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敲骨吸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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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新鮮貨行交易量的大幅減少,引起東洋人的警覺,警覺產生懷疑。於是,倒查一年以來開具的出海記錄,發現永新鮮貨行漁船出海的次數正常,但寧波永新鮮貨行出售的魚卻大幅減少。
很明顯,這裡面有問題,隱瞞了真實的生產情況,漏記或不記收進來的魚鮮數量,以此達到偷稅漏稅的目的,問題非常嚴重。
陳恆泰先是被傳喚到徵稅課,接著又轉到憲兵隊。
寧波汪偽徵稅課實質是東洋人控制的傀儡機構,平日由汪偽政權人員出面運作,但一旦發現有嫌疑人犯,則由東洋人出面處理。
偷稅漏稅是重罪,是對大日本天皇的不敬,不忠。
陳恆泰被轉到寧波開明街上的憲兵隊,他知道一旦進去,如墜深淵,凶多吉少,那裡活脫脫是一個地獄魔窟,但大禍臨頭,又無可退縮。
陳恆泰已是年逾古稀之人,一生謹慎做生意,怎麼也想不到會落到這種地步。
這個主意是阿虎出的,阿虎跟他說,我們不能便宜了狗日的東洋人,寄爹少記收進來的魚鮮,這樣就可以少繳了。另外,漁船多跑上海,減少在寧波的卸貨量。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徵稅課發現了。
負責刑偵的憲兵少佐,並沒有對陳恆泰動手上刑,可能是見他上了年紀,禁受不起嚴刑拷打。而是帶著他來到一扇大鐵門前,讓人開啟厚厚的鐵門,進去參觀。
陳恆泰不知道東洋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厚厚的鐵門開啟的一剎那,他聞到一股沖鼻的,陰冷的血腥味。
陳恆泰膽戰心驚被請了進去,到了裡面,他才明白是讓他參觀裡面的行刑室,觀看正在遭受嚴刑拷打的“犯人”。
憲兵少佐帶著陳恆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參觀,每個刑訊室裡,都有“犯人”在遭受刑訊。那濃郁的血腥味,衝得陳恆泰一陣陣反胃作嘔,那淒厲的慘叫聲,喊爹叫孃的哭嚎聲,皮鞭抽打在身體上的沉悶聲,烙鐵擱在皮肉上的吱吱聲,像無數鋼針刺激著他的心臟。
陳恆泰哪裡見識過這種血腥殘忍的場面,他怎麼也想不到寧波還有這樣的地方,還是在叫開明街的地方。哪裡開明瞭,這分明就是閻王殿,就是十八層地獄,就是修羅場,就是東洋人戕害中國人的人間地獄。
陳恆泰不敢睜開眼睛看,人間地獄裡的慘狀是他無法想象,無法直視,也無法忍受的的。他想起阿虎的結義兄弟寧旺財女兒被東洋人擄去後,不知道有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折磨?應該不會被鞭打火烙,但東洋人淫蕩下流是出了名的,一個黃花閨女,落到一群如狼似虎的東洋兵手裡,被糟蹋得死去活來是一定的。
可憐的姑娘,她一定是遭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屈辱,經受過痛苦絕望,所以,一旦被拋棄在馬路上,半夜裡跳江自盡。如果不是這樣,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心靈的創傷怎麼平復。
