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江的“老江”與我僵持片刻,興許是意識到我盯著他肩上看,咧嘴笑得瘮人:“原來老朽有眼不識金鑲玉了,沒看出你竟是個有靈氣的娃娃。”
他伸手要抓我,似乎被防護罩擋著,一道電流光一閃而過,他縮回手。
我問他:“你是那個長眉老道士嗎?”
他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小娃娃不是凡品,心眼兒這多呢,老朽名號赤須山人。”
我說:“哦,你就是長眉老道士。”
我拿起老江交給我的符籙紙,準備用火摺子點燃。
那自稱赤須山人的“老江”忽然發出刺耳的笑聲,笑聲穿過我的大腦,我頭皮一麻,竟一動也不能動了。
赤須山人陰惻惻說道:“文德順他們利用你拿你當誘餌,小娃娃你這般靈慧,看不出來?”
我心想原來文長老名字叫文德順,和鎮上的賣糕點的楊德順同名。
再一想,確實,老江說我沒當誘餌的價值,結果是我把老道士勾出來了,老江故意的還是失算了?
“老朽向來喜歡有膽量的聰明娃兒。”
赤須山人忽然從老江的外貌變幻為長著兩條紫紅色長眉毛的老者。
他說文德順上限到頭了一輩子脫離不出俗人境界,跟著文德順不如拜他為師,他能教會我更多修行捷徑,之類之類。
以前我覺得文長老非要我們上早課聽他念嘰裡呱啦的經,很麻煩,沒想到有比文長老還麻煩的老道士,話更多還更沒價值。
我動彈不得,點不上火,正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有賊人救命啊,看到赤須山人肩膀上詭異的男子鬼魂,死相離奇估計怨氣深重,把附近的普通人喊醒十有八九也是白送。
赤須山人似乎沒發現我是木魅,沒看破我表面的靈魚靈氣。
我心中定了定,在大佬地盤還是得靠大佬,於是打小報告:“沈靈姑,有人要綁架你徒弟。”
一聲雷瞬間在我頭頂炸響,我覺得南玄聖母應該在罵說老孃沒有收你當徒弟。
反正憑空炸雷讓我恢復了行動能力,我果斷點燃符籙紙。
沒多久噠噠噠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是老江,是文長老帶著蘇明哲和蔡光趕過來了。
文長老揹著三尺寶劍,手持拂塵,好歹像個正兒八經仙風道骨的斯文道士。蘇明哲一手提著一盞紙燈籠,另一邊腋下夾著數卷畫軸,而禿了頭的蔡光左手藥葫蘆右手金剛杵,一整個和尚模樣。
蘇明哲提起燈籠照向我和赤須山人,憂心忡忡:“小青兒好像被嚇傻了。”
蔡光說:“你別烏鴉嘴,小青兒一向都這表情。”
蔡光說得對,我沒被嚇傻,還能正常觀察他們。
他們師徒三人合力圍攻赤須山人的場面屬於在我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激烈,沒有血雨腥風刀斧漫天,也沒有遍地符籙互相懟術法。
文長老先是拔劍直接朝赤須山人的左肩扔過去,赤須山人肩上的古怪怨鬼被劍砸到,往後一仰翻倒在地,然後文長老二話不說一甩拂塵衝上來揪住赤須山人的眉毛,兩老頭扭打起來,一個抓眉毛一個抓鬍子,你踢一下左腳我踹一下右腳。
蔡光見自個師父沒佔上風,倒出藥葫蘆的丹藥,抓著一把藥丸朝赤須山人腳下丟,赤須山人踩到藥丸滑倒在地,被文長老奮力壓在身下。
文長老朝蘇明哲喊:“你快點!”
