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紅葉長得很好看,她跟我們回到南玄道觀後,蘇明哲和蔡光的視線始終沒從她身上移開。

我對人分得清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長得正經不正經,至於五官的評判,兩眼睛一鼻子一嘴巴,我很難分辨高下。

我覺得宋繼好看,柳兮兮好看,何晴好看,李英玉好看,韓月然好看,我的小夥伴們全都好看。

老江以前大鬍子不好看,現在沒鬍子好看,蔡光禿頭不好看,蘇明哲不禿頭好看,文長老和老段都是老頭,文長老比老段要斯文,要好看。

我對謝紅葉的初步認知,僅限於她看起來歲數比李英玉小,但比何晴大,身高比李英玉矮,但比何晴高。

老江說謝紅葉是楓子鬼,具體是什麼,他沒解釋清楚,可能怕嚇到孟容。

南華道觀的兩排連廊房舍共七間房,我和孟容住最大那間,李英玉和何晴同我們住一排,而蘇明哲、蔡光和老江住另外一排房舍,他們那排空出一間房,謝紅葉暫時就住那間。

我和孟容的房間門就正對謝紅葉的房間,孟容雙手抓緊他的桃木杖,抱膝姿勢坐在大通鋪的角落。

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恐懼:“林又青,我不敢睡覺……”

我說:“你睡著了沒事,有南玄聖母祖師孃娘保護。”

孟容:“那你呢?”

我:“門鎖上了,她有影子,不是真的鬼,不會穿牆。”

孟容還是不放心:“可是我覺得……就覺得……她裡面那個很嚇人。”

我:“你看得見那個東西嗎?”

孟容連忙搖頭:“我不敢看,有好多血。”

好多血?

我看到的是紅色霧氣包裹的一個透明球核。

謝紅葉肚子裡那玩意有血腥氣,明顯不是正經東西。

轉念一想,好像我也不是正經東西。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飄起碎雨,碎雨漸大,雨點砸在房頂的瓦片上,啪嗒作響。

我在門後貼了三張蘇明哲的符籙,孟容支支吾吾說蘇明哲畫的符不管用。

我也沒覺得符籙真能擋住什麼,說:“看起來像回事就行。”

孟容開始說不睡,架不住困頓,被雨聲催著漸漸眯起眼睛,接著就頭一栽,睡了。

孟容才睡著,響起砰砰敲門板的聲音,門外也傳來老江的聲音:“小東西,開門。”

我問:“你是真的老江嗎?”

門外回我:“行,你隨便問個只有我知道的事。”

我又問他:“老江什麼時候被浸過豬籠?”

門外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老江咬牙切齒一字一頓說:“五歲那年三月十五,李英玉生日,我說她像豬。”

我開啟門,老江凶神惡煞的表情將我拎出去。

“以後禁止再提這事!換暗號!”

我說:“好,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

老江一愣:“啥數字?”

我說:“暗號,答不上來的就不是我。”

老江想了想,點頭:“成,那我的暗號就是五三十五。”

我:“這是你被浸豬籠的日子,不是不準再提嗎?”

老江嘖一聲,說起正事:“你現在跟我去會會那楓子鬼。”

我:“老江你斬妖除魔帶上我是要殺雞儆猴嗎?”

老江往我背部一拍,把我往前推:“你個小東西,一句話不對付你是能記十年啊。”

我說還沒有十年。

是一年半前老江說我很容易會被人順手就給斬妖除魔了,今天看架勢他好像打算除掉謝紅葉,我自然就思考是不是連著我要被一鍋端。

“別磨蹭,我讓蘇明哲和蔡光看著她呢,指不定那兩小子會鬧出什麼意外來。”老江直接拖著我走,快速從雨中穿過,“他倆那本事,連你是木魅也瞧不出,聞著楓子鬼的血腥氣還得意是他們看穿了不得了的大妖怪。”

我依舊不明就裡:“你們驅魔到底為什麼帶上我?”

老江一把推開謝紅葉的房間門,謝紅葉被捆著癱坐在地,泫然欲泣的神情,而蘇明哲和蔡光一左一右蹲下,正摸著下巴眯眼盯住她。

如果不是知道謝紅葉並非凡人,大概會認為蘇明哲和蔡光是兩個準備對良家女子圖謀不軌的登徒浪子。

老江朝門外揚了揚下巴,示意蘇明哲他們離開:“接下來我看著,你倆去鎮上,幫你們師父找到那個長眉老道士。”

我心裡疑惑,什麼時候多出來一個長眉老道士?

