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梆——梆梆——”

更鼓響過三巡,已至三更。

黑暗幽長的小巷深處落針可聞,唯有更夫一人深深淺淺的腳步迴響。

穿著厚實棉衣的更夫用力地攏了攏衣襟,又狠狠地跺了跺腳,一委身子,鑽進了一處大宅後門的門洞中。

他將燈籠杆夾在腋下,狠狠地朝著手心哈了幾口熱氣,伸出手去搓了搓已經凍得毫無知覺的雙耳。

昏黃的燭火在他的晃動中劇烈地跳動起來,差一點將那燈籠引燃。

“大雪不凍,驚蟄不開……”更夫小聲呢喃,像是在自我安慰。

只是他話音未落,卻猛地頓住了。

一點溫熱忽地墜至他的脖頸間,悄然無息卻猝不及防,緩慢地順著他的脊樑骨,蜿蜒游下。

他戰戰兢兢地伸手摸了摸脖頸,藉著昏黃的燈籠照了照——那是一片流動的殷紅。

順著向上看去,只見簷下赫然一張慘白人臉,空洞漆黑的雙眸,端端對上更夫的眼睛,那恐怖的面孔之下,喉間一個鮮紅的血窟窿,鮮紅的血液,就從那淅淅瀝瀝地灑下來。

“啊——!!”

待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之後,更夫重重地跌倒在地,隨即,本就不甚明亮的燭火閃了閃,熄了下去。

小巷又恢復了寂靜與黑暗。

只有微不可聞的滴答、滴答……

藍黑的穹頂落下些星星點點的雪花,不出一會兒,那雪花漸漸大了,巷中青石小路上漸白,漸厚。

——————

十月二十,大雪節氣。

洛陽城,絳仙樓。

蘇輕芒坐在暖閣中,淺啜了一口小廝剛端來的冰堂春。

果真入口甘醇,回味綿長。

放下杯,蘇輕芒眯縫著雙眼,聽著樓下傳來的陣陣絲竹之樂,可幾句飄過來的閒話讓他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

“哎,聽說了沒?城郊有處孤墳被挖,裡面的骨頭都被翻得七零八落!”面色潮紅的酒客摟著懷中風情萬種的女人,一臉神秘兮兮地跟旁邊的人說。

“嗨,這有什麼稀奇,這種鬼天氣,野獸找食也很正常嘛……”身邊的人不屑地又灌下一杯酒去。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說話之人頓時就神秘起來:“你知道,那座墳是誰的嗎?”

“誰的?”倒是身邊添酒的女子恰到好處地問道,抬眼不經意地瞧了瞧樓上。

被追問的酒客得意地笑了笑,故意壓低了聲音:“據說,是江無覓的……”

“什麼?”對方果然十分感興趣,眼神都亮了幾分,“你是說,是那江山閣的少主江無覓嗎?”

說者連連點頭,難得這聽者十分上道。

“不可能……江無覓都死了多少年了,快十二年了吧……這個時候挖出來?還就在城外?不可能不可能!”

“哎!我可是有證據!”那說者急了,連帶著聲音都拔高了幾度:“真的!今日我去當鋪當東西,看見有人當了一把劍,那把劍,分明就是江無覓的佩劍,無極劍!”

“什麼?”聽者一愣。

“你若是不信,明日便去葉老闆的典當行去問問!”說者十分篤定,伸手又抱過一隻酒罈子:“若我說了假話,就叫我喝完酒後凍死在那孤墳頭上!”

豈料這時,旁邊走過一個眼看三十出頭的漢子,十分不屑地嘲笑:“江無覓的墳?不可能!別痴人說笑了,他那種被眾人唾棄的過街老鼠,難道不該被挫骨揚灰嗎?怎麼可能入土為安?哈哈!”

