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遇見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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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鯨號一年四季都在海上捕撈,夏天太陽暴曬,冬天寒風刺骨。而從三月底開始開始,天氣漸漸轉暖,一直到十一月底。這段時間,是阿虎最開心的日子,一網一網地捕魚,一船一船地運回。每年的魚汛,都是小黃魚打頭陣,從阿虎沒有去過的東海外洋,一路浩浩蕩蕩洄游到甬江,錢塘江,長江交匯的這片海域。

阿虎想象不出小黃魚是怎樣找到這裡的,或者說,是怎樣認定這片海域的?地形,鹽度,溫度,還是索餌?它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交配產卵,接下來護卵到親魚孵化出來,一起長大,然後,再游回春天出發的地方。

那裡的海域,是它們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嗎?小黃魚這種每年固定時間,固定路線,固定方式的洄游,形成了一年一度的魚汛。緊接小黃魚汛的,是大黃魚訊期,其出發地點和出發時間也是固定的。

其實,小黃魚與大黃魚訊間隔時間不長,可以說是前腳後跟。小黃魚汛期時,每一網捕獲的小黃魚裡,也摻雜著不少大黃魚,當然是以小黃魚為主,畢竟,這個汛期的主角是小黃魚。等到小黃魚退場,大黃魚便成為真正的主角,漁網裡也有一些小黃魚,大概是些貪玩的,或遊的速度慢的小黃魚吧。

大黃魚市場售價比小黃魚貴,換句話說,也就是經濟價值比小黃魚高,因此更受張銀靛和其他漁民的青睞,投入的人力物力和精力也更大。

張銀靛告訴阿虎,“麥梢黃、黃魚叫”,這是大黃魚的叫聲。

大漁補充說,也是銅鈿銀子“噹啷噹啷”在響。

張銀靛把捕獲的小黃魚、大黃魚和零零碎碎的雜魚活蝦,換成碎銀子和通寶幣,然後用碎銀子和通寶幣去換米麵、油鹽醬醋茶等生活必須。張銀靛不相信紙幣,陳永新知道張銀靛這個顧慮,從不給他紙幣,有時候手頭沒有碎銀或銅鈿,暫時不給也沒關係,但絕對不會給紙幣。張銀靛的理由是,紙幣比黃裱紙更沒用,黃裱紙卷卷還能當媒頭紙,紙幣能當柴燒火,還是能糊板壁?其實,更深的擔憂是,誰知道哪一天,紙幣就變成廢紙了。

1913年,即民國次年發行的一種銀元,張銀靛是樂於接受的,銀元等值於碎銀子,卻比碎銀子方便,使用時不用稱重,也不怕作假,牙齒咬一咬,吹口氣放在耳邊聽,都能辨別。最主要是,銀元上面印刻的這個人頭特別好認,大光頭。後來知道,這個大光頭是民國第一個正式大總統,所以大家也叫這個銀元為袁大頭。

張銀靛心想,也就是說皇帝沒有了,換了大總統。但大總統跟皇帝究竟有什麼區別,自然是搞不清楚的,想來想去,大概是剃光頭跟留辮子的區別。

阿虎是從心底裡贊同割掉辮子的。革辮子就是革命,這是他在上海黃浦江畔聽人說的。原來,這麼複雜的事情,被上海人用一句話講清楚了,簡單明白,他一下子恍然大悟。

除了割辮子,穿衣服也是革命的一部分,成為一種象徵。上海馬路上,除了三個兜的洋裝,還有穿四個口袋的,有人說,這些是擁護孫中山革命的新派人。

革命前,男人穿長衫馬甲,頭上拖著一根辮子,阿虎在船上捕魚,都是穿短衫短襖,幹活靈活,行動自如,冬天穿棉袍子後,心裡特別憎恨這種服飾,臃腫,累贅,手腳不便,好端端一個人,就像被塞進一個棉花袋裡,木手木腳。阿虎在上海看到這種四個口袋的上裝,覺得很新鮮,很精神,樣式也好看,反觀自已,穿著短襖,著著大褲管的褲子,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不由自慚形愧起來。