陳恆泰想到,鎮海淪陷後,這樣的人間悲劇誰知道發生了多少,又有多少家庭因此破碎。
看見陳恆泰緊閉著眼睛,少佐嘰裡咕嚕說了一通,翻譯說,陳老闆,皇軍問你怎樣選擇。
陳恆泰無力地說,我罰,我罰。
日本少佐又嘰裡咕嚕說了一通,翻譯說,皇軍寬宏大量,念你是初犯,罰你三倍稅。
陳恆泰不知道三倍是多少,但不敢問,只是想,把全部家當都給了吧!嘴上諾諾道,認罰,認罰。
少佐哈哈大笑,拍拍陳恆泰的肩膀,嘴裡嘰裡呱啦一通。陳恆泰不知道狗日的在說什麼,迷惑地看著翻譯。
翻譯說,少佐說你是一頭肥豬,捨不得殺。
陳恆泰很不高興,在他心裡,豬是下賤畜生,說他是肥羊,是老牛都行,但他不能露出半點不悅,反而一個勁地點頭,還衝著少佐強顏歡笑,又鞠了一躬。
東洋少佐突然用中國話說,先罰繳三萬,回家去準備。
陳恆泰受到驚嚇,又因為被罰繳鉅款三萬,回到家躺下後,竟一病不起,腦子裡反反覆覆浮現那些受刑人的慘狀,男男女女,衣服褲子都被扒光,人被綁著,吊著,鞭子抽,烙鐵燙,竹籤釘,冷水澆,還用電刑。
皮肉都是爹孃給的,誰能經受得住這種酷刑,這種暴虐。
陳恆泰決定不再管理永新鮮貨行、寧波三江輪船公司和寧波陳記順風漁船租賃行的生意。三個公司的業務,分別讓三個女兒執掌。上海十六鋪的永銀旺鮮貨行給寄子阿虎。
張大寶年紀也大了,卸了賬房先生職務,還是留在陳家。
阿豬接替大寶的職務,全面負責管理賬冊。
陳恆泰的三個女兒跟阿豬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他不抽大煙,不嗜賭,也不碰酒杯,除了偶爾到煙花巷找女人玩玩,沒有別的惡習。最主要的是,阿虎是陳永新的過房孫子,也是陳恆泰的過房兒子。這些年來,大家一直以這種名分交往,而阿豬是阿虎的胞弟,又從小在陳家生活,視同家人。
阿虎過繼給陳家,是舉辦過過繼儀式,寫進陳家族譜的,等於是陳家人了。
阿虎知道寄爹被請去參觀東洋人地下行刑室的遭遇後,立即到寧波去探望。
陳恆泰看到阿虎,淚眼汪汪拉住寄子的手說,阿虎,謝謝你來看我。
阿虎說,寄爹,我們本來想幫忙,跟狗日的對著幹,但沒想到卻連累了你。
陳恆泰說,這怎麼能怪你們,東洋人本性就是敲骨吸髓,他們不進犯寧波,佔領寧波,哪來的這種事。
阿虎說,是的,只怪我們國家落後。
陳恆泰說,早時候倭寇,現在的東洋烏龜,阿拉中國人,啥辰光正眼看他們一眼,但現在國家落後了,老百姓就吃苦遭殃。
阿虎說,銅鈿不夠,我還有幾根大黃魚給寄爹。
陳恆泰一口回絕說,阿虎,你留著自已用,你負擔重,一家大小,老的老,幼的幼,七八個人要靠你養活。
阿虎說,我收魚賺的錢,日常生活開銷夠了。
陳恆泰說,萬一形勢惡化呢,大家都要做好不能出海,不能賺銅鈿,長期坐吃的準備。
阿虎執拗地說,當年我被綁票,若不是寄爹慷慨給珠鳳1000個大洋,或許我早就被撕票了,哪裡還有今天。
陳恆泰說,你是我的過房兒子,寄子有難,做寄爹的哪有坐視不管的道理,自然要援助。
阿虎說,對啊,是這個道理,所以,現在寄爹有難,我能坐視不管嗎?所以,我也要為寄爹分憂,儘自已一點綿薄之力。
陳恆泰說,阿虎,阿虎,寄爹心領了,謝謝,謝謝,心意領了。
阿虎說,寄爹,你讓我做點什麼好吧?
陳恆泰說,阿虎,你雖然沒有改姓陳,但你一直是陳家的人,是入籍陳家宗譜的。寄爹覺得,就憑這一點,寄爹是虧待你的。
阿虎說,寄爹,哪裡有虧待啊!
陳恆泰卻不再言語。
阿虎看著垂老的寄爹,心裡想,也許,寄爹是指沒有分一點財產給我吧!
