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納託斯干脆把那縷將將要潰敗的月光也從頭髮裡拽出來。

他把月光重新加固了一下,然後,用它相當簡單粗暴地把散下來的頭髮全綁在了一起,這才重新看向接下來一段時間內的老師。

——依舊是原來的姿勢,臉微仰著,線條柔靜而美,幾乎沒有任何的稜角感。

即便少年死神投來的目光中沒有半分譴責意味,那雙水銀般的瞳眸只是在純然、純粹地凝視他,像在等待,又似催促。

偉大的深淵的主人,作為恐怖恐懼象徵的塔爾塔洛斯,依舊感到相當、相當被動。

被強行放逐到此地的提坦,久遠前就已開始頻繁過來打擾的蓋亞,甚至是其它初始神,都沒有誰像他這個學生這樣。

然而塔納託斯不是這座監牢的囚徒,是被許準進入此地的客人。

是塔爾塔洛斯自己答應下來的麻煩。

“不開始嗎?”

許久也沒有等到他的下一步行動,塔納託斯靜靜開口,“正式的教導.”

塔爾塔洛斯原本的打算就是直接展開教學。

不做其它任何多餘的事。

畢竟倪克斯送他到這裡來的確是為了學習,學習怎樣增強力量,學習如何補全缺陷與不足。

只是——為何——他會產生自己才是被引導那方的,奇異的微妙?“老師.”

片刻,塔納託斯想起來他強調,也要求過,開口補充這一稱呼。

音量不大,咬字卻很清晰,一種平鋪直敘,沒有起伏的清晰。

好吧。

看在這聲“老師”的份上。

帶著微妙的、更介似無奈的不虞,深淵之主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轉過身。

“跟我上來.”

塔爾塔洛斯開口。

深淵不可呼名,不應目視,不變而恆定。

從來都只有主動或被迫主動靠近深淵者,沒有深淵主動接近、甚至於討好的道理。

即便是倪克斯的兒子,年青的死。

此地的主人,牢獄中最尊貴的囚徒,從不屈尊降貴。

不論是什麼樣的身份,都應該在階梯最下方等候,等候他的吩咐或決斷。

即便他的確對這個被塞過來的學生抱有欣賞或其他好感的態度,也應該是由他一步、一步走上臺階,主動來深淵的御座前覲見,直面深淵的本真。

而不是像現在。

——他給出的寵愛似乎太多了。

塔爾塔洛斯意識到這點。

那一部分超出部分的寵愛,年青的死神必須要額外付出什麼來償還。

“聽從我的吩咐,尊敬我.”

他說,“我並不允許學生犯錯.”

塔納託斯沒有詢問原因,只是安靜、順從地跟上。

他有疑惑,但不多,遠沒有到需要被記在心上,掛念著問出口的地步。

而且,作為學生,聽從師長的教導是應該的。

如果他傳授先知摩西學識,也會要求摩西聽從他的吩咐和引導,不希望對方犯錯。

前面那道高大、瘦削支離的身影猝然停住,在即將邁上第三百六十七步臺階之前。

於是塔納託斯也跟著止步。

他看見深淵的本體回頭,第二次從高處走向他,駐足他現在的臺階之前。

“太慢了.”

塔爾塔洛斯面無表情地指出事實。

老師是更高位者。

作為學生,他認為自己應當與其保持恰當的、足夠尊敬的距離,所以一直都在以臺階作為衡量的標準,進行計數。

塔納託斯抿了下唇,加快步伐,又前進了幾個臺階。

“——過來.”

然而深淵的主人並沒有滿意,他看見對方眉頭有瞬間的、幾不可見的蹙起。

塔爾塔洛斯干脆地牽住了他的手,帶著他繼續向前。

“你的翅膀呢?”

睡眠擁有一雙矯健有力的、能直接從冥府飛到地上世界的翅膀,作為其雙生,死亡應該也有才對。

這間囚室過於寬廣,而學生又過於孱弱纖細。

塔爾塔洛斯其實不介意使用一些更靈活輕便的方法。

“收起來了.”

更準確一點說,是從來沒有被他放出來過。

塔納託斯聽從地開口解釋,“它們很影響行動.”

天使的翅膀是純粹的能量集合,翼數越多,代表力量越強,距離主的意志越近。

沙利葉便是六翼的天使,侍立主身側的撒拉弗之一。

但是在這裡,他的六翼,被實質化了。

沙利葉不適應這樣笨重的實質。

塔納託斯同樣不想讓它們在自己背後招搖。

“它是你身體的部分.”

塔爾塔洛斯試圖糾正學生的觀念。

他們在冗長、幾乎無止境的階梯盡頭停下。

平臺上,深淵由巨石累砌而成,荊棘盤踞,森然而猙獰的御座徹底露出了它的全貌。

“把翅膀放出來.”