阿虎想買一件四個口袋款式的上裝,但不知道哪兒有賣,有的話,只怕口袋裡的銅鈿也不夠。他就把衣服樣子記在心裡,打算等到過年,他阿孃請裁縫到家裡給大家做新衣時,他畫出來,讓裁縫做一件。

以往,都是阿太去請裁縫上門的,去年夏天,阿虎阿太去娘娘庵守夜,被毒蟲叮了一下,腫成一個包,回家後連續發高燒,他阿爺請了鎮海最好的郎中,可服了很多貼中藥,燒還是退不下來,燒死了。

上海碼頭比寧波大,來來往往船多,人也多。馬路上不時遇到一些綠眼睛黃鬍子外國人,阿虎阿爺張銀靛叫這種人番佬。當然,番佬寧波有,鎮海也有,但沒有上海馬路上多。上海的番佬有男有女,男的戴著高高的帽子,穿著長到膝蓋的衣服,女的反而穿得少,穿袒胸上衣和拖地裙子。阿虎像看西洋景一樣好奇,也覺得有一點興奮。

阿虎還看見幾個人站在一條馬路的路口,看到走過去一個人,就往鐵罐裡扔一顆豆子。阿虎猜想,大概是在計數人頭,所以,儘管阿虎不知道他們計數了派什麼用場,但還是來來回回走了幾趟。

黃浦江江面開闊,江水滔滔,江上船隻多如過江之鯽。阿虎悄悄在心裡唸叨道,大江大海。

黃浦江比甬江開闊,從長江口往十六鋪碼頭行船,要花小半天時間。而鎮海就在甬江出海口,再外面就是灰鱉洋了,唯一不同的是,甬江江面沒有黃浦江寬。阿虎想,如果甬江能上闊一倍,將來的世面肯定不會遜於上海。再說,寧波比上海開埠要早,也許,那些眼光遠大的寧波人,已經看到這一點,都選擇到上海碼頭髮展。

阿虎眼裡的上海,蓬蓬勃勃,一派生機,也讓他眼花繚亂,充滿新奇感。

騎鯨號將要抵達十六鋪碼頭時,阿虎看到黃浦江西岸,就是漁船行駛的右手這邊,有很多棟高樓矗立,他默唸著這些大廈名字:亞細亞大樓,上海總會大樓,友寧大樓,齊昌洋行大樓……

阿虎站在船頭,仰望高聳矗立的大樓,看得痴痴呆呆。更讓他驚訝的是,在這幾棟番佬大樓旁的邊空地上,番人還在造大樓,架子搭的很高,高到要仰起頭來看。

騎鯨號抵達十六鋪,但根本找不到靠岸的地方,只能先泊在江上,等了兩個多小時,才有空泊位。

上了岸來,碼頭上人流像春天的黃魚訊,川流不息,紛紛攘攘。有上船的,也有像他們一樣下船的。走出碼頭,外面的馬路上,沿街擺滿著攤頭,賣吃的,賣用的,賣玩的,賣稀奇古怪的,什麼都有。耳朵裡都是叫賣聲,吆喝聲,咿咿呀呀,南腔北調。眼睛裡看到的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俊俏的平常的,當然還有胸膛挺得筆直的番人。這紛至沓來的人群裡,有的匆匆忙忙,有的悠閒自在,有的東張西望,有的走走停停,阿虎和白鰻鱺是第一次到上海來,一路走走停停,看的眼花繚亂,看得倒抽冷氣,看得昏頭昏腦。

白鰻鱺看得目瞪口呆說,哪來的這麼多人?眼睛都不夠用。

阿虎說,是啊,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

白鰻鱺說,阿虎哥,這一條馬路上的人,就比鎮海廟會上的人多。

阿虎說,那當然,鎮海是小地方。

白鰻鱺說,我以後要到上海來。

阿虎先是一愣,緊接著嗆了他一句,你現在不是在上海嗎?