陳恆泰歇了歇,緩了一口氣又說,寧波三個公司給了三個女兒,還有外面入股的,能兌現的,我就把它變現成現金,不能兌現的,暫時留在身邊。
阿虎說,這個辦法好,變現一部分,做兩手準備。
陳恆泰說,十六鋪永銀旺的股權,我全部都劃歸你的名下。
阿虎完全沒有料到他寄爹會這樣安排,趕緊說,這個不可以,這個不可以。
陳恆泰說,萬一以後,如果她們有難,你能夠救助,就救助,力量有限也不用勉強。
阿虎知道寄爹說的“她們”,是指他的三房女人,也是阿虎的三個過房寄娘。
於是,阿虎說,寄爹一定要給我,我以後每年把分紅,一分不少孝敬給你。
陳恆泰說,我是擔心自已活不長。
阿虎說,寄爹不要這麼悲觀,如果,萬一,寄爹有個三長二短,我就把分紅給三個寄娘,一分不少。
陳恆泰聽了很感動,聲音也有點哽咽了,一個勁地叫喚,阿虎,阿虎。
阿虎說,這一次,銅鈿籌備好了,就繳給狗日的東洋人,咱們胳膊拗不過大腿。如果不夠,我把大黃魚湊進去。不過,寄爹要答應我一件事。
陳恆泰不知道阿虎要表達什麼,遲疑了一下,肯定地說,好,我答應。
阿虎說,寄爹,來日方長,您一定要堅強,要活著看到東洋人滾出寧波這一天。
陳恆泰抓過阿虎的手,搖了搖,又在阿虎手背上拍拍,想支起身體,阿虎趕緊按住他說,眼下最要緊的把這件事對付過去,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陳恆泰點點頭說,我先把另外幾處房產賣了,有幾處,還是你永新阿爺手裡置辦的,我無臉去見阿爹啊。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阿虎說,寄爹不要傷心,阿爺知道現在的局勢,會理解您的。再說,現在打仗,萬一哪一天,一顆炸彈落下來,把房產炸個殘垣斷壁,一分錢都沒有了。還不如現在處理掉了,等以後局勢太平了,再置辦地段好的房產。
陳恆泰說,這也是個辦法,打仗了,房產是累贅,又不像細軟可以隨身攜帶,現金可以放在身邊。
阿虎說,寄爹,雖然現在兵荒馬亂值不了多少錢,但總能回籠一部分資金。
陳恆泰說,是的,這次是能夠對付過去的,再來一次,我就承受不了了。
阿虎說,菩薩會保佑寄爹的。
陳恆泰說,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參股,你大寶阿大賬冊上都有記錄,股份證明也都在保險櫃裡,我已經吩咐大寶整理了,看看能變現多少算多少。
阿虎哦了一聲。
陳恆泰到底有多少家產,阿虎是不知道的,但陳家從上代開始發跡,生意做的很大,這個阿虎是知曉的。
陳恆泰問阿虎,景升輪事件知道嗎?
阿虎搖搖頭。
陳恆泰說,鎮海口封鎖後,來往寧波上海的客貨輪,都在鎮海口外上下和卸貨,再由小火輪船從鎮海駁運到寧波。當時往來鎮海寧波間的有“景升”、“鎮海”、“新寧餘”、“新永安”、 “天馬”、“岱山”等6艘小輪船,六家公司的股份,我都持有,只是有多有少而已。
阿虎又哦了一下。
陳恆泰又說,國難當頭,但大家還是賺銅鈿放第一位。為了壟斷利潤,六家聯營,每天不增加航次,只是儘量超載客貨,而寧波航政辦事處知道這種情況,也不聞不問,不加干涉,原因我不說,你也明白。
阿虎心裡想,自古官商穿一條褲子。
陳恆泰頓了頓又說,但是,終於還是發生了震動滬甬的“景升輪慘案”。
阿虎“啊”了一聲說,沉船這事,我是知道的。阿虎記得,當時,御風號剛返航回鎮海,聽說甬江有渡輪沉沒,還以為是寧旺財家裡的渡船沉沒了,暗暗捏了一把汗,後來知道是一艘叫景升輪的小火輪,這才放下心來。但他不清楚陳家也有景升輪的股份。
陳恆泰說,真的是人在做,天在看,那些只知道賺快錢的股董老闆都怕死了,死了這麼多人,該怎樣料理後事啊!