他的笑聲中帶著濃濃的鄙夷,彷彿覺得二人對話十分不可理喻。

“歪爺說的對,江無覓那廝不忠不義,不配入土!”起鬨聲愈大,片刻間便鬨笑滿堂。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蘇輕芒原本聽到江無覓的訊息,心頭激動,卻不曾想這忽然出來的漢子說話如此難聽,忍不住推開暖閣的門,大步走了出來。

那被稱作是歪爺的男人抬起頭,瞧著面前這位身形頎長,身披月白色狐裘的少年正黑著臉站在暖閣門邊。

“我胡說?”歪爺古銅色的面上滿是戲謔,狹長的鳳眸眯起來,帶動眉骨上一道陳舊的傷疤抖了抖,懶洋洋地瞧著一臉怒氣的蘇輕芒,似乎是瞧著他年紀尚小,並未將他放在眼中,嘴角輕揚,聲音頗有些玩世不恭。

“那個江無覓,十二年前親手屠殺了最愛他的女人歸瑤琴一家滿門,事後逃之夭夭再無音訊,如此卑劣無恥的行徑,天下人皆知,難道你不知?”

“呸!你信口雌黃!江無覓才不是那種人!”蘇輕芒衝上前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恨恨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咬牙切齒。

歪爺被揪住衣領,不怒反笑,寬肩往後縮了縮,儘量讓自已不被勒得那麼難受,才有些無賴地開了口:“嗨呀,你這麼激動幹嘛?你是江無覓的親戚?可是,他這種人,十幾年前就被逐出家門,早就沒有親戚了吧!”

蘇輕芒更加氣惱,另一手狠狠地捏住了歪爺的肩膀,令他無處可躲,紅著眼睛怒斥:“我再說一次,江無覓不是那種人!我絕不容許你再詆譭他!”

“哈哈,還真是江無覓的親戚啊?居然氣成這樣,臉都氣紅了哈哈哈!”旁邊看熱鬧的人端著酒盅湊了過來。

“不會吧,江無覓要是知道這時候居然有個小子能為他說一句話,棺材板兒都要掀開了!”

“小子!江無覓的墳都被挖了,你還不趕緊看看去,別叫野狗把骨頭叼走了!哈哈哈……”

嘲弄聲此起彼伏,全是對江無覓的鄙夷與唾棄。

蘇輕芒狠狠地捏著拳頭,指骨關節都捏得格格直響。

“我會去的!”蘇輕芒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將歪爺狠狠向後一推。

歪爺身形不穩,就著蘇輕芒的力量趔趄兩下,順勢便撲倒在路過的龜公身上,借力轉了個身,跌坐到角落中的椅子裡去了,一番動作行雲流水,十分熟練。

“小子,你跟那江無覓什麼關係?”此時,一個方才在旁看熱鬧的黑臉漢子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了蘇輕芒一番。

蘇輕芒冷冷回首,眼見得方才此人笑得甚是得意,心中不覺更加厭惡,便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待走。

“誒!臭小子!老子問你話呢!”漢子看蘇輕芒不理不睬的輕狂樣子十分不滿,再加上他已有醉意,便手執酒杯擋在蘇輕芒身前,飛起一腳,直踹在身邊的酒桌上。

那酒桌微微一震,卻未挪動,然桌上的幾碟菜餚卻朝著蘇輕芒的面門飛了過去。

“好功夫!這是八方盟的‘飛雪滿群山’!”有眼尖的江湖客一眼就認出了那漢子的招式,驚聲叫道。

“飛雪滿群山”是八方盟十分出名的功夫,沒有二十年的內功身法根本做不到,可以將內力分層,不同層級攻擊不同的物品,就像是方才這一招,這漢子只分了兩層,一層浮於表面,只是為了發力而出招,意不在撼動桌子,而在於穩住桌子,第二層力卻是暗中發力,以菜碟為載物攻擊蘇輕芒。

蘇輕芒原本並不認識這一招,但是看對方這等身法,又聽見有人報出這招名字,心中頓時瞭然,立即閃避身形,躲開那些菜碟。

那漢子原以為蘇輕芒只不過是個無知少年,肯定是要在他這一招下吃點苦頭,卻不想,蘇輕芒居然能完美避開,不禁有些惱羞成怒,隨即便足下發力,高高躍起,抬掌朝著蘇輕芒的頭頂劈了過來。

蘇輕芒側身閃躲,後退兩步,猛然抬起腳踹在那漢子胸口,將他踹出老遠,連撞翻兩個酒桌、一個屏風,這才墜地停了下來。

一時間,屋內眾人面色都有些難看。

一方面,大家確實都小看了這個白淨溫潤的少年,他看上去年紀雖然不大,卻身手了得;另一方面,他今日得罪的,可是八方盟的人啊,看這漢子身手,多半是長老以下,堂主以上的身份,有資歷著呢!

