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府,密室中,趙光義對著薛居正大發雷霆。

“你這個蠢材!既已決定對趙德昭出手,你怎麼能讓他活著回到汴梁!”

不比四十三歲的趙匡胤,趙光義作為趙匡胤的親弟弟,今年才僅僅三十一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他本人的面相乍一看極善,面平且白,長臉短鬚,一副和氣溫順的樣子。

可他此刻發起怒來,短眉倒豎,面部肌肉震顫,唾沫橫飛,唇齒差互,看起來凶神惡煞。

薛居正的頭髮白了一半,已至耳順之年的他取出一本染血的賬簿,不卑不亢道:“二殿下畢竟是皇子,我們若真取了他的性命,官家必然會大發雷霆。

萬一官家吩咐徹查此事,難免從蛛絲馬跡中查到與我們有關,我唯恐牽連到府尹。

幸而雖有波折,我們到底是將這賬簿奪回……”趙光義大怒打斷:“辦事不利就是辦事不利,哪來那麼多借口!難道現在官家就不會徹查了嗎?還有這本破賬簿,趙德昭已經看過這本賬簿,你就算把它奪回來,不殺了趙德昭,又有何用?”

趙光義越說越氣,咬牙切齒道:“趙德昭只要不死,你我早晚受殃.”

薛居正直起身來,定定地看著趙光義:“府尹可知,這本賬簿是何人獻給二殿下的嗎?”

趙光義一愣,斜他一眼:“這與此事何干?你莫要胡攪蠻纏!”

薛居正淡淡道:“那人名為李易,就是當堂誣告我孫兒薛琮的那個白丁李易.”

趙光義厭惡地看向薛居正:“一個臭白丁,你提他做什麼?”

薛居正輕笑一聲:“當日,我懇求府尹為我孫兒報仇,誅殺此人,府尹瞻前顧後,怕被官家發現,拒絕了。

後來,我又請求府尹上書陛下重查此案,府尹敷衍上書後,怕官家察覺你我交往過密,再次不了了之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到如今地步,你反倒怪我了?”

趙光義瞪著眼,“別忘了,那本賬簿是在你孫兒手中遺失的!本府還沒有怪罪你守秘不嚴呢!”

薛居正置若罔聞,繼續自顧自地說道:“那本賬簿幾經輾轉,最後被那個李易所得,交給了二殿下。

府尹可曾想過,落得今日之境,竟只是因為那個不起眼的小小白丁?”

趙光義被堵得啞口無言,薛居正暗含苛責的語氣,讓他著惱:“那你想讓我怎麼做,現在去趙州,把那個白丁抓來,千刀萬剮宰了?”

薛居正嘆了口氣:“如今再做什麼,都已晚了。

我只是想提醒府尹大人,行事當如風雷,再做決議時切不可盲目瞻前顧後,優柔寡斷只會害了自己.”

趙光義氣不打一處來,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教我做事?不去想辦法亡羊補牢,在這裡說什麼嘴。

萬一官家查到了你的身上,你以為我救得下來你嗎?趙光義無奈嘆氣,薛居正跟了他多年,屢進忠言,實是他的肱骨。

再加上薛居正這個兵部侍郎位高權重,是他難得能在兵部插進去的釘子,不可或缺。

如非必要,他絕不肯捨棄此人。

可現在這情景,卻也不知如何保他。

片刻後,趙光義無奈問道:“官家向來重視親情,我又素來在他面前扮作忠厚,賬簿上的名字與我雖有牽扯,卻也不大,我受殃及不深。

你就不同了,這本賬簿畢竟是在你孫兒手中遺失的,你難辭其咎。

官家若對你出手,必是雷霆震怒,你可做好準備了?”

薛居正淡淡道:“刺殺皇子,在各朝各代都是重罪,我還要做什麼準備?索性我唯一的孫兒已死,無牽無掛.”

趙光義被堵得啞口無言,怪不得這個薛居正往日裡表現得恭順,今日卻破罐子破摔,數次來懟自己,原來是已有死志……“不過……我料官家不會殺我.”

薛居正話鋒一轉,忽然說道。

“為何?”

趙光義詫異道。

薛居正道:“官家滅北漢之心昭然若揭,不日必將發兵北漢。

我身為兵部侍郎,必定會擔當要責,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找人來替換我.”