阿虎說,現在想想,這麼大的沉船事件,多多少少都會牽涉很多熟悉和認識的人的。
陳恆泰說,對,這好比天塌下來,沒有人是能夠置身世外的。
陳恆泰說的景升輪,是寧波利涉輪船公司一艘船100英呎長,35匹馬力,時速10海里、噸位75噸,於1926年開始行駛寧波鎮海間的小客輪,核定載客150人。
1939年1月陰冷的一天,景升輪在寧波新江橋堍的利涉碼頭正解纜開船,船上乘客已經有400餘人。而且,乘客大部分擁擠在上艙,還不斷裝貨,導致船體上重下輕。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東洋人飛機突然入境警報拉響,船上乘客頓時亂作一團,船體搖晃不定。船員也驚惶失措,隨即發動輪機,慌亂之中解纜不脫,即用斧頭砍斷纜繩。此時,在船隻外檔後側小駁船上的人,正用竹篙緊緊勾拉上層臺甲船舷,欲將未裝上船的幾部牡蠣肉從駁船上繼續向上艙裝去,潮水急,拉力強,因此當船匆忙離開碼頭(躉船)時,立即向外側傾斜下沉,全部乘客剎時與船體同沉江底,除一小部分出水者獲得搶救生還外,計約387人慘遭滅頂之災。
事後打撈的屍體堆陳四明公所,以招被難家屬認領,沿途啼哭之聲不絕於耳。有的浮屍下流至清水浦一帶,甚有逾月而始浮者。
出事之後,船東潛逃,航政辦事處對此既未防患於事前,又不及時採取措施於事後,結果這樣一件駭人的慘案竟不了了之。
陳恆泰說,出事後,是寧波商會和一些社會團體,組織“景升輪慘案善後委員會”處理打撈、埋葬無名屍體等有關善後事宜。
阿虎說,寄爹,人命肯定比黃金貴,但有的時候,人會被銅鈿矇蔽心智,迷失了。
阿虎準備留宿陪伴寄爹。
陳恆泰說,不用,不用,鎮海還有一大家子人等著你回去,我將息將息,慢慢會好起來的。
阿虎說,我常年出海,家裡也習慣了。
陳恆泰突然想起善甫,問阿虎,善甫有訊息嗎?
阿虎說,寧旺財說,夢見過善甫,他很好。
陳恆泰說,寧旺財不是善甫的寄爹嗎?
阿虎點點頭,當年我辦過過房儀式,寄爹您也參加的。你還說,我又多了一份親戚。
陳恆泰說,記得,記得。寧旺財看上去很厚道。可惜,他二女兒被東洋畜生強擄去……
阿虎憤憤地說,是的,放回來已經……被東洋烏龜糟蹋得不像人了。
陳恆泰說,東洋烏龜禽獸不如。
阿虎說,所以我現在不讓秀霞,秀菊出門,白天躲到二樓白鰻鱺家裡,晚上也睡在二樓。我們兩戶人家大人睡底樓。
陳恆泰突然說,我在想,阿虎啊,那個寧旺財會不會是見到過善甫的,他跟善甫比你跟善甫親近。
也許是怕阿虎不高興,陳恆泰又補上一句,就像我跟你比幾個女兒親一樣!
阿虎被陳恆泰一說,馬上想起一件事來,善甫小的時候,有一次和小夥伴到甬江游泳,小阿孃邁著小腳到江邊去喊善甫回家。
善甫在江里正撲騰的歡,不聽。
小阿孃就說,你阿爹今天船到了,我要告訴他。
善甫說,你告狀去,我不回家了。
小阿孃問他,你小小年紀,睡到哪裡去?
善甫說,寄爹家裡,他不罵我,更不會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