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東洋賊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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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無惡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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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4月,日軍發動寧紹戰役,鎮海是扼守身後浙東的門戶,大門被毀,門戶洞開,豺狼湧入,隨即,整個浙東淪陷。
日佔時期,阿虎真正體會到什麼叫亡國奴,東洋人粗暴,殘暴,殺人不眨眼,行為舉止如同禽獸,對待鎮海居民,更是自認為高人一等,動輒拳打腳踢,大聲咒罵,嘴上“八嘎呀路,八嘎呀路”,也聽不懂什麼意思。看見年輕小囡,就“花姑娘地,花姑娘地”奸笑。
東洋人對待上了年紀的老人,非但不像寧波人那樣尊老敬老,而是滿臉嫌疑地放出狼狗來咬。
任運輸說,以前東洋人窮,視上了年紀的老人為累贅,白吃飯。有的山區,家裡兒子討了老婆,生出下一代,就把老人背到山上,任其自生自滅。
阿虎聽了,更是把東洋人視為畜生。
東洋人佔領鎮海後,規定每個人出門要帶良民證,漁民出海要辦出海證。
身上沒有良民證的成年人,一旦被查到,就懷疑是抗日分子,輕則大頭耳光啪啪啪扇個天昏地暗,重則把銀光閃閃的刺刀抵在胸口,刺刀可刺,槍管裡子彈可一槍崩了,就看東洋人高興了。
東洋人牽著的狼狗,在一旁狂吠,隨時準備撲上去撕咬。也有沒有帶良民證的老百姓,被關進牢裡,讓維持會的人來擔保領回去。
如果沒有辦理出海證出海,就是違法,就是意圖私通抗日分子。這罪名,隨便往哪個人頭上一按,都是死罪。
後大街大教場經常有私通抗日分子和游擊隊的人被槍斃,誰知道是不是抗日分子。
槍聲響處,血沫飛濺,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黎民百姓被冤屈致死。
阿虎關照家人不要輕易出門,尤其是正當花季的大女兒秀霞,二女兒秀菊,街上都是虎狼。
但這樣的厄運,還是落在寧旺財頭上。那天,寧旺財漁船回港,知道老婆費佳怡已經連續發燒幾天,就要帶她去鎮海城裡看西醫。他家住在鎮海渡輪口,臨出門時,馨兒說,阿爹,我也一起去,有事可以搭把手。
寧旺財想,這也是個辦法,現在是大白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應該不至於發生什麼事情,就同意女兒一起去。
但一家人剛走到城關大街上,迎面碰到幾個東洋兵,寧旺財下意識地讓女兒躲在自已和老婆身後,卻已經晚了。
那幾個東洋兵,看見如花似玉水靈清秀的寧馨兒,立即哇啦哇啦歡叫起來,同時,呼的一下端起上了刺刀的槍,一邊團團圍上來,一邊嘰哩哇啦叫嚷著“花姑娘滴,花姑娘滴”。
寧旺財赤手空拳,擺出護衛女兒的姿勢,他老婆費佳怡也擋在寧馨兒前面。這個動作似乎激怒了東洋兵,幾個禽獸嘴上大喊大叫,吆西,八嘎呀路,端著槍,從三面圍上來,二話不說,舉起刺刀就往寧旺財和他老婆身上刺去,一下一下,刺的倆人渾身是血。
然後,在大街上,公然把嚇得瑟瑟發抖的寧馨兒擄走。
寧旺財被刺中三刀,都是上身,日本兵對他們夫倆,是往死裡刺的,刺的位置都是軀幹,刀刀斃命,但寧旺財命大,居然沒死。他老婆費佳怡沒有這麼幸運,被刺中心臟,當場斃命。
阿虎知道這件事後,去探望寧旺財,旺財念著女兒,懇求阿虎幫忙找維持會的人去救寧馨兒。
維持會的人去憲兵隊要人,結果被一槍托砸在頭上,血流滿面回來對阿虎說,金戽阿哥,實在對不起,東洋人比畜生還壞,根本不講道理,這事我幫不上忙。
寧馨兒被日寇擄走四天後,半夜三更扔在城關大街上,是路過的一個黃包車伕看見她,把她送回家的。
寧旺財已經認不出女兒,寧馨兒身體虛腫,臉龐變形,渾身都是繩子捆綁的痕印,下身都爛了。
寧旺財哭得像一個孩子似的,反反覆覆說,馨兒回來就好,馨兒回來就好。
寧馨兒看見她父親身上綁著綁帶,綁帶上滲出斑斑血跡,又得知她阿姆已經死了,痛哭一場,責怪是自已害了阿爹阿姆。
旺財安慰道,馨兒,阿爹阿姆不會怪你,不會怪你。要怪也是怪東洋烏居。不是你的錯,是東洋人畜生不如。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在家好好將息將息。
雖然寧旺財百般安慰女兒,但寧馨兒回家當天晚上,趁家人睡熟了,悄悄跑到甬江邊,想也沒想跳了下去。
寧旺財失去老婆,又失去愛女,咽不下這口氣,幾次三番到大教場這裡的日本司令部轉悠,想伺機找東洋人報仇,但根本近不了身。再說,他身上還有刀傷,無功而返,每天悶頭喝酒。
阿虎覺得旺財這樣下去不行,喝悶酒會毀壞身體,萬一哪天,他覺得自已傷口好一點了,情緒上又控制不住,獨自跑到大街上找東洋兵復仇,被打死了,他的小女兒怎麼辦!