蘇明哲半跪在地,一面開啟各卷畫軸,一面心疼畫被雨打溼了,欲哭無淚的表情舉起一卷畫軸,說:“師父,找到了。”
蔡光正拿著金剛杵捶赤須山人的腦門,聽到蘇明哲找到了趕緊幫忙拉畫卷,開啟畫卷後蘇明哲手指沾墨往畫中央塗了一道符,然後他倆舉著畫卷蓋赤須山人腦袋上纏繞數圈,赤須山人頃刻消失不見。
解決掉赤須山人,蘇明哲發愁望躺地上的怨鬼,問文長老:“師父,這個怎麼辦。”
文老人扶著老腰起身,氣喘吁吁:“別亂動……等江涉。”
我全程站楓樹底下,舉著火摺子,感嘆南玄宗打架方式真是富有街鬥風格,樸實無華切實有效的正義群毆。
而且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蔡光的丹藥雖然吃不能滋補身體增長修為,但在實戰上確實可以發揮出微妙且可替代性極大的作用。
畢竟我穿越成一隻藥鼎,對丹鼎流的修士還是比對符籙流的修士會稍微多一點關注,蔡光平日的表現可以說是沒有表現。
文長老他們的戰鬥剛結束,老江一瘸一拐從巷子處走出,手中牽著一條麻繩,繩子另一端綁住了謝紅葉的雙手。
老江猛地一扯繩子,罵罵咧咧楓子鬼不讓他省心。
他們似乎也打了一架,謝紅葉渾身是傷。
老江走到我面前,我盯著他,老江說五三十五。
我點了點頭,他盯著我,我說一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
他也滿意點了點頭。
暗號對上,他手伸向圈內,抓著我的手腕將我拉出去。
被抓住的瞬間我愣了愣,共鳴到一股微弱的楓木靈氣。
這個人,也不是老江。
——是謝紅葉。
我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紅霧瀰漫,我張嘴想故技重施喊沈靈姑,嗓子被濃厚的血腥氣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紅霧越來越濃,四周景色開始模糊,雨中夜色變為一片血海,我站在血海之上,鞋子並未被沾溼。
細看才發現不是血海,水中沉著無數赤紅楓葉。
謝紅葉跪坐在我面前,雙手捂著腹部,眼睛處已無眼球,變成兩血窟窿,耳朵鼻子都在淌血,她咳了一下,又吐出一口暗色的血。
“抱歉……我……時日不多了……”
我點頭,說你本來還能再活十幾天,現在應該撐不到明天了。
謝紅葉:“我……希望你……能幫我……”
我歪了歪腦袋,我對她不討厭,但不熟,沒感情,找不到幫她的理由,也不懂怎麼幫她。
我好奇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和老江的暗號,又是怎麼破了老江給你捆的囚繩以及給我畫的圈?”
我倆當木魅也差不多歲數,她雖有邪祟在身,但沒生出來,不至於實力差距大到我天天被老江敲腦殼而她能壓制老江。
“我……聽到了你和他說暗號的事……”謝紅葉不斷吐血,語氣愈發虛弱,“破陣是……李英玉教我的……江涉的法陣……有李英玉的隨身物就……可以透過……江涉想要……除掉我的孩子……我不能……讓他殺了我的孩子……”
我噢了一聲,這解釋很符合邏輯,也符合老江的行事風格。
李英玉願意幫謝紅葉同樣符合李英玉的行事風格,和孩子有關的事她容易心軟。
我看著謝紅葉身上的紅袍變為黯淡的腥紅,說:“你可能活不到你孩子出生了。”
謝紅葉那雙血窟窿眼注視著我:“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你……替我……守護她……直到她出生……”
我搖頭拒絕:“不行。”
我能列舉各種拒絕的理由,比如我很弱小不懂怎麼守護,比如楓子鬼是邪術產生的邪祟會害了我。
就是想不出一個幫她的理由。
謝紅葉猛地撲了過來,撲得我一屁股坐下,她滿臉汙血,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搖晃,尖聲大叫:“你不能拒絕!你沒法拒絕!你必須同意!你必須替我守著她!她出生前你永遠不許離開!!”
彷彿用盡最後一口氣,她大叫後嘔出大量的血,噴得我全身都是,接著她身子一頓,倒下。
謝紅葉的屍體趴在我身上,漸漸消融成一灘血水,漸漸血水連同噴到我身上的汙血一併升騰,化為血霧。
周圍的紅霧更濃,更深了。
謝紅葉屍骨無存,留下一塊深褐色樹瘤,尺寸大概就我雙掌攤開那麼大,形狀像個棕子,有五面,其中兩面各長著一隻人的眼睛和一張人的嘴巴,另外兩面分別是一隻人的耳朵和一個人的鼻子,底下那面什麼也沒有。
我正琢磨這是什麼玩意,長著單隻人眼的那兩面突然睜開眼死死盯著我。
“我要活下去……”
“我想活著……”
“為什麼不幫我們……”
“為什麼……”
“我有什麼錯……”
“我做錯了什麼……”
“鼻子好痛……”
“眼睛好痛……”
“痛……”
“身體好痛……”
童男童女稚氣又幽怨的聲音此起彼伏,響徹無人回應的紅霧空間。
我想起製作楓子鬼的流程,這兩聲音應該就是被赤須山人割去五官並破肚切塊的兩小童。
呢喃哀怨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沉重,似乎在催促我將樹瘤收起。
我不想回應他們,環顧四周。
可能我是被謝紅葉拖入楓木的幻境中,而且被下了血咒,除非楓子鬼順利誕生,否則我無法逃離。
她要我代替她,為楓木續命一段時間。
我不懂破解法子,只能等老江他們發現,然後找法子救我。
那塊樹瘤由哀怨轉而吚吚嗚嗚哭泣,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清脆的哭聲裡有一股呲呲的嘶啞底音,像拉長沒有停頓的“呃”——
依稀在記憶裡有一部恐怖片有這樣的音效。
他們是為了增加恐怖氣氛嚇住我嗎?
