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的暴怒到底是怎樣的?除去被針對者,恐怕不會有誰知道。

不過,塔納託斯依舊在四周感受到了那股巍峨似山嶽,濃稠到幾乎化不開,隨時可能將一切捲入吞噬的兇暴偉力。

還是在對方有意收斂、以免自己也遭受波及的情況下。

他看不見,卻感到有誰踉蹌著,以一種格外狼狽的姿態跌進來了,被壓得如何也無法起身。

聲響一直在大殿裡迴盪。

塔納託斯其實沒有見過蓋亞,這個名字僅在倪克斯口中出現過寥寥數次,黑夜的女神似乎不太願意提起她。

他只知道蓋亞同樣是尊貴的初始神,獨自誕下了天空,山嶽和海洋,又和其中最強大的天空結為夫妻,繼續繁衍子嗣。

天空之神烏拉諾斯就是第一代的神王。

不過後來他們鬧翻了,她和烏拉諾斯最小的兒子,克洛諾斯,在她的支援下取代了神王的位置。

克洛諾斯擔心像自己取代父親一樣,被自己的子嗣取代,所以在他們剛出生的時候就吞吃了他們。

蓋亞最寵愛的女兒,瑞亞,克洛諾斯的妻子,奧林匹斯山尊貴的第二代神後,因此以淚洗面,終日鬱郁。

終於,在丈夫向最小的兒子下手的時候,她做出了決斷,悄悄用石頭調換了小兒子,秘密將他送去奧林匹斯山外面,委託自己的母親暗中照拂。

前不久,克洛諾斯和他子嗣們的戰爭正式落幕。

這位尊貴的大地女神,也從神王的妻子,神王的母親,變成了神王的祖母。

塔納託斯對她的性格一無所知,甚至還不如對眼前喜怒無常,又意外好相處的深淵之主的瞭解多。

他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蓋亞不自己去坐那個位置,而是要反覆出現在她的子孫們的爭奪裡,扶持他們上位。

卡戎他們和修普諾斯談論外界的時候,他還在昏沉的意識裡和系統溝通交流,修普諾斯拉著他前往大地,也只告訴了他最後的結果。

塔納託斯是自己結合已知資訊做出的推斷——理論上來說,不論統治的神王是誰,他都應該敬重初始的母神才對,就像所有地下世界的神都尊重愛戴倪克斯那樣。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非更換不可的必要呢?這樣想。

他略一偏頭,試圖看向重重臺階的下面。

然而,由於宮殿本身的設計,除了那些彷彿在告訴他“你只可到這裡,不可越過”的臺階,塔納託斯什麼也看不見,只好裝作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塔爾塔洛斯自然瞥見學生的小動作,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事都不能瞞過他。

他向少年死神招了招下手,讓他坐至自己身側。

深淵的王座足夠大,容納少年綽綽有餘。

大地。

溫柔敦重,豐饒廣博的大地。

由她的子孫耕種的大地。

天生美麗,胸部寬闊,身為給予和奉獻者的女神,此刻正狼狽地,跪伏在名為深淵的大殿最下方,高傲的頭顱低垂,燦爛的、小麥般的金髮也失去光澤。

她悽惶無助,面帶哀慼,訴說自己遭受的背叛。

殘虐、不知節制的丈夫,恣睢、兇暴不仁的兒子。

還有狡詐,冷酷無情的孫輩。

“塔爾塔洛斯,我需要你的幫助......只有你能幫我了.”

蓋亞的眼淚珠串般落下,這一刻她似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地母,萬千子孫崇敬的起源,而僅僅只是一個可悲、可憐的受害者。

她遭蒙欺騙,權柄被瓜分、爭奪,在諸神中的影響力一日不如一日,不得不仰誰鼻息。

“永遠強盛的塔爾塔洛斯,深淵的化身,可憐可憐我這個曾經的同伴和愛慕者吧.”

正在神遊的塔納託斯不自覺豎起耳朵,想起倪克斯說的話。

——蓋亞曾經讓其他神以為過他們是夫妻關係。

她是真心想追求塔爾塔洛斯的嗎?“被困在這裡,不論是至高無上的權柄,還應受到的追隨和崇拜......一切的一切的都和你無關.”

大地的女神依舊哀婉,只是要加重語氣,顯露出幾分帶有焦灼的痛惜,“你難道,就這樣——永遠甘心嗎?”

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她極為隱晦地掐住手心,指甲深深嵌進自己的面板。

“我願意和你共享權柄,幫助你擺脫牢籠的束縛,讓子孫後裔聽從你,奉你為諸神真正的主人......只要你成全我,可憐我對你的痴心,讓我擁有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

這一任的神王遠比他的父輩和祖輩要更難掌控,他更年青,更有野心,也足夠冷血。

蓋亞無法像她的丈夫詛咒她的兒子那般,再度扶持一個新的傀儡——類似的手段對現任神王沒有任何效用。

就在宙斯執意要在戰後放逐那些提坦神、她心愛的孩子們的時候,她就因憤怒做下過預言。

她預言從智慧的大洋女神墨提斯腹中誕生的兒子註定要成為天國的王者,取代他父親的統治。

即便墨提斯證明了她正在孕育的孩子是一位繼承母親智慧的女神,不會對神王的統治造成任何威脅,宙斯依舊毫不猶豫地吞吃了她,永遠斷絕了結髮妻子反叛自己的可能。

他對任何事物的愛都不會比自己的權利多。

蓋亞欣賞這個後代,但更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敗,她需要一個強大的,永遠聽從自己吩咐的孩子。

塔爾塔洛斯是成為她孩子父親的最好人選。

深淵沒有慾望,神格的屬性也極為負面,與其說是神,倒不如說是純粹的、由兇暴的能量凝結成的怪物。

怪物的孩子同樣會是怪物。

蓋亞不會把自己的神性分給它,她只需要它渾噩聽從。

她已經最大限度地開出了自己能夠給予的條件,相信哪怕是塔爾塔洛斯,也不可能對權利完全不心動。

“蓋亞.”