“小子,你怕是還不知道你幹了什麼吧?”剛才被蘇輕芒推開的歪爺不知何時湊了上來,吃驚地看了看躺在地上滿臉痛苦的漢子,又回頭打量了蘇輕芒一番,搖頭咂嘴感嘆起來:“哎,別怪歪爺我沒提醒你,你今日得罪了八方盟,怕是以後……哼哼……”

蘇輕芒剛要說什麼,那不遠處躺在地上的漢子忽然抽搐了幾下,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便瞪大雙眼,一動不動了。

旁邊的龜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了探對方的鼻息,片刻後,忽然驚得大聲尖叫起來。

“啊——死人啦——”

“什麼?死了?”歪爺臉上原本幸災樂禍的表情頓時僵住了,墨色的長睫羽微顫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身邊的蘇輕芒,喃喃吐出幾個字:“完了完了……”

蘇輕芒也是一愣,連忙上前檢視,卻被歪爺一把拽住:“你幹嘛?”

“我下腳並不重,若他真是八方盟的人,又能這樣嫻熟地使用‘飛雪滿群山’,是決計不可能死的!”蘇輕芒方才只是想趕緊脫身,去看看那幾人口中提及的江無覓的墳,才踢他一腳,又不是下了死手!

歪爺卻並未鬆手:“看身手、樣貌和性格這幾點,他大約是八方盟下二十四堂主之一,胡奇。”

蘇輕芒掙了兩下都沒掙脫,心道這人手勁還挺大,又聽他這樣說,眼皮不禁跳了跳,嘆了口氣。

他當然聽過八方盟,也知道八方盟下以節氣命名的二十四堂,更知道大雪堂的堂主,胡奇。

此人身形魁梧,硬氣功傍身,行走江湖多以仗義豪爽出名,朋友眾多,名聲也不算差,他此時死在自已手裡,恐怕此事不好交代。

就在蘇輕芒走神之時,歪爺已經鬆開他,蹲下身去將胡奇胸口的衣服解開了。

端端正正一個足印,正中胡奇胸口,大小與蘇輕芒足上的馬靴一模一樣,此外,他身上除去一些常見的外傷和結痂的傷疤以外,便再沒有新傷,十分明顯,他就是被人踹中了心脈,當即暴斃的。

而八方盟一定會對下手之人釋出追殺令。

歪爺見眼前少年沉默不語,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嚇壞了,於是故作輕鬆地調侃道:“我說,你真的是江無覓的親戚?”

蘇輕芒這才回過神,搖搖頭:“並不是。”

“嗨!”歪爺像是如釋重負一般,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你若真是江無覓的親戚,八方盟一定與你不死不休,不過你不是的話……”

說到此處,歪爺眯起眸子,口吻中滿是安撫:“這江湖之中,打死一個人,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就說……你們酒後誤會,他倚老賣老仗勢欺人,你不得已反抗,失手了!”

“這話誰信啊?”蘇輕芒瞪大雙眼,八方盟又不是傻子。

歪爺挑起嘴角笑了笑:“放心!這絳仙樓裡外都是我負責照看的,看你這身裝扮,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拿點錢出來,我幫你在這絳仙樓上下打點一番,統一口供,到時候大家都能出面證明你是無意而為,最後八方盟也不能把你怎樣。”

“給錢就行?”蘇輕芒大驚。

歪爺的表情更加誇張:“不是吧,你不信啊?我有如此絕好的辦法給你,你居然不信?”

“絕好?”蘇輕芒苦笑,“我怎麼沒發現這主意有哪裡好?”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歪爺嘆了口氣,一臉沉重地摟住了蘇輕芒的肩膀,一副過來人的做派:“一看啊,你就是剛入江湖的毛頭小子,今天這事,就算是你出師不利了吧,你剛入江湖就得罪八方盟,你覺得今後你的日子能安生了?但我就不一樣了,我可是從十五歲起就浪跡江湖,見識過大風大浪的!這點小事,我還是擺得平的,你呢花點錢買個前途光明,我拿點錢替你消災,豈不兩全其美。”

蘇輕芒看著他口若懸河,不禁皺緊了眉頭:“我怎麼覺得你和那個胡奇在跟我玩仙人跳?”

