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昭讓楚平等在宮外,自己獨自入了宮。

恰逢早朝剛退,百官退出宮門,皇帝在文德殿處理公務。

趙德昭請內官入殿通稟,不一會兒就得到了趙匡胤的召見。

趙匡胤此時正高坐龍椅,皺著眉翻過一本本奏章,形色不悅。

趙匡胤的長相是典型的河北人,面部扁平,臉圓,眼睛細長,眼皮較厚,鼻子低而直,乍一看顯得忠厚朴實。

因為十年來的養尊處優,趙匡胤變得富態了許多,只是黝黑的面孔顯示出他多年久經沙場的履歷,渾濁卻鋒利的眼睛看起來不怒自威。

“德昭回來了?他不是自請去趙州歷練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趙匡胤面上隱有怒色,近來諸事不利,朝堂上下對於對外的戰事爭吵不斷,讓他很是著惱。

主要的分歧表現在,接下來的征戰方向到底是“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南”。

按照趙匡胤自己的想法,自然是先滅北漢,順勢攻取燕雲十六州,收復漢人失地,完成柴榮未繼之志。

燕雲十六州,那是趙匡胤做夢流著口水都想收回來的地方!前幾年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

只可惜,那幾次出征,皆是鎩羽而歸。

朝堂之上因此爆發了劇烈的爭吵,有些人提出先北後南太過困難,不如先南後北,吞食南方較弱的幾個國家以充國力。

趙匡胤自然不喜先南後北的聲音,可對北的數次挫敗又讓他不得不重新正視現狀。

如果對北能有一個良好的出兵理由,或許能壓下這些討厭的聲音。

他讓張允去趙州平棘縣調查北漢細作的事情,便是出於這種考慮,可沒想到,張允事情沒查出來,人死了!更可惡的是,平棘縣的幾個縣官不僅查不出真相,還把兇犯推諉到鬼神身上,簡直無能!這讓他罕見地發了次大火,恨不得把平棘縣的幾個無能縣官都剝了皮抽了筋。

前些時日,趙德昭主動請纓往趙州歷練,趙匡胤欣然應允,讓他在軍方露臉是一方面,若能發現關於北漢細作的事情,就更好了。

可趙德昭這一去,一個月沒到就回來了。

一個月都沒到,他能做出什麼事情?趙匡胤長嘆了一口氣,心道:德昭這孩子性格溫厚,待人至誠,就是骨子裡不免有幾分軟弱,該不是在趙州吃了苦受了挫後,打了退堂鼓吧?若他始終如此,恐怕難當大任……趙匡胤擔憂地想到。

算了,先看看他這次回京有無收穫吧,若是沒有長進,再責罰不遲。

趙匡胤帶著幾分薄怒,吩咐內官去傳趙德昭。

趙德昭並沒有換下奔波後混合著汗液和血液發酸的一身行頭,略微處理得整潔了些後,就隨著內官去面見自己的親爹。

進入文德殿,趙德昭躬身行禮,恭敬道:“父皇!”

趙匡胤漫不經心掃他一眼,發現趙德昭一副倦容,臉色更是難看,嘴唇有些發白。

待注意到趙德昭身上的血汙後,趙匡胤犀利的眸子忽然一凝,他站起身來,奇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趙德昭咳嗽兩聲:“父皇,兒臣遇刺了.”

“什麼?!”

趙匡胤大怒,他呵斥著身旁的內官王繼恩道,“都瞎了嗎,愣著作甚!還不快給二皇子上座,快傳太醫.”

王繼恩慌忙去傳,沒有半分遲疑,近日趙匡胤脾氣不太好,他可不敢捋虎鬚。

“都是小傷,不必勞煩太醫.”

趙德昭急忙說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趙匡胤是武夫出身,瞧得出來趙德昭並無大礙。

經過最初的關心則亂後,趙匡胤冷靜了下來,止住了王繼恩,只讓他搬來椅子。

趙德昭坐下,將準備好的措辭說出:“父皇,這件事源於張允在趙州平棘縣遇刺……”趙匡胤一怔:“你遇刺和張允有關?和北漢細作有關?”

趙德昭點了點頭。

趙匡胤眸子閃過精光,難道德昭不是打了退堂鼓,而是在趙州有什麼收穫才回的京?“你查到張允是誰殺的了?”

趙匡胤呼吸急促地問道。

“沒錯.”

趙德昭緩緩將自己瞭解到的鬼狀元一案的細節紛紛說了出來,包括李易破案的經過,他也全須全尾地講了。

趙匡胤聽聞全部故事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趙鈞作案如此隱秘,那個李易還能破解此案,可稱得上‘奇才’二字.”

趙德昭點了點頭:“此人被趙州人稱為‘趙州第一聰明人’,確實是有幾分本事的.”

“是嗎?”

趙匡胤不置可否,李易怎麼聰明他並不在意,不過到底是一個白丁罷了,無關緊要。

“可惜的是,趙鈞被抓當晚就逃了,是兒臣辦事不利!”

趙德昭痛惜地說道。

趙匡胤卻雙掌一合,大笑道:“逃的好!逃的好!他若不逃,朕反倒困擾!”