白鰻鱺認真地說,我是說,我以後要住到上海來,做上海人。

阿虎和白鰻鱺是隨騎鯨號到上海來送魚的,同船還有大漁,阿豹,旺財斑,瘦猴,知魚。他們留在船上做返航前的準備。

張銀靛對阿虎說,這是你寄爺挑張家生意,他不缺這點銅鈿,主要是幫我們,這恩情要記住。鮮貨行三個股東老闆,陳永新佔股份五成,張銀靛佔二成半,還有一個合夥人叫李旺發,是鎮海小港李家人。李旺發的族人是上海沙船大王,陳永新老婆娘家也是小港李家。

合夥做生意,第一是要找知根知底的人,李旺發從小來上海學生意,後來在十六鋪以販魚為生,對十六鋪一帶行情瞭如指掌,手頭也積攢了一點銅鈿,於是投了二成半資金,做個股東。店鋪取了陳永新,張銀靛,李旺發三個人中間一個字,合起來是——永銀旺。

永銀旺鮮貨行的僱工容易解決,上海有的是從五湖四海湧入的勞動力,貨源也不愁,除了騎鯨號捕獲的魚,陳永新還有一條捕魚船,三條沙船,可以輪流調撥到上海卸貨。此外,還有別的碼頭如象山,舟山,岱山的漁船到十六鋪尋找買家。所以,不愁貨源,也不缺貨源。上海碼頭大,銷路暢。此後,阿虎要隔三差五隨船到十六鋪送貨。這一趟,張銀靛叮囑阿虎,順便捎半筐帶魚給大海,阿虎就是和白鰻鱺一起去大海家送魚的。

阿虎和白鰻鱺一路打聽,摸索著找到城隍廟四牌樓,路上不時有人攔住他們要買竹筐裡銀光鋥亮的帶魚,阿虎說,我們不是行販,這是送親戚的。雖然是這樣回答,心裡卻喜滋滋,知道寧波人在上海很多,海貨銷路好,帶魚又是時鮮貨,一定會暢銷。

大海家裡沒人,阿虎和白鰻鱺敲了半天門,響聲驚動到對門人家,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對阿虎和白鰻鱺說,他們家裡沒人,大概出去了。

那個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有一雙月亮眼,留著齊眉劉海,臉龐白皙,膚色如雪。阿虎說,我是張家侄子,送魚給我二阿大。

那姑娘一點也不忌生,立即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寧波鎮海來的。

阿虎感到奇怪,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寧波鎮海來的?

姑娘笑了,你二爹不是鎮海人嗎?那你也是鎮海人。

阿虎也笑了,饒著頭皮說,哦,對的,對的。心裡卻暗想,這姑娘好聰明啊。

姑娘又說,我想起來了,你二爹家還有一個叫進財的,也是從寧波鎮海來的。

阿虎說,他是我大阿弟。

姑娘說,所以嘛,我說的不錯吧。你們到我家裡坐一會兒,等你二嬸回來吧。

白鰻鱺說,我們要早點回去。

阿虎也說,謝謝姑娘,不有勞你了。

姑娘說,那你們在樓梯口等。

阿虎因為心裡念著早點返回,所以鄭重其事拜託女孩把帶魚轉交給他二爹。姑娘一口答應說,好的,好的。

為了表示感謝,阿虎從魚筐裡挑了三條銀光閃閃的大帶魚,送給姑娘。

女孩怎麼也不肯收,堅辭道,不,不,哪有這樣的道理,我不過是順手之勞。

阿虎堅持要她收下,還說,是不是少了,我再拿兩條給你。

姑娘說,不是的,不是的,你是來送人的,我怎麼能半路攔截,雁過拔毛。

阿虎說,一點心意,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姑娘說,帶魚很貴的。

阿虎說,不管貴不貴,這是我們自已漁船捉的。

姑娘聽了,甚覺新奇,這帶魚是你們捉的,怎麼捉的?

