一口氣,“可那些都是轉瞬即逝的仇恨,我現在最恨的,只有他。”

方木看著邢至森的眼睛:“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請讓我……”

“讓你幹什麼?”

方木沒有作聲,再次低下頭去。

方木來到俱樂部門前。發生命案之後,這裡冷清了許多。即使警方已經撤掉了警戒線,也沒有人願意再來這裡逗留。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走了進去。

二樓的走廊裡空空蕩蕩,方木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四周迴響。

他站在靠近樓梯的地方。

吳涵就是在這裡被兇手打倒。

他站了一會兒,抬起手,在空氣中揮動了一下,擊打著某個看不見的物體。

吳涵腦後的傷口基本上與肩膀垂直。兇手大概是在吳涵正後方用鈍器擊中了他的頭部。

惡魔之夜,兇手雙手舉起斧頭的時候,能看出他的慣用手是右手。

方木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想捕捉到那個人的氣息。

四周安靜無比,偶爾聽見風從窗戶的縫隙中吹入。衛生間的水龍頭滴答作響。

良久,他慢慢地轉身走開,心情沮喪。

走到樓下大廳的時候,方木看到劇場的門敞開著,彷彿一隻詭異的獨眼,不懷好意地窺視著空無一人的走廊。

它目睹了一切,卻無法說出真相。

方木走過劇場門口,投去怨怒的一瞥。隨即,他就停下了腳步。

劇場內坐著一個人。

光線很暗。在大片空白的座椅中間,那個人背對著方木,一動不動地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

方木按捺住驟然劇烈的心跳,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走進劇場,慢慢向他靠近。

漸漸地,方木的眼睛適應了劇場裡的亮度。在與他相距幾米左右的時候,方木看到那個人的後腦貼著紗布。

是吳涵。

方木撥出一口氣,腳步也不再刻意放輕。

他走到吳涵身邊坐下。吳涵顯然已經發覺他的到來,卻並不轉頭,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

舞臺上空空如也,各種裝飾綵帶黯然無光地垂著。地板被草草擦洗過,一層薄薄的灰塵覆蓋其上。

方木看著那攤依稀可辨的暗紅色,以及粉筆勾勒出的幾個輪廓,清晰地記得那是頭顱及斧頭陳列的位置。

他的心臟猛烈地疼痛起來。

吳涵重重地嘆出一口氣:“就在這裡……眾目睽睽之下?”

方木無語。

吳涵低下頭,小聲說道:“對不起。”

方木苦笑了一下:“跟你沒有關係。”

“我知道。”吳涵重新望向舞臺,“可是……陳希是個好女孩。”

“別再說了!”方木的聲音變得嘶啞。

吳涵拍了拍他的肩膀,聽話地閉上嘴。

兩個人在越來越黑的劇場裡並肩坐著,彼此一言不發,直到四周被濃稠如墨的黑暗徹底包圍。

良久,方木站起身來。

“走吧。”

吳涵應了一聲,拎起書包。方木摸索著探出腳,卻感到手臂被吳涵一把抓住。

黑暗中,吳涵的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芒。

“方木,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一定要抓住他!”

第十九章你是誰?

陳希葬禮的第二天,學校黨委召開了緊急會議。

短短一個學期之內,五個學生被殺。元旦頭天晚上,另有幾十個學生在俱樂部的擁擠與踩踏中受傷。

已經沒有人安心讀書了,籍貫為本市的學生幾乎全部返家。留在校園裡的外地學生也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為了自保,每個人都警惕起來。雪片一樣的舉報信塞滿了校長的信箱。彷彿在一夜之間,無數個兇手從校園裡冒了出來。每天,教師們面對空了一半的教室,只剩下搖頭嘆息的份。

好在寒假將至。老天保佑,千萬不要再死人了。

期末仍然需要考試的訊息反而讓師大的學生們平靜下來。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講,掛科的威脅要比被連環殺手幹掉的風險現實得多。自習室裡重新擠滿了人,學校的教學秩序開始慢慢恢復。就像每一個學期末那樣,夜間在走廊裡複習的學生越來越多。一切平淡如初。

沒有人再去注意那五個空空的座位。別人的生死,終歸是別人的。

只有方木除外。

每天,方木和其他人一樣,拿著水杯和書包來到教室。中午11點半去吃午飯。下午5點去吃晚飯。晚上10點鐘回到宿舍。儘管媽媽一再要求他回家住,他還是以複習考試為由住在了學校。

不一樣的是,方木的舉止開始變得怪異。他常常會盯住一個人不放,直到對方有所察覺,用目光或者言語進行了回擊之後,他才會重新低下頭,看著面前的書本。然而,幾秒鐘後,他又把目光投向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