我遇到過不講道理一天十二時辰都在抱怨,從腳趾甲抱怨到頭髮絲的怨魂,那時作為藥鼎也只能聽著。
因此對兩慘死的小孩感覺還好,不覺得煩,至少他們的抱怨有理由,可以聽聽。
我心裡數著數,他們呢喃哭泣鬧騰了大約兩小時,突然就靜了下去。
女童奶氣的聲音十分平靜:“為什麼你沒有反應?”
男童的聲音也毫無情緒波瀾:“為什麼?”
“我們的經歷如此悲慘。”
“你為什麼不同情。”
同情?不理解。
他們會同情我無辜被捲入這起事件嗎?
不會。
他們慘死那一刻起不再是天真無邪的稚童了,他們正處於“沒有人比我更慘”的怨魂痛苦中,他們有理由憎恨這個世界的所有存在。
同情在我和他們之間是多餘的情緒。
我依然不回答,默默盯著“他們”絮叨,甚至能回憶起一些舊日昏黃的安靜時光。
“我們沒有靈氣支撐會死的。”
“我們死了你永遠被困於此。”
“你必須讓我們活著……”
“你必須救我們……”
……
他們的語氣從一開始幽怨到平靜再到疲憊。
我聽著意思是他們靈氣快消散光要死了,我不希望他們又死一次。
他們死了作為“林又青”的我很難離開這個空間。
於是,我終於接過話題:“你們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女童男童語氣瞬間振奮。
“給我們輸入靈氣!”
“輸入靈氣!”
我搖頭:“我不懂怎麼將靈氣附著到外界物體上。”
真是我知識盲區,給孟容他們製作護身小掛件時我就試過且失敗了。
“將我們放進你身體裡!”
“放進身體裡!”
我更疑惑了,銀杏葉是“我”的一部分,融入我身體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那塊深褐色的樹瘤疙瘩怎麼放進去,吃下去?
“快拿起我們!”
“拿起來!快!”
我雙手托起樹瘤塊,上面兩張嘴巴同時發出歡快得意的笑聲。
“哈哈哈。”
“嘻嘻嘻。”
“我聞到靈氣了~”
“我也聞到了~”
“在裡面!”
“在裡面!”
樹瘤往下一沉,接著彈簧一樣,朝我的胸口彈射,迫不及待似的要撞進我身體裡。
我覺得一陣灼熱,低頭看到胸口處被燒灼出一個虛空縫隙,樹瘤疙瘩迫不及待地擠進去,縫隙瞬間合攏。
——這就是替謝紅葉當媽,我突然有點後悔。
我閉上眼,沿著體內那條巨大的靈氣河流不斷行走,黑暗中,在靈河的岸邊找到那塊樹瘤疙瘩。
我身體連線著這條河流,他們果然掉進這裡了。
“好黑啊,什麼也看不見。”
“這是哪?”
“好黑啊,什麼也聽不見。”
“為什麼?”
我撿起樹瘤,問:“你們找到能用的靈氣了嗎?”
樹瘤沉默許久,突然非常禮貌地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
“今後您是我們的主人。”
“是我們的主人。”
“求主人不要把我們丟進河裡。”
“我們願意為主人預測兇吉。”
“此處之外的一切兇吉。”
“此處之外。”
好像靈氣河流裡有他們畏懼的東西,嚇得他們對我變得畢恭畢敬。
我想不出河流裡存在著什麼能震懾邪祟的正氣。
其實我更想把這玩意帶給老江處理掉,但我首先我得能回去。
我問樹瘤:“我能回去了嗎?”
樹瘤左面的男童眼睛睜到最大大,回覆:“您不能,大凶。”
樹瘤右面的女童眼睛正安詳閉上。
“作為林又青的您已回去,大吉。”
嗯?
我睜開眼睛。
初升的太陽掛在遠處的山頭。
這是華平鎮。
我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