“那你的意思是?”

趙光義眼睛一亮,提起了精神。

薛居正沒有正面回答,淡淡地看著趙光義道:“出征北漢之後,無論是勝是敗,我這個位置是坐不下去了,到時候府尹你便少一助臂,在朝堂上的聲音也就更弱了。

而二殿下已然成年,行事蘊然有人君之風,此次趙州歷練他便如出鞘的寶刀露了鋒芒,飲了鮮血。

官家正值壯年,身強力壯,或許還可以在位十年,這意味著他還能庇護二殿下十年。

呵呵,若是任二殿下成長十年,那麼金匱之盟就只是一紙空文.”

所謂金匱之盟,其實是杜太后(趙匡胤、趙光義的生母)病重臨終時,召趙普入宮記錄遺言,交代未來皇位繼承問題的盟誓。

杜太后怕趙匡胤一朝身死,繼任者如柴宗訓(柴榮的兒子)一般年幼無能以致社稷動盪,所以要求趙匡胤死後將皇位傳給趙光義。

杜太后的遺囑,趙匡胤答應了。

那份遺書藏於金匱之中,因此稱為“金匱之盟”。

趙光義聞言皺眉不語,薛居正這番話實在說到了他的痛點上。

早些年的金匱之盟是為了防止趙匡胤也如柴榮突然暴斃才定下來的,至於趙匡胤心中是否真心願意,誰也不知。

趙光義以己度人,自認是不願的。

親弟弟和親兒子到底哪個更親,便是粗野小民都認得清清楚楚。

薛居正臉色深沉:“府尹你可知,二殿下入宮之後,官家召了趙相公去文德殿,密談許久後才放他歸去。

你猜他們聊了什麼?想當年,金匱之盟就是趙相公親筆寫下的!”

趙光義瞳孔一縮,渾身一震!難道、難道……他瞪大了眼睛,許久不曾呼吸,像是吃了酒似的耳花眼熱,遲遲說不出一個字。

薛居正淡淡道:“呵呵,府尹,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薛居正是想逼自己做決定,用另一種方式撈他一把……趙光義很快想明白了薛居正的意思,可是,薛居正的話,他卻根本做不到左耳進右耳出。

因為他說的就是事實!趙匡胤黃袍加身,是他趙光義一手策劃的,他比趙匡胤更渴望那個位置!“現在還不到時候.”

趙光義嚥了口唾沫,雙目恢復清明。

貿然行動,只會陷入萬劫不復。

薛居正大聲道:“永遠不會有最好的時候,只要準備得足夠,下一刻就是最好的時候。

府尹可知唐國李景遂故事?”

薛居正再次話鋒一轉,打算給趙光義再添一把柴。

“李景遂?唐國已故的那位晉王?”

趙光義隱約記得,那是位有能之人。

薛居正捋了捋白鬚:“沒錯,就是這位晉王。

李璟曾對唐烈宗梓宮立誓,死後傳位於李景遂,後來李景遂甚至被封為皇太弟,距離那個位置只有一步之遙!可再後來呢?李景遂幾番退讓佯作謙辭,錯過了上位的最佳時機,最終政敗逃離,路上被他的侄兒毒死。

李景遂不僅皇位沒了著落,連性命都不保,妻兒只能隨死。

府尹,前車之鑑,後車之師,不可不惕啊.”

趙光義倒吸了一口冷氣,雙目逐漸通紅。

沉默許久後,趙光義終於下定主意,他上前拍了拍薛居正的肩膀,冷靜說道:“我明白了,你且去吧,這段期間我會做準備.”

“恭聞府尹訊息.”

薛居正恭敬退下。

目送薛居正離去,趙光義握緊了拳頭,一陣咬牙切齒,末了他惡號道:“趙德昭,你為什麼沒有死!若你死了,那個位置就定然是我的!”

“李景遂的覆轍,我絕不會走!”

