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沒來過礦山,他只得沿著馬幫馱塃的路一路找去。
天大亮了,終於到了大坪子附近的山上。
趕了五十多公里的山路,林飛感到累極了。
習武之人在遇到緊急關頭,神精系統就會高度緊張起來,腦子也會比平時靈活許多。
儘管他已經很累,但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他躲山上的灌木叢裡,想著怎麼躲過這一劫。
大哥塞給他的布包裡包著十塊光洋,那是大哥多年的積蓄。
大哥做的是技術活,收入比自己高。
自己的那點可憐薪水,都花在看戲看電影上去了,沒攢下一個銅板來。
眼下國共開戰激烈,國統區物價飛漲,自己要在大洋沒花完前,找到能養活自己的活,還得找到不被貓菜(南當民間對警察的稱呼)發現自己的藏身之所。
這樣的地方,只有進尖子(南當地方對私人擁有的採礦場所的稱呼)背塃去了。
估計警察局已經在礦區搜尋過往行人了,自己得小心找到能容納自己的尖子。
眼下是1948年底的冬天,天氣雖然晴朗,但山上依然很冷。
走了一夜,他感到又冷又餓又累。
但他不敢進礦區,只得在礦區的山上漫無邊際地向著他認為有尖子的地方走去,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已是正午時分,他看到前方一片窪地上,有幾間草房,寬大的場地上十多人和幾頭牛在忙碌著什麼。
幾座看似墳包似的東西,也有人在一旁忙碌著。
走近一看,幾頭水牛各拉著一個比常人高的圓盤式石碾子,石碾子下面一個直徑大約四米,寬約四十厘米,深大約二十厘米的圓形石槽,裡裝滿褚紅色的錫礦石,石碾子中心一根碗口粗的木棒穿出,透過木棒上的鐵鏈連線木枷,木枷套在牛肩上。
石碾子在牛的拉動下,艱難地碾碎石槽中的錫礦石。
那些像墳包一樣的東西,表面用洋灰(水泥)抹得光滑,礦工們將礦漿澆在墳頂上讓礦漿流下。
礦漿在從上往下的流動過程中因重量不同,流速也就不同,從而達到了錫礦與雜物的分離。
幾千年來,我們的祖宗就是利用這樣的方法選出錫礦的。
林飛問了正在操作的女工,這個像墳包樣的東西叫什麼?女工告訴他叫雲槽。
他問女工這裡收不收人?女工用手指著第一間茅屋,告訴他要到裡面去問工頭。
走進昏暗的屋裡,一個穿著與礦工沒什麼不同的人正在忙著把桶裡的汞裝到麻袋裡。
“老闆,你們這裡招人嗎?”
林飛問。
那人直起身來,林飛看清了,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
“這裡不招,但尖子上招,得進洞(下井)。
這裡的活只招女人.”
以後林飛才知道,礦山上不讓女人進洞,認為女人進洞不吉利,會給尖子帶來災禍。
“進洞也行呀.”
小林回答。
“那我帶你去.”
那人說。
走出窪地,再爬了一段坡,光禿禿的山坡上,也是幾間茅草房出現在眼前,茅草房後面有個與比常人稍矮的洞。
林飛想那個應是礦洞了。
“張工頭,給你帶小工來了。
這個看上去不錯.”
帶林飛來的人,對正在忙著招呼工人給馬幫上馱子的,一個穿著布鞋身著對襟玄色服裝的中年男人說。
“老趙哥,我看看.”
張工頭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林飛,再走近林飛,聞了聞林飛身上。
然後唔了一聲,對他稱作老趙哥的人說:“行,留下吧.”
然後對林飛說:“幫忙幹活.”
老趙哥對林飛說:“我們尖子最近挖到旺汞(富礦的意思)了,好好跟著張工頭髮財.”
說完沿路返回了。
林飛幫忙送走馬幫後,感覺更累更餓了。
張工頭對他說:“餓了吧,跟我到廚房吃飯去.”