趙德昭一愣,不知道父親什麼意思。

趙匡胤思索起趙鈞犯案的背後,心中不禁狂喜。

一個在宋國境內埋伏了十數年的北漢細作,在宋國殺害了朝廷命官後逃回,這豈不是向北漢發難的最佳理由?索要人犯為虛,攻打北漢為實!並且,自己還可以憑藉這個理由壓下朝堂上先北後南反對者的聲音!燕雲十六州!收復燕雲十六州啊!只要能完成這項柴榮都沒能做到的豐功偉績,後世誰還敢說宋國得國不正?自己也不必揹負欺負孤兒寡母的罵名了!趙匡胤深呼吸數次,轉而問道:“那你為何會遇刺?”

趙德昭又道:“這就要說回李易了.”

“李易?那個破案的小小白丁?”

趙匡胤不解道,“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趙德昭道:“這個李易在鬼狀元案前,曾在當地破獲了另一樁案件。

卷宗應該呈給父皇看過了,就是兵部侍郎薛居正的孫子薛琮姦汙花魁、構陷他人、後來被殺的那件案子.”

“哦,那件事鬧得很大,朕確實看過那份卷宗.”

趙匡胤連連點頭,那件案子錯綜複雜,但平棘縣呈上來的公書卻詳細透徹,犯案細節條理清晰,一目瞭然。

趙匡胤當時就覺得破案者必然是個機敏智高之人,沒想到竟然還是那個白丁李易。

“一次破案或許是意外,兩次就不能等閒視之了,這個李易雖是個白丁,但他不學有術,確實是個可造之材……”趙匡胤心中暗暗想到。

因為薛琮的死,薛居正還屢屢上書,請求徹查,煩得要死。

趙匡胤覺得破案公書無可詬病,再加上作案的幾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又都死了,便沒再在意,對薛居正敲打一番後就不了了之了。

“和那件案子又有什麼關係?”

趙匡胤追問。

趙德昭道:“李易查到薛琮曾掌握一本賬簿,那賬簿上寫清楚了許多朝廷忠臣蠅營狗苟的髒行,其中不乏他們賣官鬻爵、搜刮民脂民膏,甚至是殺良冒功的行徑!”

“什麼!”

趙匡胤拍案而起,兩顆眼睛瞪如銅鈴,“殺良冒功?他們還敢行這等事?”

趙德昭連忙道:“沒錯,倒是十幾年前周朝的陳年舊事了,案犯鄭祁已死,王烺也逃了,聯合他們作案的地方軍也已經散了.”

“周朝的事?”

趙匡胤心寬了許多,緩緩坐下。

趙德昭渾然未覺父親的態度轉變:“雖是周朝的事,但兒臣只怕那些人他們多年經營的關係鏈沒有斷絕,還有不少賣官鬻爵之事是在本朝發生的.”

趙匡胤虎眸微縮:“那本賬簿如今何在?”

趙德昭面露難色:“這本賬簿由李易交給了兒臣,兒臣本欲帶回汴京呈給父皇。

然而兒臣沒能料到的是,這短短的回京之路,竟然遇到了三次刺殺!為了保全性命,兒臣不得已,只能將那本賬簿丟出轉移視線……如今,那賬簿已然遺失.”

說到這裡,趙德昭羞愧地低下了頭。

“你做得沒錯,賬簿雖然重要,但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趙匡胤寬慰兩句,握緊了拳頭,眸中湧現出厲色,顯然是起了殺心。

“竟敢刺殺皇子,那幫傢伙簡直罪該萬死!那賬簿你可看過了,還記得其中人物的名字嗎?”

趙德昭道:“兒臣與朝中大臣並不相熟,只隱約記得十幾人的姓名.”

說完那十幾人的姓名後,趙德昭補充道:“兵部侍郎薛居正的名字雖然不在其中,但這賬簿源自薛琮,薛居正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必然重要,說不得還是核心人物。

兒臣請父皇務必嚴懲此人,以正我朝刑律威嚴!”

“薛居正嗎……”趙匡胤的手指緩緩敲擊桌面,如今他正欲向北用兵,絕不可缺少兵部的支援。

薛居正這個兵部侍郎位高權重,他又在兵部經營多年,對兵部瞭如指掌,兵部暫時缺不了他,自己倒是不能輕易動他。

而且這個薛居正似乎和光義走得很近,前番光義也曾要求徹查薛琮一案……還有那十幾人的姓名,其中有幾個似乎曾是光義的門客。

難道刺殺德昭的事情,和光義也有關嗎?不不不,光義向來敦厚老實,做事兢兢業業,視德昭如親子,絕不可能對德昭下手。

不過光義任職京兆府尹多年,積累了許多人脈,這個位置不能讓他繼續做下去了……一瞬間的工夫,趙匡胤已經想了很多很多,又權衡了許久,他悠悠對趙德昭道:“你先下去吧,這一路來辛苦你了,好好歇息。

你這次在趙州歷練,雖然時日不長,長進了許多,為父很是欣慰。

一會兒為父會讓太醫往你宮裡去一趟,莫要讓傷處留下隱患.”

言語之中,不再自稱“朕”,改稱“為父”了。

“嗯?”

趙德昭疑惑抬頭,他沒有察覺到父親稱呼的改變,只是對父親的誇獎有些意外。

剛才不是還要嚴懲嗎,怎麼忽然輕輕放下了……趙德昭不敢問,說了句“謝父皇”後點頭退下了。

趙匡胤又思考一陣,抬手引來王繼恩。

“官家有何吩咐?”

王繼恩恭敬問道。

趙匡胤平靜說道:“去傳門下侍郎趙普來文德殿.”

王繼恩眸子一縮,趙普?官家每次做重要的決定,非得和趙相公交談一番不可。

難道這次,又有什麼重要的決議?王繼恩隱隱覺得,朝堂上要發生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