……第二日早朝,趙德昭隨百官上朝,注意到人群中烏髮半百的薛居正,心裡納罕不已。

昨日回宮後,他一直等著文德殿傳出捉拿薛居正的訊息。

可文德殿裡卻沒有任何聲音,他唯一瞭解到的,是趙匡胤在他離開後召見了趙普趙相公。

父皇沒有抓捕薛居正,卻召見了趙相公,難道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趙德昭如此想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這次險死還生,好多禁軍為了保護他死在路上,他一定要為他們和自己報仇雪恨。

還有就是趙鈞遭遇的張家村屠村事件,那種惡行必須徹查,把那些殺良冒功的惡徒紛紛揪出斬首,為那些無辜百姓討個公道!“德昭?”

趙德昭正想著,身後忽然傳來熱切的招呼聲。

趙德昭扭過頭去,看到了滿面笑容的趙光義,他嘴角不自然地咧了咧,恭敬行禮:“三叔.”

趙光義在家中排行老三,趙匡胤還有位哥哥趙匡濟,不過趙匡濟在宋朝建立前就已然去世。

“德昭你不是去趙州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趙光義顯得很是意外。

趙德昭微微皺眉,他昨日受傷回宮,整個宮中都傳遍了,這位三叔在宮中向來活躍,再加上又擔任京兆府尹,耳目眾多,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趙德昭隨口敷衍道:“查了一樁案子,有了些許收穫,所以回京稟明父皇.”

“是嗎?看來德昭你是立功了,呵呵,不愧是我趙家的麒麟兒!”

趙光義大聲讚揚道。

趙德昭皺了皺眉:“三叔謬讚了.”

立功?指的是我放跑趙鈞和王烺,連賬簿也沒有得到嗎?這位三叔,總給自己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

他每次見到自己,都和顏悅色的,看起來像位忠厚和藹的長輩。

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感覺他綿裡藏針、陰陽怪氣的。

趙光義笑了笑,小聲道:“德昭你可知,昨日下朝後,官家召趙普進文德殿議事?”

趙德昭挑眉,我昨日去文德殿的事情你不知道,趙相公進文德殿的事情你卻知道?趙德昭擺手道:“這我倒是不知,三叔知道什麼嗎?”

趙光義搖頭:“我亦不知.”

趙光義心裡一鬆,這小子也不知,難道是薛居正猜錯了,官家召趙普不是為了立儲之事?那就好辦多了。

也是,立儲之事哪能沒有任何預兆?趙光義快步離開後,趙德昭納悶不已,他還以為趙光義會多嘴幾句,諷刺他辦事不利。

結果問兩句就走了。

他啥意思啊?就在趙德昭一頭霧水的時候,被一群官員簇擁著的趙普屏退諸人,獨自靠了過來。

“二殿下!”

趙普上前行禮。

趙德昭連忙還禮:“趙相公!”

趙德昭靜靜打量著趙普,不知他忽然找上自己是何用意。

趙普,字則平,他雖已年近半百,但須發皆黑,精神矍鑠。

他是趙匡胤非常看重的謀士,著名的“黃袍加身”事件的背後,就有他的推動。

趙普雖讀書少,但喜觀《論語》。

其“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對後世很有影響,成為以儒學治國的名言。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趙普笑容滿面地說道。

趙德昭一愣:“相公何故相賀?本宮何喜之有?”

趙普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殿下趙州之行,立了大功,官家龍顏大悅,必有賞賜,何言無喜?”

趙德昭微微蹙眉,他自以為此次趙州之行,不僅沒有立功,反而讓人犯盡皆逃走,賬簿也沒能保住。

能保全一條性命,還是賴禁軍拼命,他自認不配得到什麼賞賜,只是想為那群無辜受害者討一個公道。

趙德昭和趙普還沒來得及繼續聊下去,內官就開始宣百官上殿。

兩人草草結束交談,不多時,百官整齊列隊上殿,趙匡胤高坐龍椅,內官王繼恩高呼“有事啟奏,無事退朝”,百官執著笏板長揖到底。

趙普上前兩步,率先開口道:“臣有本奏,趙州平棘縣有北漢細作趙鈞作亂,趙鈞擔任縣官十三載,禍害鄉民,為非作歹,殺害朝廷重臣張允後逃離北漢!臣請問罪北漢,交出此獠!如若不然,大兵壓境,北漢滅亡在即!”

趙德昭聽得迷迷糊糊的,趙鈞是北漢細作不假,可禍害百姓是哪一說?他沒對百姓施過惡行啊。

非要說禍害鄉民,那也應該是王烺和鄭祁吧。

難道趙相公的訊息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