到了廚房,張工頭招呼林飛坐下,讓做飯的給林飛盛了一大碗米飯,一碗芋頭煮白菜,外加一碟子酸菜。
林飛先走到水缸邊喝了一氣涼水。
山上的水很涼,林飛渴急了,也顧不了那麼多。
然後坐下,端起碗大口吃起來。
張工頭蹲在一邊抽著大煙筒(一種南疆特有的竹製抽菸工具),一邊看著狼呑虎咽的林飛。
“飽了嗎?”
張工頭看到林飛放下碗,問道。
“飽了.”
林飛回答。
“不飽還有,礦山不比北平飯店大魚大肉,但糙米飯管飽.”
張工頭一句“北平飯店”讓林飛驚得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你驚什麼,你給我們紅腳杆(南當人挖苦礦工的稱呼)出氣,我們也不會讓貓菜把你抓走的.”
張工頭看著林飛疑惑不解的樣子,接著說:“早上灣子街的貓菜就找我們去說了,要我們看到你就去報告,不得私藏.”
聽了張工頭的話,林飛警覺的心放下來了。
“來尖子躲難的人多去了,貓菜們一般都抓不到。
不過你這身太顯眼了,還有你身上的油腥味。
明天就進洞吧,讓塃去去你那粉頭樣子和身上的油腥味.”
林飛聽到“粉頭”兩字,看看自己的穿著,也覺得這身在礦山真太顯眼了。
“走,我領你換衣服去。
不然你這身草皮衣(南當人把下井人不下井穿的衣服叫草皮衣),來個人就說不清了.”
兩人走出廚房,正值進洞的礦工出洞。
礦工們揹著塃包,裝束幾乎都一樣:頭戴無沿氈帽,太陽穴邊插著二指寬一拃長的竹片,全身被礦石染成褚紅色,粘滿礦塵的臉上,黑黑的眼珠在轉動。
十分疲憊的他們,三三兩兩互相幫扶著走出礦洞,夕陽照在他們身上,給他們增加了一層金色的油彩。
有首流傳在礦山的《四季歌》,真實地描寫了當時被稱為“砂丁”的礦山工人的生活:……冬季裡,北風起,受苦不過走廠人。
下洞好似山耗子,出洞好似討飯人。
三個石頭支口鍋,就地挖個洗臉盆。
逍遙日子老闆過,砂丁苦難數不清。
……看到礦工出洞了,張工頭連忙拖著林飛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後,丟給他一套髒兮兮的下井衣服和帽子,一盞電石燈,讓他趕緊換下身上的衣裳。
並交待他呆在屋子別出去,等到他去收完塃,吃飯時再讓他去見大家,然後開門出去了。
“小花子,你今天背少了,明天再不多背點,年底要扣你的錢了.”
林飛聽到張工頭的聲音。
“張工頭,這兩天身體不舒服,等著好了多背點.”
那個被叫做“小花子”的人回答說。
“老麼童,今天不錯.”
林飛又聽張工頭說。
“馬上要過年了,趕緊多背點,到時候讓張工頭多給兩個錢,好去南當聽戲去.”
“哈哈,麼童又想那個唱花旦的了.”
林飛聽到一群人的笑聲。
“肯定的,我最喜歡他唱的《打漁殺家》.”
那個叫麼童的人說完,還哼了起來……吃飯時,張工頭領著林飛對大夥說:“這個是今天來的,各位大哥小弟關照關照。
老錢哥你老紅腳杆了,你就多關照關照這個新來的.”
老錢回答說:“這小夥子一副背塃的身板,沒問題.”