蘇明哲起身,微微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對面我和孟容的房間:“小師叔祖呢?”

蔡光則是望著我,撓他的光頭:“讓小青兒來,是不是有點冒險?”

“你們小師叔祖睡著呢。”老江指著我鼻子,“讓孟容來更危險,她沒多少靈氣,出不了大事。”

蘇明哲和蔡光離開後,老江關上房門,對著門板變幻手勢,大概是在佈陣施法,防止有人突然闖入。

謝紅葉不再氣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樣,她抬起臉,靜靜注視我。

不知為何我突然就想起路長遲,如果是路長遲,肯定會突然間做一個鬼臉。

我轉頭問老江:“你要用我對付她?”

“你能有啥用,鎮上隨便騙個小娃娃來都比你管用。”老江回身坐下,提起茶壺倒了杯茶,指謝紅葉,“剛那些話是我在哄那兩小子,其實是她有話想和你說。”

我看向謝紅葉,她還是在盯著我,緩緩開口:“我肚裡的孩子說……只有你能救她。”

我哦了一聲,其實很茫然:“你肚裡的孩子是我的嗎?”

噗——

老江一口茶噴出來。

隨後他開始咳嗽:“咳咳……她肚裡那個是楓子鬼。”

我更迷茫了:“她不就是楓子鬼?”

“謝紅葉是楓子鬼想要活下去的執念,由楓樹木靈和被灌入楓木中的血幻化而成,與你不一樣,她的存在單純就為了讓楓子鬼誕生。”老江臉色變得嚴肅,“楓子鬼是耳報神的一類,能預報兇吉,預測今後,也就是說,她預測自己能否活下去和你有很大關係。”

怎麼就和我有關係了?想不起幾時招惹過這玩意,我腦子裡滿是疑問:“耳報神?”

老江這才終於從頭跟我講起。

謝紅葉剛進南玄道觀就被老江和文長老控制住,她一點不反抗,而是跪下一五一十把事情交代了。

謝紅葉肚裡的楓子鬼不是天然形成,和我更加沒關係,是一個長眉的老道士以邪術引誘而成。

半個月前長眉老道士帶著一對小徒兒遊歷至華平鎮,見著百年楓樹,不住讚歎“楓天棗地,好樹好樹”,又趁沒人注意,往楓樹上劃出一道大口子。

之後他就在華平鎮的破土地廟住下。

他的兩小徒兒是一對童男童女,聰明伶俐乖巧聽話,每天夜裡遵師父的命令在鎮子裡偷雞又偷鴨。

長眉老道士並不吃雞鴨,割了雞鴨脖子放血,灌進楓樹的那道口子裡。

灌了七日的血,直到雙圓月夜,老道士做好一切準備工作,當晚就用符命術法催眠他的兩徒兒,活生生割下他們的鼻子、舌頭、耳朵和眼睛,又在尚未斷絕氣息前將兩小童破腹,掏出心肝,連同鼻舌耳眼切作小塊,以五色帛包裹,用其他小孩的頭髮繫上死結,將包裹埋進了楓樹底下。

老道士對著楓樹默唸了七七四十九次追魂現形咒,之後銷聲匿跡。

這時還沒有產生謝紅葉,也沒有楓子鬼。

楓樹的樹幹切口處開始長出樹瘤時,楓子鬼突然擁有自我意識。

“它”是楓樹的靈,也是兩個小童的魂,“它”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也看到了將來。

老道士在楓子鬼上埋下使役咒,一旦楓子鬼徹底誕生,就必須聽其命令為其所用。

於是“它”透過楓木中血氣與木靈幻化出“謝紅葉”,希望能借謝紅葉的身體出生,以此躲過老道士。

“使役楓子鬼的最後一步得將成型楓子鬼寄於一名童子腹部,媽的,這臭老道士肯定藏在某處準備拐走哪家小娃娃。”

老江給我說的時候中途停下罵罵咧咧數次,但我聽完好像只有最後一句同我有關係。

我問老江:“你是要我當誘餌幫忙引出長眉老道士?”

“我不是說了嗎,隨便一個小娃娃都比你管用,你沒資格當誘餌。”

老江輕抿一口茶:“我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楓子鬼指名道姓找你?”