“誒!”歪爺連連擺手:“小兄弟,仙人跳這個詞可不是這麼用的,再說了,誰家仙人跳用個莽漢在青樓裡跳啊是不是?”

“歪爺歪爺……”一個一臉驚慌的龜公狂奔而來:“不好了!八方盟來人了!”

歪爺臉上原本還算輕鬆的表情一下嚴肅了起來,他回頭瞧了瞧蘇輕芒,沉吟了一下開口:“這……小兄弟,你先出去躲一躲吧。”

蘇輕芒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事情,但是臨陣脫逃,卻也有悖他闖蕩江湖的初衷,於是,他脖子一梗,一臉視死如歸:“我不躲,若是此人真是死於我手,我願承擔罪責,但是,我相信八方盟堂堂名門大派,也不會不容我自證清白!”

蘇輕芒此話一落,一道爽朗的笑聲便傳了進來:“哈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既然小兄弟敢擔這責任,我若不給小兄弟這個機會,反倒顯得我八方盟小家子氣了。”

隨著這聲音一併進門的,是一個身穿紫衣長衫的中年男人,風度翩翩,氣度不凡,面板白皙,唇上兩撇整齊的鬍鬚,看上去很有學識。

旁邊便立即有人認出來:“這是八方盟盟主,顧逢春!”

八方盟盟主顧逢春,蘇輕芒是聽說過的,這個人以溫潤儒雅著稱,從不動武,向來以德服人。

蘇輕芒頭一次見到這江湖中頗具威名的人物,便也上前恭敬地行禮:“晚輩蘇輕芒,見過顧盟主。”

顧逢春面上淺笑,上下打量了蘇輕芒一番:“蘇小公子,蘇望月是你什麼人吶?”

蘇輕芒心中一緊,只嘆此人果然是名門大派,對自已的身份竟然瞭如指掌,便也如實回答:“是我祖父。”

此話一出,四周便又傳來陣陣議論聲。

“原來竟是斷波軒的公子啊?”

“這少年風度不凡,一看便是不是俗人!”

“他是蘇望月之孫,想來是就是那斷波軒唯一的繼承人吶!”

聽著議論之聲,顧逢春再次微笑著掃視了眾人一番,才清清嗓子,緩緩開口:“既然蘇小公子想自證清白,又對我八方盟如此信任,今日我在此,便賣斷波軒一個面子,應允了蘇小公子。”

說罷,顧逢春笑吟吟地看向蘇輕芒:“蘇小公子莫要擔心,這胡奇是盟中叛徒,我原本就是來追他問罪的,不想如此不巧,他竟然喪生於此,若是蘇小公子能證明自已的清白,我八方盟自然不會為難,但如果真是蘇小公子失手傷人,面對一個門下罪徒,我也不會太過為難,蘇小公子儘管放寬心。”

眾所周知,長安的斷波軒,乃是天下第一兵器行,百年家族傳承,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可小覷。

蘇輕芒雖然平日裡養尊處優,但是面對人命這麼大的事,八方盟給出的態度,也著實讓他受寵若驚,當即便連連誠心道謝:“多謝顧盟主照拂,晚輩定會查出胡堂主的死因……”

顧逢春擺了擺手:“既然蘇小公子這樣說,那我便回去等訊息了。”

很快,顧逢春便出門登車而去,留下屋內一眾人驚訝地盯著蘇輕芒。

尤其是歪爺,他的眼神中多了些訝異,不住地嘖嘖嘆道:“我就說我眼光好,一眼便看出你不是尋常人家的公子,果不其然,你居然是斷波軒的少東家。”

蘇輕芒有些不喜他這見風使舵的模樣,“你倒不必如此恭維,我現下只需要先查清此人真正的死因。你說你在城中有些人脈,不如幫我找個仵作如何?”