阿虎說,是的,用漁網捕撈的。

姑娘又說,那更不能要了。

阿虎不解地問,為什麼?

姑娘說,那是你們辛辛苦苦捉來的。

倆人推來辭去,一個堅持要送作為酬謝,一個堅辭,認為只是舉手之勞。正僵持不下,這時從姑娘身後轉出來一個女人,三十多歲年紀,畫著眉毛,抽著細細白白的洋菸,女人笑吟吟說,人家小哥哥把自已捉的魚送給你,是誠心誠意的,不收就是瞧不起人家了,對吧,小哥哥。

阿虎連忙說,是的,是的,阿嬸。

姑娘這才說了聲謝謝,然後連同魚筐一起拿進屋子。

白鰻鱺急忙叫嚷道,喂喂,魚……魚……這魚筐我們要帶回去的。

姑娘轉身說,那我騰出來給你。

阿虎說,不用,不用,下次我來拿魚筐。

阿虎和白鰻鱺下了樓,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十字路口,一時吃不準哪條路通往十六鋪,正彷徨間,聽到身後有人“喂喂喂”的叫喚,阿虎扭頭一看,是一個姑娘,手上拿著魚筐,於是一下子認出她是二爹對門的鄰居。

姑娘氣喘吁吁遞上魚筐說,你們走得真快,我老遠看見你們,就是追不上。

阿虎說,跟你說過下次來拿,你怎麼還是特意送過來。

姑娘說,家裡地方小,沒地方擱。

阿虎一聽,頓覺慚愧,連忙致歉說,不好意思,我沒想這麼多,害得你跑了這麼遠路。一邊說話,一邊定睛去看姑娘。

大海家樓道里光線幽暗,現在站在馬路上,十一月初的陽光下,頓時覺得姑娘長得好看,身材不胖不瘦,恰當好處,面板白白的,像是那種結臘的豬油,比白鰻鱺更顯得白皙細膩。盤著髮髻,留著前劉海,雙眼皮,一對眼睛又黑又亮,下面是一個小巧的鼻子,整個人纖細小巧,但又不是弱不禁風那種。

阿虎怔怔地,不帶掩飾地看著珠鳳,臉上是一種讚歎,欣賞的表情。

姑娘不好意思起來,說,那我走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阿虎說,還沒有請問你叫什麼?

姑娘說,我姓金,叫珠鳳,珠寶的珠,鳳凰的鳳。

阿虎唸叨一遍,金珠鳳,我記住了。又介紹自已說,我名字裡也有一個金字,叫張金戽,張飛的張,金子的金,戽是一種捉魚用的器具。

珠鳳說,我們都有一個金字。

阿虎說,你是金子帶頭,我是跟在張後面。

姑娘說,那我叫你金戽哥,你不也是金子帶頭了。

阿虎聽了不由樂了,笑著說。啊,對,對。心裡想,這個小姑娘真的是聰明伶俐。嘴裡說,哪天,你到鎮海來,我帶你到招寶山玩。

姑娘一怔。阿虎自覺唐突,轉變語氣說,或者,我阿豺弟回寧波時,你一起到鎮海來。

姑娘說,我跟你還不熟。

阿虎問,那你跟我二爹女兒熟不熟?