阿虎跟幾個結義兄弟商量說,我們輪流陪他不是一個辦法,所以,我準備讓旺財暫時到御風號上,跟自已同船出海,一個是照顧,一個是看管。和風號上船老大,請大家再推薦一個。
但大家認為,要出一個船老大,也是阿虎船上的人,理由是阿虎是資深船老大,俗話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選人自然也是御風號上的人。
但阿虎這個辦法,遭到寧旺財反對。他說自已想通了,不會再憑一已之力去復仇,東洋人欠下的血海深仇,早晚會報,但不是自已這種以卵擊石的復仇方式。
白鰻鱺問他,旺財,你是真的想明白了,還是敷衍大家?
寧旺財說,曼勵,阿虎哥,兄弟們,我真的是想明白了,全中國,像我這樣遭受東洋人傷害的,何止千千萬萬,房屋炸燬,親人被辱,被殺,這血海深仇,一定要報,但不是我一個人單槍匹馬。
阿虎說,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血海深仇一定要報 也一定會報。
白鰻鱺又說,兄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寧旺財和白鰻鱺是堂表兄弟。
阿虎說,這樣吧,你跟我出海一趟,和風號暫時不出海,要出海,船老大也重新找一個。
白鰻鱺說,兄弟,你留在阿虎哥身邊更好,聊聊天,散散心。
丁家宜也同意。知魚說,阿虎哥是為了你著想。
阿虎說,生命只有一次,現在東洋人霸佔鎮海,我們都做亡國奴,但我們還要活下去,我們能做的,就是利用一切機會支援抗日力量。
寧旺財說,可惜我們都老大不小了,否則,我一定上四明山參加游擊隊打東洋人。
柳知魚說,我們可以像善甫一樣,運輸違禁物品到寧波。
白鰻鱺說,我親家說,他們跑陸路的,也有人從上海帶東西到寧波。
阿虎沉著臉,嚴肅地說,抗日我們有份,但大家千萬千萬記住,這種事情,只能做,不能說。老婆,孩子不能說,任何人都不能說,打死也不能說。
知魚接過話說,阿虎哥,我懂。
阿虎看看知魚,這麼多年來,大家一直以兄弟相稱,用長幼禮儀相待,但阿虎並沒有仔細打量過知魚,也沒有這麼認真看過另外三位。這一刻,阿虎眯細眼睛,逐一看大家,寧旺財遭遇這場打擊後,一下子蒼老許多,兩鬢染霜還是次要的,關鍵是整個人垮塌了,神情萎靡,恍恍惚惚。女兒是父親的心頭肉,前世情人,哪個父親不愛女兒,大女兒出嫁時,寧旺財一個人哭了很久,而二女兒馨兒還沒有定親,本來是準備明年為她找一個婆家,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寧旺財不相信配陰婚這種事情,人就活一口氣,心在跳,生命還有意識,心不跳了,一口長氣籲出,與這個人世也沒有半點關係了。只是活著的人,不能承受這種可怕的打擊,接受這個殘酷事實。還用人世間的一切,來挽留逝去的人,按照活人世界的方式,來紀念那些逝去的親人。
白鰻鱺中年發福,原來白皙的臉龐,現在看上去還是白白淨淨,阿虎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面孔白的人一般鬍鬚都很少,白鰻鱺自然也是如此。但臉白鬚少,給人一種虛胖,浮腫的印象,似乎元氣耗盡,只剩下一個皮囊。阿虎心想,不知道他現在一個猛子扎到水裡,還能憋上多少時間?想到時間,阿虎覺得時間偷走了他們五兄弟許多,也留下不少痕印。偷走的是歲月,是青春,是旺盛的精力,使不完的體力。留下的是家庭存續,子女成長,財力積攢,還有大量複雜的人際關係。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除了原生家庭,親生父母,不認識任何人,也跟任何人沒有關係。隨著年齡增長,先是同齡小夥伴,讀書時有同學,踏上社會討生活了,有各行各業,各種人際交往。有交往,就有關係。