這家尖子共三間草房。
大的是工棚(礦工們一般稱工棚為伙房),工人,馬,塃,工具共一間;工頭自己一間小的,廚房一間比工頭那間要大些,做飯的自己住在廚房裡。
林飛抱著換下的衣服,拿著礦燈來到工棚裡。
他本想著大家會問他從哪裡來的,可是大家都只互相說笑,沒人關心他的由來。
老錢給他安排睡在他身邊後,也沒問他什麼,只是在和其他人開玩笑。
林飛主動問老錢尖子上的事,老錢告訴他:礦山上,因犯事來尖子躲難的事是常事。
因礦山生活艱苦,尖子很難招到工人,老闆對這些來避難的人也是從不打聽底細。
即使是警察來抓人,老闆也是能躲的就讓他躲,不讓抓走就不給抓走。
大家都習慣不打聽別人家底。
並告訴林飛這家尖子有砂丁15人,算上張工頭,做飯的和林飛,共18人。
尖子老闆是南疆臨安人,是工頭的哥哥。
老闆平素就在南當城裡,一般不來尖子上。
尖子最近挖到了旺汞,工作多起來了。
每天要背兩趟,體力不好的就有點吃不消了。
聽著小花子在一旁乾咳,老錢對林飛說,小花子隨父母、姐姐一起逃荒到大坪子,十二歲就隨父親進洞背塃。
父親前年得肺癆死了。
母親和姐姐在灣子街上賣烘豆腐。
看小花子現在的身板,估計也是患上父親相同的病了。
林飛看到了那個叫小花子的礦工,長得很瘦小。
估計這兩天把罪受多了,早早躺在鋪上不出聲。
躺在通鋪上,呼吸著這汗味,牲口味,電石味和塃味混雜在一起的空氣,小林似乎又回到了趕馬的日子。
他在想大哥好嗎?是否受到他的牽連?他在想他是否已經安全了?井下是個什麼樣子?由於太累,林飛沒聽到老錢的鼾聲就睡著了。
廚房的雞叫三遍,大家都進了洞。
林飛才發現,這個洞對他這米個頭的人來說,能直著腰走路的地方沒幾處。
大多地方都是要彎著腰,手腳並用才能透過。
採場一次最多能容下五、六個人。
採場這波人不走,下波人只能在寬點的地方等著。
裝滿塃的塃包背在身上,本來很小的洞子顯得更小。
一些地方人才俯面透過半身,接著就要仰過面來往上爬。
礦工們把這樣的地方叫做“鷂子翻身”;有的地方要邊用手撐著邊用腳蹬才能透過,礦工們把這樣的地方叫上“蒼蠅搓腳”。
好在林飛身強體壯,練過功夫,揹著塃走不算太吃力。
林飛現在才知道:插在氈帽裡的竹片,是用來颳去額頭上的汗水的。
額頭上的汗水如果用手來揩,不用竹片刮,臉上會糊上手上的泥巴,飽含泥漿的汗水會讓你再也睜不開眼。
三個月過去了,林飛已經成了個地道的“紅腳杆”。
走在灣子街上,儘管街上還貼著通緝他的通緝令,但再也不會有人能看出他是在北平飯店當過跑堂的林飛。
這天,老錢和麼童,林飛早早出了洞。
完活的他們,換上草皮衣,打算到灣子街上走走,去茶鋪喝茶,聽說書,順便聽聽茶鋪裡的人講講國共開戰的局勢。
這已經是過了立春的49年。
灣子街的茶鋪很熱鬧。
林飛他們進了茶鋪,要了一壺茶,三籠小包子,邊吃邊聽書,就著聽聽人們對時局的看法。
喝茶的人們邊聽著書,邊小聲談論著國是。
有人說共軍不會過江,肯定要劃江而治了。
有人說肯定要統一中國的。
聽著眾說紛紜的時局,老錢和林飛一頭霧水。
三人中有點學問的麼童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
中國自滿清滅亡到現在,已經亂了一段時間了,說不定共軍真過了江統一了中國。
聽完說書,吃完包子,三人茶足飯飽。
出了茶鋪,在灣子街上亂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