姑娘說,我跟進娣要好,我們一樣大。

進娣是大海大女兒,比阿虎小5歲。阿虎由此知道姑娘15歲。阿虎又說,要是你一個人來,只要一說我阿爺張銀靛,大家都知道。

姑娘說,我一個姑娘,不會跑這麼遠。

阿虎不再言語,表情有點尷尬。姑娘見狀,又說,或者下次搭你們船去。

阿虎聽了大喜,眉目全笑開了,連聲說,好,好,好,我們說好了,下次你跟我……哦,不,你乘我們騎鯨號漁船一起去鎮海,我帶你到招寶山玩,天天陪你吃海鮮。

阿虎不放心金珠鳳一個人回去,執意要送。姑娘說,不用,不用,耽擱你們上船了。

阿虎說,不會。

白鰻鱺一直插不上嘴,這時也幫腔說,船會等我們的。

阿虎說,是的,還不知道一船帶魚有沒有卸完貨呢。

姑娘說,那你們更應該早點回去幫忙。

阿虎自知說話不周全,他們是卸完帶魚才來給大海送帶魚的。他阿爹等人留在船上清洗漁船,準備淡水什麼的。

張銀靛年紀大了,這次沒隨船來上海,騎鯨號到鎮海,他上岸回家休息了。

送金珠鳳到樓下,阿虎才依依不捨地,三步兩回頭地離開。

白鰻鱺扯著阿虎衣角說,阿虎哥,你喜歡上金姑娘了。

阿虎問,你看出來了。

白鰻鱺說,人家金姑娘也看出來了。

阿虎說,那更好。以後,我們一直會隨船來,到時候就可以借送魚給我二阿大機會,來看望珠鳳。

白鰻鱺說,看你,真是忘乎所以,已經開始直呼人家姑娘名字了。

阿虎說,這樣順口啊。

白鰻鱺說,我看,你大概想攀藤上牆,做上海人吧?

阿虎說,我才不想呢,倒是你剛才說了想住在上海,做上海人!

白鰻鱺說,看到上海比鎮海發展好,當然想嘍。

阿虎說,我才不想,我不能只顧自已,騎鯨號需要我,我也離不開騎鯨號,還有我的結拜兄弟。

白鰻鱺說,總算還記得結拜兄弟。

阿虎說,怎麼會忘了,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白鰻鱺說,你不能留在上海,人家小娘怎麼辦?

阿虎想了想說,如果珠鳳真的喜歡我,可以跟我到鎮海過日子。

白鰻鱺說,想的美。

阿虎哈哈哈大笑著說,現在說這些,就像痴人說夢,發大頭昏,不說了,不說了。

白鰻鱺突然說,女人上船,不知道阿爹同意不同意。

阿虎說,又不是出海捕魚,是搭船。

白鰻鱺不好意思繞繞頭皮說,阿虎哥說的也是。

8

阿虎對上海充滿嚮往,對二爹大海家對門的珠鳳更是念念不忘,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人這麼想念。他想,要是當年答應二爹,現在跟珠鳳就是對門鄰居了。這樣的話,可以天天看到她,跟她說說話。

阿虎不知道珠鳳家裡還有誰,那個畫眉毛,抽洋菸的女人是她什麼人,論年齡,可以做阿姆了,那麼是珠鳳阿姆嗎?阿虎心裡隱隱覺得這個女人不是珠鳳阿姆,還有點看不慣或不喜歡她,倒不是因為她抽洋菸的緣故,至於為什麼看不慣或不喜歡,他也說不清,只是一種感覺。感覺不是直覺,但也不受理性控制,沒有理由,沒有道理,就是看不慣,就是不喜歡。

相反,阿虎對珠鳳充滿好感,也是沒有理由、沒有道理的喜歡上了。為什麼?阿虎無法回答,至於到底喜歡珠鳳哪一點,是看上去清純,還是整個人。應該是整個人都喜歡。看見她心裡就舒服,就輕鬆,好像完成了一樁畢生的大事情,什麼都可以放下。連想起她,心裡也同樣感到舒服,輕鬆。另外,還有一種甜滋滋的感覺,滋潤著他的心田。阿虎由此獲得一種力量,一種向上奮起的力量,走起路來“噔噔噔”的腳底生風,做起事來“唰唰唰”幹勁沖天,渾身突然有了用不完的勁,使不完的力氣。阿虎本來就長得高大英武,比一般人要高出半個頭,人堆裡一站,鶴立雞群,一表人才。

阿虎心裡暗暗盤算著,整個帶魚汛期,從立冬開始,歷時三個月,一船到寧波,一船到上海,至少要到上海來五趟,平均半個月跑一趟。也就是說,他還能見到珠鳳五次。但一轉念,阿虎又擔憂起萬一珠鳳不願見他怎麼辦?或者,他二爹或珠鳳搬家了怎麼辦?