阿虎又去看瘦猴,阿虎記得丁家宜剛上騎鯨號時,又黑又瘦,活脫脫像一隻猢猻,所以落了一個瘦猴綽號 但到了中年,人長胖了,樣子也體面了。另外,人也長高不少,不像那時,一米六十左右,現在大概有一米七了。
阿虎端起海碗,看見自已倒映在海碗黃棕色酒水裡的模樣,阿虎第一次覺得,自已活像一頭感傷的獅子。
白鰻鱺注意到阿虎的凝神沉思,他是一個敏感細膩的人,感覺自已一向敬重的阿虎哥,現在變得多愁善感,原來那個做事果敢,雷厲風行的阿虎,隨著年齡的增長,已經漸行漸遠。老人講,相由心生。看看阿虎哥,天生一種不怒自威的面相,現在變得和藹,尤其是出神發呆時,有一種很難用語言表達的隨和,慈悲。
白鰻鱺比阿虎小兩歲,正是壯年,身體健康,喜歡出海,能經受海浪顛簸,享受船上生活。他跟旺財一樣,大女兒茶花已經出嫁,二女兒牡丹待字閨中,兒子志成和小女兒蘭花還沒有到考慮婚嫁的年齡。本來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自已慢慢老了,總有一天不能出海,現在的這點積攢,就是日後的養老銅鈿。但現在,東洋人來了,國家前途,民族命運,個人安危,一切都變得飄忽不定,不可捉摸。
白鰻鱺讓女兒和兒子待在樓上,沒事不要輕易下樓。還讓阿虎哥孩子到自已家裡躲著,並囑咐西廂房翁家阿婆,關上大門,以防日本兵四處遊蕩,突然闖進來幹傷天害理的事。
尤其是旺財二女兒出事後,白鰻鱺心裡更加焦慮,整天惶恐不安,不知道哪一天,這無端的災難落到自已頭上。
白鰻鱺這樣想著,不由去看旺財,寧旺財注意到白鰻鱺的目光,抬起頭,擠出一點笑容,但卻是那種苦澀,悲痛,悲慘的笑。
寧旺財的苦笑,也傳染給了丁家宜和知魚,大家去看阿虎,阿虎回過神來說,剛才我走神了,好像回到從前,回到我們在甬江船上歃血為盟,結拜為生死兄弟的時候。
寧旺財說,那個時候多好啊,有阿虎哥罩著,心裡無憂無慮,唉,現在過日子過得整天提心吊膽。
知魚說,少年不知愁滋味,那個時候,我才14歲。
瘦猴說,我們不都是14歲嘛。
白鰻鱺和事佬似的對知魚說,你知道家宜不是這個意思,是說我們都還年少,哪像現在,轉眼都44了。
旺財說,那時候,我們出海,我們逐浪,我們追著魚跑,每天都是歡快的。隨即問阿虎,阿虎哥,你呢?
阿虎說,我跟你們一樣啊,最好的兄弟都在一條船上,每天開開心心出海,滿船魚獲回來。
白鰻鱺說,那時候,我就想一件事。
大家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問他想什麼。
白鰻鱺說,就想有個女人啊!
丁家宜大呼小叫道,你才14歲啊,就想啦,阿虎哥16歲還差不多。
阿虎說,這不奇怪,曼勵早熟。
白鰻鱺說,就是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旺財說,我說老實話,那時候我還不懂這些。
知魚說,其實大家都不懂,只是好奇。
白鰻鱺說,是啊,是好奇,想了解,想探索,想知道一切。
阿虎說,我們都是從懵懵懂懂中走過來的。
寧旺財突然不無傷感地說,等什麼都懂了,人生也差不多走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