塔爾塔洛斯居高臨下,冷漠威嚴地投以注視,“帶著你的野心滾回大地上.”

“塔爾塔洛斯......不論驅趕我多少次,我都不會放棄.”

女神悲傷又執著地說,“我會一次又一次拜訪你,打動你,直至你願意點頭,正視我的心意為止.”

三番四次,四次三番。

整座以塔爾塔洛斯為名字的牢獄劇烈震動起來,熊熊無盡的烈焰從虛空中湧出,焚上女神的衣襬、頭髮,徹底打破了她那份惺惺作態的狼狽。

荊棘密密麻麻擠滿了任何一個她關顧的角落,逼得她無處容身。

大地女神驚惶的尖叫在大殿中來回響徹,再也不復來時的儀態。

“塔爾塔洛斯——”“你以為這樣就會攔住我,讓我心生退卻嗎......?!”

深淵知道她的秉性。

原始的五位神在混沌中孕育,還未誕生時,蓋亞曾忌憚過他過於強盛的力量,唯恐深淵侵蝕大地上的一切,對他避之不及。

但在發現他被自身過於龐大的力量囚禁,無法離開塔爾塔洛斯後,大地的女神又重新熱絡起來,向他表露了追求的意願,甚至請求過厄洛斯的幫助。

發現厄洛斯的力量對他無效後,蓋亞才放棄藉助外力的打算,只是依然糾纏他。

尤其是在大地上的權利即將、或已經更迭的時候。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就是蓋亞。

塔爾塔洛斯降下牢獄的酷刑,不是為了讓她退卻,僅是為了釋放被三番四次打擾的不悅。

尤其在他剛準備施展教導的情況下。

——深淵之主用餘光掃向背脊挺拔、端坐在自己身側的學生,發現他要比剛剛繃緊了一些,唇微抿著,明顯被嚇到了樣子。

“用你的神格起誓,永遠不再踏入這裡.”

塔爾塔洛斯改變了原本的想法,“我會給你一部分的力量.”

反正力量對深淵而言是最多餘,最不缺乏的。

焚天的火獄仍未停下,荊棘令女神渾身襤褸,遍佈刮傷的痕跡,但她仍不可抑制地浮現喜色。

“當然!”

“我發誓,只要你同意我的請求,我,大地的女神,從此不再踏入塔爾塔洛斯一步!”

她頻繁前來塔爾塔洛斯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她當然不會再踏足這座陰沉的監牢。

塔爾塔洛斯隨意、輕蔑地賜下一部分力量。

大地女神迫不及待將其納入自己的小腹,在誓言生效的間隙,又藉助這團力量,從周圍掠奪了部分。

儘管狼狽,但離開時,她重新揚起了自己高傲的頭顱。

“她不會再來打擾了.”

塔爾塔洛斯偏過頭,耐心十足地垂下眼,開口安撫自己的學生,“不必害怕.”

.......倒也沒有很害怕。

塔納託斯忍不住想。

他總覺得,不知為何,塔爾塔洛斯對他存在一些奇異的誤會。

性格上的,或許還有實力上的。

沙利葉是最強大的撒拉弗之一;而作為“死亡”,他的神格與本質也很難和弱小關聯到一起。

在最關鍵的能量問題得到解決,能使用沙利葉部分力量的情況下,補全神格的缺陷也並非不可能。

而且塔爾塔洛斯已經教過他循序漸進了。

深淵只是因為他本身太強,對力量失去了某種概念。

只是,直覺告訴他,還是不要過分糾結這個誤會,另起話題比較好。

他也的確有疑惑。

“塔爾塔洛斯老師,蓋亞為什麼不自己當神王?”

塔納託斯抬頭,側顏白皙明淨,帶著不曾修飾的疑惑,“她明明很強.”

這個問題,或許只有和她一同誕生的其餘初始神才能回答。

“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塔爾塔洛斯解釋。

蓋亞的部分行徑惹他厭惡,但深淵不介意為自己好問的學生解答問題,“為了增加權柄的範圍,她選擇孕育儘可能多的子嗣,再透過對子嗣的控制完成她的擴張.”

她的想法本身沒有問題。

問題在於,這本身就是一條錯誤的路。

有了單獨的山嶽,大地對原本山嶽的控制便削弱了部分;有了單獨的大洋,大地和大洋的原有關聯同樣會受影響......越是將力量劃分得詳細,試圖憑此將地上的一切歸納到大地本身上,她對大地的掌控力也就越弱。

更致命的是,她給自己找了一位丈夫,幫助她分治,與她同享地位的丈夫。

而自己卻受到了妻子和母親的雙重侷限。

所以蓋亞無法再成為神王。

“我明白了.”

塔納託斯眸光平靜,“無論怎樣的死,都是死,而我是死.”

“沒錯.”

深淵之主有片刻的訝然,對於弟子的聰穎和敏銳,“的確如此,你的想法沒有問題.”

“你要記住這點.”

他看見少年死神點點頭,眸中流出一抹深思,重新恢復了先前的輕柔、安靜,許久沒有下文。

似乎——有誰忘了什麼。

塔爾塔洛斯凝視他許久也不見回應。

終於,深淵之主帶著沉沉的低壓,忍不住開口:“你是不是應該對我說——”“.......謝謝塔爾塔洛斯老師?”

塔納託斯腦中劃過什麼,下意識道。

深淵之主身上的嚴峻陡然和緩。

“好了,給我看看你的眼睛吧.”

他堪稱溫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