這個想法一冒頭,阿虎就痛苦萬分,他不能失去珠鳳,他想跟她在一起,如果她願意,就一生一世。

張銀靛喜歡大孫子,不僅因為大孫子長得酷似自已,更因為大孫子從小乖巧懂事。所以,當張銀靛知道大孫子喜歡上大海對門鄰居家女兒後,下次就跟船到上海來,一個是親眼看看十六鋪永銀旺鮮貨行,畢竟張家是投入銀洋鈿的。他作為一家之主,也作為股東老闆,應該在永銀旺露個面;第二個是,要親自跟大海說這件事,讓二兒子去提親,同時也想從二兒子嘴裡打探一下讓大孫子迷得茶飯不香的姑娘人品家境怎麼樣。這樣,他心裡好有個數,等於是自已把了關;第三個是,也順便看望二兒子一家和阿豺這個孫子。

大海已經收到阿虎託對門鄰居捎來的帶魚,是珠鳳送來的。大海對這個經常到他家跟大女兒玩的姑娘印象很好,也知道珠鳳的親孃四年前患傷寒死了,他們兩家是鄰居,自然認識的。出殯時,大海不但隨了禮,還讓妻子阿娟去送一程。

珠鳳現在這個是後孃,叫彩玉,是浦東陸家嘴這裡人。雖然是繼弦,但天地良心,彩玉待珠鳳不薄,珠鳳爹在城隍廟開個小店,賣傳統南北貨,上海五香豆,梨膏糖,許願還願供品,敬菩薩的蠟燭香火 ,還有番人的洋火,洋菸 ,雜七雜八的小吃食等等,家境中等。大海平時一些家用,能照顧他家生意的,就儘量到她家店裡買,所以兩家關係不錯。

大海讓老婆阿娟去說這件事,珠鳳後孃一聽,滿口答應。彩玉說,女大當嫁,珠鳳也十五歲了,現在定了親,等十八歲一到,就可以嫁給你家侄子。

阿娟說,該要的彩禮,一樣不會少。

彩玉說,這些是小事,最主要是珠鳳喜歡你家大侄子。小夥子我見過,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為人也有禮數。

阿娟說,也是緣分。就是不知道以後嫁到寧波有沒有問題。

彩玉說,我跟家裡男人商量商量,畢竟是他的女兒,我想,應該沒有問題,他也是寧波人。

阿娟問,不知道是寧波哪裡?

彩玉回答,大概是鄞縣的,我沒有去過,不知道在寧波哪裡。

阿娟說,我也不清楚,反正都是寧波的,風俗習慣應該差不多。

彩玉說,這倒是的,都是寧波同鄉人。

彩玉跟男人鄞生說了對門提親一事,鄞生一口答應,此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此後,阿虎到他二爹家送海鮮,也送同樣的份數到珠鳳家,彩玉喜歡這個毛腳女婿,張羅著招待,倒茶遞瓜子。但阿虎總是匆匆忙忙來,匆匆忙忙走。有時還要到他二爹家坐一會兒,他二爹很少在家,一年有大部分時間是在船上的。這樣一來,阿虎能見到阿豺的機會也很少。他二嬸一般在家,她是家庭主婦,忙三個女兒三餐飯,還有洗洗補補,收拾房間,夠忙的。