“找倒是可以,不過你給多少錢呢?”歪爺眯了眼睛,挑起嘴角笑看著蘇輕芒。

蘇輕芒嘆了口氣,看著眼前粗布短打的歪爺,心中不禁感慨,畢竟是隻貪眼前小利的市井莽漢,與他爭執這些也毫無意義,於是便從腰間摸出一小錠銀子來遞過去:“這些夠……”

話還沒說完,歪爺便眼疾手快地一把將銀子搶去揣進懷中,連連點頭應聲:“放心吧,絕對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

歪爺叫來兩個龜公,一人賞了幾個銅錢,將一張門板拆下來,抬著胡奇的屍體便去了絳仙樓後牆根外的一處廢棄小院。

一出門,外面的寒意便撲面而來,大雪不知道何時停了,一行人在夜色中慢慢地走著,踩在積雪上發出了詭異的“咯吱”聲。

歪爺壓著聲音指揮兩人將屍體放在廚房中的一處大案上,又小聲交代了幾句後,讓那兩人離開。

蘇輕芒看著歪爺熟門熟路地開啟立在牆邊的櫃子門,找出一包被油紙包好的蠟燭,又從懷中摸出火摺子擦亮,將幾支蠟燭點著,分別立在屍體的四周。然後又翻了翻櫃子,從中找出一柄細長匕首,墊在自已的衣襟上擦了去上邊的灰塵,又放在蠟燭上烤了烤。

蘇輕芒心中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忍不住開口問道:“歪爺,你這是幹什麼呢?”

歪爺濃眉一蹙,抬頭反問:“你不是要找出他的真正死因嗎?”

蘇輕芒點頭:“是啊,我不是說你去幫我找個仵作嗎?我錢都給你了。”

歪爺轉過身來朝著蘇輕芒呵呵一笑:“嗨,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一定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

“什麼?”蘇輕芒的眼睛忽然瞪大:“你?你是仵作?”

歪爺伸手將胡奇的衣服再次扒開,這人剛死去不久,身子尚有餘溫,伸手摸上去,面板還是軟的,他一邊緩緩地按了按胸口腳印附近的面板,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是仵作。”

“那你……”蘇輕芒急了,這無賴竟然拿了他的錢消遣他不成?

“哎!”彷彿知道蘇輕芒要抱怨,歪爺及時地打斷了他:“你彆著急嘛,你的目的是找出他的死因,那是不是由仵作驗出來的,有那麼重要嗎?反正你花了錢,我給你辦好事不就得了?”

說完,歪爺已經找準了地方,一刀下去,手法乾淨利落,眨眼間便給胡奇開了膛。

蘇輕芒眼見得那鮮紅的血液從破開的傷口處湧了出來,不禁心底一陣翻江倒海,險些吐出來。

“嘶……”歪爺低低出聲,蘇輕芒忍住噁心,扶著桌角,沒敢抬頭地問:“怎麼了?”

“你小子……下腳也沒……”歪爺一邊努力翻看,一邊低聲嘖嘖。

他寬大的手掌一邊快速地翻動胡奇腹腔中的臟器,指尖的繭子上染滿了鮮血。

蘇輕芒看著他那熟練又輕鬆的翻動手法,不由得更加想吐,歪爺那手法,簡直就像是當街叫賣的屠夫,手底下的都是豬的下水。

“怎麼感覺有點不對勁呢?”歪爺翻了一遍,對蘇輕芒說:“你拿支蠟燭來給我湊近瞧瞧。”

濃郁的血腥味在屋內飄散了半天,蘇輕芒也漸漸適應了,緩了過來,這才拿起胡奇腳下的那支蠟燭,湊上前去照在被歪爺剖開的胸腔上方,忍住噁心說:“我確實踹了他,但是,如果他真的是大雪堂的堂主,不應該受不了我這一腳。”

歪爺點點頭,又有些猶豫地開口:“話雖在理,但是他的確是受你一腳之後身亡,這一點毋庸置疑。”

“所以,他有無可能是已經中毒,我踢中他時只是湊巧他毒發呢?”蘇輕芒這話問完,歪爺的手也收了回來。

他的指尖拈著一根銀針,針尖血色鮮紅,並無中毒跡象。

“喉頭、口舌、腸胃都已經試過,並無毒物。”

“那……真是……”蘇輕芒忽然之間有些絕望。

“心脈這裡有一個裂口,出血量多,距離你踹的部位最近,所以十有八九能斷定,是你踹斷的。”歪爺指了指胡奇胸口的那一片血肉模糊,然後將手中的匕首在一塊麻布上擦了擦,隨即又換了一塊麻布包好,還放回到之前的櫃子中。

蘇輕芒臉色難看,呆呆地盯著胡奇的屍體出神。

倒是歪爺撇了撇嘴:“不過,你是斷波軒的公子,想來八方盟也不會難為你。”

“不!”蘇輕芒回過神來:“我還是不覺得我那一腳的力度,能將他的心脈給踹斷。”

歪爺已經麻利地將東西都收好,還順手找了一張破席子,將屍體給蓋住了:“說的是啊,你又與他無冤無仇——”說完這句話,歪爺忽然回頭問道:“對啊,你與他無冤無仇,你踢他做什麼?”