手鬆開了。

此地的主人重新把自己釘回那些牢籠一樣的荊棘中,命令。

三對。

六翼。

寬大而整齊地在少年身後展開,潔淨潔白,暈著無瑕、柔和的光。

不可測量的深淵好似也短暫擁有了亮度。

塔爾塔洛斯不否認它們是連深淵都會短暫驚歎的瑰麗。

只是,作為翅膀來說——尤其在他的學生明顯是少年體態的情況下,它們的確過大了。

且不是能自如變換的型別。

塔納託斯重新收好自己的翅膀,重複之前的觀點:“很影響行動.”

“真的.”

他甚至用了強調詞。

——生怕偉大的深淵主宰看不出來似的。

塔爾塔洛斯險險冷笑出聲。

開口斥責點什麼之前,他先注意到了少年死神的眼睛。

最外一圈的虹膜正微微發亮。

視線交錯的瞬間,即便是深淵之獄,也產生了一剎的錯覺。

被封鎖的錯覺。

除去深淵本身,還有什麼能遏制深淵?那一圈光芒徹底黯淡下去。

“那是什麼?”

塔爾塔洛斯不確定它是否存在。

“我的天賦.”

想了一下,塔納託斯這樣回答。

他也是才反應過來的。

天使沙利葉擁有的一雙主賜予的,理論上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睛。

好極了。

塔爾塔洛斯不確定御座的基石有沒有被自己失控掰下來一塊。

這樣的天賦,比所謂的伴生神器、神格力量的具現,要有用的多得多得多。

倪克斯的小兒子,他柔弱無依的學生,到底知不知道,他擁有的,是多強大的一股力量……?甚至能影響深淵,不可撼動、作為世界基石存在的深淵的力量。

“為、什、麼、不、說——?”

“不是武器.”

塔納託斯誠實地回答他,全然不明白那股惱意的緣由。

塔爾塔洛斯只詢問過武器,他的認知中,武器是外在物品。

而且……“還有,之前沒辦法用出來.”

他坦然、誠實地開口。

沒得到許可就強行闖入高等世界,能有意識殘存就已經相當幸運了。

即便作為倪克斯的兒子,死神塔納託斯被世界接納,穿越帶來的遺留影響依然存在。

塔爾塔洛斯是牢獄,由實質化的深淵構成的,本質是能量的牢獄。

那股被針對感消失後,無處不在的能量同樣給他帶去了增益,讓他得以嘗試逐步修補自己。

剛剛是是一個意外,險些不曾被發覺的意外。

在把翅膀開啟的時候,他本能想要把這裡的構造看得更清楚一點,加上隱隱意識到眼睛似乎可以被使用,才下意識將其睜開。

要不是突來的詢問,他可能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睜“眼”。

塔爾塔羅斯當然清楚且清晰地知道,這裡的環境比冥土更適合學生成長,能讓他更好地使用力量。

但他噴湧的怒焰沒有因少年誠懇的回答而消失。

“我、是、你、的、老、師.”

深淵之主不悅、不滿的聲音響起,蘊著沉沉的風暴,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倪克斯,你那個溺愛縱容你的母親,給你找的——老、師.”

“您是很厲害的老師,偉大深淵的主宰.”

塔納託斯認真看向他,終於反應過來深淵之主羞惱成怒的因由。

一定是那雙眼睛的作用,無意識的不恭敬,招至了他的不悅。

“我不是要隱瞞和冒犯您.”

洞悉會附帶震懾或是封鎖的效果。

但作為主的意志的代行者,沐浴輝光的天使,本身就是不可被一般生物直視的。

至於同僚,或者說註定要成為前任同僚的那些同僚,他從未對他們使用過這項技能,他沒有參與戰鬥。

對他來說,眼睛就只是用來觀察事物,用來記錄他的月亮的執行規律的眼睛。

因為需要隱去天使這一重身份,塔納託斯解釋起來有些吃力。

這讓他說的話甚至要比之前所有加起來的句子都長。

塔爾塔洛斯始終在審視他。

年青、秀美的死,正在儘可能地睜大眼,嚴肅、認真,力求詳盡地進行解釋。

有關事件始末、來龍去脈的解釋。

可能還帶一絲微弱的、希望得到理解的期冀,和苦惱——所謂的“意外”帶來的苦惱。

他好像完全沒有一丁點自己應該要好好向老師道歉、承諾決不再犯,而不是用一句“不是要隱瞞和冒犯”輕輕帶過的概念。

偏偏塔爾塔洛斯沒辦法把他和所謂的叛逆、不知改悔聯絡到一起。

……還是說,是他太過小氣,才因這種無關緊要的隱瞞計較?深淵之主格外難得反思。

反正,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已經知道塔納託斯有那樣的一項天賦了。

作為很厲害的老師,他當然知道應該如何教導他使用。

“塔納託斯.”

囚牢的宰執,嚴酷殘暴的塔爾塔洛斯短暫表露出寬和、平宥的情緒——對著他寵愛的學生。

“過來,站到我面前,像剛剛那樣……”他沒有說完。

空曠的,空闊的大殿外有急促的步點響起。

伴隨著哀婉的、滿是祈求意味的呼喚。

是蓋亞。

野心勃勃的大地女神。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驅逐出塔爾塔洛斯之後,她又前來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