等到帶魚汛期結束,很快就是小黃魚汛期。時間就像陀螺,一刻不停地轉著,從春轉到夏,又從夏轉到秋,秋天一過,轉眼就到了年關。人也像陀螺一樣跟著轉,大人忙著生計,兒女盼著長大。

9

阿虎阿太生前曾跟他說,阿太希望看到你娶娘子。

阿虎說,那我快點長大。

阿太說,阿虎即使見風就長,阿太也看不到。阿虎問為什麼?阿太說,阿太福氣好,已經看到重孫長大了,現在,阿太年紀大了,等不到看你兒子了。

阿虎問,阿太是要跟黑白無常走了嗎?

阿太說,每個人都有這一天的,前世修過,這世過得好。今世再修,下世更加好!

阿虎說,阿太吃素唸佛,會到哪裡去?

阿太說,我也不知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阿太一生,連一隻螞蟻也沒有踏死過。

阿虎問,那誰會下地獄?

阿太說,殺人放火的會下地獄。

阿虎大吃一驚,再問,如果是為了救人而殺人呢?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嗎?

阿太說,我不知道。

阿虎問,那誰知道,庵裡的師太知道嗎?

阿太想了一會兒說,阿太想,為救人而殺人,應該算是做善事。

這是阿太活著時跟阿虎的閒聊,阿虎覺得阿太講得有道理,為救人而殺人,罪孽不在殺人者,而是在對方。

阿虎想,對方是殺人越貨的海匪,犯下的是十惡不赦的大罪。自已是為了救人,救自已的阿爺阿爹弟弟夥伴而自衛,還有什麼比救親骨肉更重要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虎覺得自已等於造了七七四十九級浮屠,算上自已救自已一命,那就是五十六級浮屠,通天浮屠了。

阿虎還想到,大校場上砍掉搶犯腦袋的劊子手,也是殺人,他們是在為民除害除惡,彰顯法威公德,自已是為了不讓搶犯海匪繼續為非作歹,為害一方,道理是一樣的。這樣想過之後,阿虎心裡舒坦多了,像人走遠路累了,卸下肩上的包袱,內心也少了那種罪惡感。

阿虎認為自已做的,的確如阿太所說,是做了一件善事,好事。

阿虎沒有見過他太公,阿太告訴他,你阿爺10歲那年,長毛殺進鎮海縣城,混亂中,你太公不知道是被清兵打死,還是被長毛殺害的。

阿太又回憶說,那一天,你太公是到街上賣東西遇害的,要是不去就好了。

阿虎問阿太,太公沒有逃嗎?

阿太說,往哪裡逃啊,兵荒馬亂,到處亂糟糟的都,逃到東是兵,逃到西是匪,說到這些……阿太哭了,眼淚鼻涕一把,我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是咸豐十一年,夏天,咸豐皇帝崩駕。大冬天,你太公被殺死。我命苦啊,一直守寡到現在。

阿虎問阿太,阿太當時幾歲?

阿太哭的更厲害了,我只有26多歲,一身好肉,卻苦命守寡。

阿虎望著滿臉皺紋,下巴鬆垮垮垂著肉,帶著很大金耳環的阿太,想象不出阿太年輕時的模樣。

但阿虎知道阿太叫張顧慧玉,是1835生的,活到1915年。

阿虎對上幾輩人的事情知道很少,有時候,他阿太說起這些那些往事,他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其實,也真的是隔世,隔了三代人的舊事。他太公生前的事,除了他阿太會念叨起,他阿爺不知道,他阿孃不知道,他阿爹也不知道。阿虎從小是由他阿太帶著的,他阿太沒人訴說,總講給他聽,咸豐年間什麼什麼,同治年間什麼什麼,光緒年間如何如何,宣統怎樣怎樣。阿虎聽了就像發夢,毫無頭緒,他搞不懂咸豐同治光緒跟現在有什麼關係,跟他有什麼關係。

阿虎問他阿太,阿太,那個時候我在哪裡?