蘇輕芒提起這事,又有些惱怒起來,口中囁嚅道:“誰讓他罵江無覓的……”

“哈哈哈哈!“歪爺忽然猝不及防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蘇輕芒很是不高興,瞪他一眼:“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

歪爺忍住狂笑,停下來調侃道:“誰不知道江無覓罪大惡極,天下人都罵他,你卻為什麼要站出來為他打抱不平?”

蘇輕芒的眼睛瞪得更圓了,一臉大義凌然,呵斥道:“他才不是罪大惡極之人,他是真正的俠義之士,我不信他是歸家滅門兇手,也決計不相信他會因為一時賭氣就不顧道義!”

“呵呵……”歪爺有些不屑:“真正的俠義之士?你區區一個毛頭小子,都沒見過江無覓吧?空口白牙就說信他是無辜的?他殺歸家全族板上釘釘,兇器就是他從不離身的無極劍,時至今日,八方盟和江山閣都還在找他,你居然敢為這等賊子說話!”

“不!你說的不對!”蘇輕芒梗著脖子憋紅了臉:“誰說我沒見過江無覓,江無覓曾救過我的命呢!”

“救過你?”歪爺神情一滯,上下打量了蘇輕芒一番,又恢復了不屑的表情:“你小子是得癔症了吧,還救過你。”

蘇輕芒剛要解釋,卻又被歪爺打斷:“正好,你救命恩人的墳被刨了,你要不要去給他收個屍啊?”

“你!”蘇輕芒原本想怒懟他這副不屑一顧的態度,但是一想到原本今日之事就是源於江無覓墳冢的傳言,於是不由得改了口:“當然,我是打算去看看的。”

歪爺聽完這話,正中下懷,四下看了看,小聲說:“那正好,我知道那地方在哪,你出點錢,我給你引路!”

蘇輕芒有點無語,這等市儈小人,連這種錢都賺。

而歪爺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道:“你可想好了,那是江無覓的墳,這會兒估計仇人想去挫骨揚灰,小賊想去刮刮油水,而你初來洛陽,想必不認識路,而恰巧我呢,知道一條捷徑……”

歪爺的話還沒說完,蘇輕芒便往他的手中塞了一錠銀子:“別廢話了!現在就帶我去!”

歪爺沒想到蘇輕芒竟然如此痛快,在掌心中掂了掂銀錠子揣進懷中,另一隻手便十分熟絡地搭在了蘇輕芒的肩頭:“沒問題!跟我來!”

歪爺果然是有點歪的,他帶領的所謂“捷徑”,居然是走高處。

茫茫夜色中,歪爺一身短打縱身躍上屋簷,十分輕盈矯捷,而蘇輕芒身披厚重狐裘,緊緊地追在他的身後,倒是明顯有些吃力了。

看得出歪爺對這座城十分熟悉,足下生風,片刻不停,顯見的練就了一身上乘的輕功,這一點倒是讓蘇輕芒有些刮目相看。

二人一前一後,踏著錯落有致的屋脊遊廊踏雪翩躚,不出多時,便出了城。

城外一處亂葬崗中,橫七豎八地歪著一些已經乾枯了的荊棘,上面已經壓了層層落雪,好些細細的枯枝不堪重負地垂了下來,積雪碎灑在凍得夯實的土堆上,十分淒涼。

二人踩著落雪前行,無人說話,只餘下每一步踩進積雪中發出的“咯吱”聲,沒走出幾步,蘇輕芒便看見不遠處一處無碑又塌陷的墳頭上屹立一道黑影,猛然看去,就好像是有一個人端坐在墳頭上一般。

歪爺也看到了,於是他挑起唇角笑笑,故作戲謔地對蘇輕芒低聲說:“瞧瞧,有人捷足先登了!”