我說我也覺得奇怪。

癱坐在地一直不言不語的謝紅葉突然插嘴,細聲細語:“我孩子說你受到庇佑,能避開星演的推算和預測。”

老江點頭:“南玄聖母的靈氣確實能一定程度遮蔽凡人推算,估計那臭老道士不懂推演才想著利用楓子鬼這歪門邪道算命。”

楓子鬼和老江說的應該不是一件事,楓子鬼也許預測不到我作為“藥鼎”那部分的命運發展,因為有完全遮蔽觀測的屏障在,神仙也推算不出。

我想起那兩染血的槐木小掛件和我能感受到的那條命運線。

作為“林又青”的我,命運是可以被預測甚至會被強行改變。

我有些懷疑謝紅葉是不是也在這條線裡,目前為止關於她的每一件事都透露著異常和詭譎。

我們仨各懷心思愣愣待房裡,我看向老江:“那現在我該做什麼?”

老江看向謝紅葉:“你想要她做什麼幫你?”

謝紅葉看向我:“我孩子說只有你知道該做什麼。”

繞了一圈又回來,我腦子裡的毛線團越滾越大,找不到頭尾,哪裡知道該做什麼。

我只能沒話找話,問謝紅葉:“你今年幾歲?”

謝紅葉說:“年輪已有一百五十四了。”

老江突然插嘴說楓樹最多活個兩百年,不可能成精。

聽意思就是謝紅葉的存在算一款邪術奇蹟。

我又問謝紅葉:“你夫君是誰?”

幸好她沒有說是我,而是回答她的形象其實是一百多年前還是楓樹的她曾目睹的一位流落至此地的宮女,宮女名為平兒,擅琵琶,當時懷有身孕,每日在楓樹下彈琵琶唱曲等待她的夫君來接她。

最後平兒的夫君沒出現,所以謝紅葉也不知道夫君是誰。

我沒話可問了,外面雨聲越來越大,老江忽然低聲自言自語:“兩個時辰了,文長老搞得定那老道士嗎……”

我說:“你要是擔心,就去找文長老吧。”

老江盯著謝紅葉:“留著她在這?”

謝紅葉連連搖頭,誠懇柔聲道:“妾身絕不妄動。”

我:“不能帶上她一起找文長老嗎?”

老江不可置信地瞪我,隨後自己一愣:“好像……也可以,臭老道士最終目的是得到楓子鬼,她比你更有當誘餌的價值。”

於是三更半夜,我莫名其妙被老江揹著下山,而謝紅葉腳腕上被老江繫著囚繩,不好走路,鬼魂似的一路飄浮。

到了華平鎮,老江打算先找到文長老和他的兩徒弟,但謝紅葉堅持回楓樹底下守株待兔。

而我再次納悶,這劇情有我什麼事,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最終老江把我放在楓樹底下,在我周圍畫一個圓圈,說:“謝紅葉必須隨時由我看著,你代替她在這邊等,看見老道士不要走出圈,燒了我給你的符籙,我立刻過來。”

我說不行,我現在就是一個小孩,誰來我都打不過。

老江敲我腦殼:“作為木魅你今年幾歲?”

我回答:“年輪快一百三十一了,但是……”

老江打斷我的但是:“都一百多歲你怕什麼,沒讓你打架,等著就行。”

銀杏樹能活幾千年,作為樹我跟謝紅葉確實都是一百多歲,但算起來謝紅葉已經暮年老楓,而我在銀杏樹圈只是一個嬰兒。

還是孟容那樣小小年紀就能當長輩更有意思,好在我在藥鼎圈輩分應該比較高。

雙圓月夜已過去八天,今夜月光微弱,在樹底下更是黑漆漆什麼也看不清楚。

很長時間沒有如此感受過現實黑暗,孟容怕黑,夜裡睡覺時房中燭火不會吹滅。

我點了火摺子,看楓葉和冰冷的雨水一起窸窸窣窣飄落,飄到我附近,被一道無形的牆阻擋在外。

老江似乎給我加了一個圓形的防護屏障。

我將手心貼到楓木樹幹粗糙的表皮,心裡些許猶豫,不確定是否能和變異楓樹中的靈氣共鳴。

楓木中有一股巨大的能量蠕動,但木靈的氣息稀少且微弱。

我抬頭望著楓樹,難怪它著急化作“謝紅葉”向人求助。

——這株紅楓,活不過這個秋天了。

繁衍本能或者是某種難以理解的母愛讓它義無反顧去保護一個其實並不算它孩子的邪術產物。

老江不知何時折回,站在我前方:“小東西,找到文長老了,走吧。”

他寬闊健碩的肩上趴著一隻鬼,身穿書生衣服,臉部五官如同被重物碾壓過,一片稀爛,左眼眼珠子掉出眼眶,垂在半空晃盪。

我就靜靜等著老江說暗號。

“老江”沒有回答。

我想,這回老江肯定不是老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