阿太說,你還沒有投胎。

阿虎問,那我是做人還是做狗?

阿太急了,當然是做人,我們阿虎這麼乖巧懂事,前世一定是做人的,頭世做人的,都是糊里糊塗的人。說不定,我們阿虎前世還是一個狀元郎。

阿虎想象不出他前世是什麼樣子,狀元郎是什麼樣子。問他阿太,阿太前世也在做人嗎?

阿太說,當然,當然。接著咯咯咯笑了起來。阿太兒孫滿堂,前世一定是積善積德的。

阿虎望著阿太兩腮的肉垂下來,嘴巴癟進去,張嘴說話時,沒有一顆牙齒,像剛生下來的小囡一樣,忍不住也笑了。

阿虎想告訴阿太,自已喜歡上一個叫珠鳳的上海姑娘,可是,阿太已經不在了。阿太曾經說過,如果我死了,我一定會在天上看著阿虎,看著張家兒孫,等到陽壽滿一百了,再去找個好人家投胎。阿虎想起阿太癟癟的嘴巴,原來小孩子生出來沒有牙齒,是因為去投胎的人,牙齒早已掉光了。

阿虎看看天上,希望看見阿太在天上看他,注視著自已,保佑自已。他要告訴阿太,我現在正在去上海的船上,今年的帶魚一船一船,阿爺賺了很多銀洋鈿。阿爺還說,這些銀洋鈿要留給我討娘子用,我要幫阿爺生七個重孫,讓阿爺也做太公,阿孃做阿太。

帶魚是冬汛,過了冬汛,接下來是春汛,然後又是烏賊汛,捕魚人基本沒有什麼空閒時間。但如果前幾個汛期魚獲豐收,接下來可以休息休息,但也不是閒著,只是留在陸地上整修漁船。

漁船是漁民的吃飯工具,船身在海里浸泡一年,水線下面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會粘附著很多東西,最可怕的是一種叫船蟲的蠕蟲,這是一種軟體動物,身體很長,顏色淡紅,看上去是人畜無害的軟體,卻會在船底木頭上鑽洞,並終身吸附在木頭上面。如果任憑船蟲侵蝕,船底最終會因為這些蟲洞漏水而沉沒。所以要把它們找出來,用桐油石灰把所有的船蟲蛀洞修補好。

除了這種讓漁民既痛恨又無奈的船蟲,還有藤壺,貽貝,扇貝,矽藻,牡蠣,蛤蜊,海參等海洋生物吸附在船身上。

修船的第一步,先是把漁船翻過來,把各種各樣粘附的海洋生物清理掉,用各種刀具鏟乾淨。第二步,是把蛀空的船板,損壞的木頭找出來,用桐油石灰補洞,或者把蟲洞損壞嚴重的船板整塊替換掉。第三步,是上桐油。桐油是一種樹油,易幹耐腐蝕,整條漁船,包括舵輪室,船艙,甲板,桅杆,船底,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要塗刷好幾遍。這種防腐措施,每年都要清理一番,塗上幾遍桐油。然後在太陽下暴曬一段時間,又可以下水,出海捕魚了。

往年這段時間,阿虎天天在岸上,做陸地上的人,忙著修補船隻。但認識珠鳳後,阿虎心裡全是珠鳳,他想念珠鳳一對又黑又亮的眼睛,想念她長長的烏黑油亮的辮子。他想送魚乾魚鯗給珠鳳,順便看望阿豺。

但鎮海也有很多事情,阿虎不想拋下一切獨自去上海,他希望二嬸帶著三個女兒,還有鄰居珠鳳到鎮海來看望阿爺阿孃,這樣的話,他就能見到珠鳳,帶珠鳳到海邊的招寶山,縣城鼓樓,南大街,中大街,後大街玩。也可以到寧波天童玉皇寺院進香,到三江口去看他寄爺寄爹和永新鮮貨行和船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