蘇輕芒沉默不語,但是腳下的速度卻快了些,他幾步搶上前去,轉到那身影前,卻是低低驚呼了一聲。

那道身影的確是一個人,雙腿跪地,雙手抓在自已的領口,像是要將衣服脫下來。

但是,那人面色發青,身子僵直,早已經死去多時,抓在胸口的兩隻手,正被一根粗麻繩綁在一起。

歪爺聽到他的聲音不對,便也兩步上前,湊近了一看,才詫異出聲:“是他?”

蘇輕芒一愣:“你認識?”

歪爺輕嘆一口氣,伸出手去,用衣袖草草將那人臉上的雪霜拭去,從懷中拿出火摺子打亮,靠近那死人的臉,照了照。

黃色的火光下,一張青紫的臉上,雙目緊閉,嘴角還掛著一絲詭異的笑容。

蘇輕芒倒吸一口冷氣,這個人他雖然不認識,但是,這張臉他的的確確是見過的。

這不就是先前,在絳仙樓中大肆宣揚在當鋪見到了江無覓的佩劍的人?

他當時說了一句話:“若我說了假話,就叫我喝完酒後凍死在那孤墳頭上!”

歪爺看著這人,嘴角一挑,露出一絲鄙夷:“看吧,毒誓是不能亂髮的!”

蘇輕芒皺緊了眉頭:“這不會是意外!”

“自然不是意外,他這是毒誓應驗了,老天爺都不放過他!”

蘇輕芒瞪他一眼:“我是說,他很可能是被人害了。”

歪爺看著蘇輕芒一臉嚴肅的表情,便也故作神秘:“你說……是不是江無覓的鬼魂聽到了他這毒誓,來把他害了?”

蘇輕芒更加無語,忍不住低聲嘟囔:“市井小民,無知粗鄙!”

這聲音雖低,但他二人相距不過一尺,歪爺自然是聽見了,但是他似乎也並不生氣,只是徑直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死人的面頰。

指尖觸及,歪爺的表情有一瞬的呆滯。

蘇輕芒注意到,便趕緊問:“如何?”

歪爺撇撇嘴:“冰!”

蘇輕芒沒太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便也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人的面頰,這才發現,這個人的臉上,有一層冰,且他的睫毛、頭髮,也已經凍得硬邦邦的,就彷彿一尊石雕一般。

蘇輕芒沉聲:“他是被活活凍死的……”

歪爺嘖嘖出聲:“江無覓果然好手段,死了都能殺人,厲害!”

蘇輕芒罵他:“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別廢話了,這人能不能驗?”

“能!”

“那你快驗!”

歪爺卻抱臂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但那是另外的價錢!”

蘇輕芒發誓,他長這麼大還沒遇見過如此厚顏無恥貪心不足的傢伙,但是他看著歪爺一副捨我其誰的表情,咬咬牙,又從懷中摸出一小塊銀子扔過去。

歪爺伸手接住,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他笑眯眯地看著蘇輕芒:“蘇小公子果然豪氣,既然你如此大方,那麼,我再幫幫你!”

說著,歪爺抬起一腳,照著旁邊墳冢上就是狠狠一腳。

原本墳頭上的碎土便被他一腳踹飛,顯見的塌下去一塊。

蘇輕芒驚奇地湊上去瞧了瞧,這才發現,這座墳後面那一塊已經不知道何時被人給挖開了,外面只餘一層凍土堆砌起來的殼子,下面已經空了。

歪爺這才嬉笑著說:“看來,這的確就是江無覓的墳了,想來他曾經在江湖中狼狽度日,過著人人喊打的生活,於是在某一個無人的夜裡,悽慘無比地死了……”

歪爺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聲情並茂地比劃著,弄的蘇輕芒很是不憤,厲聲喝止:“你給我好好說!”

歪爺正了正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呀,你別生氣嘛,絳仙樓中不是有人說,江無覓的佩劍被拿到葉老闆的店裡當了?你瞧現在這座墳又被扒了,顯而易見,這就是江無覓的無名冢,只不過之前他悄無聲息地死了,被偷偷埋在這裡,正好有人來盜墓,把他的劍挖出來了,這才得以重見天日!”

蘇輕芒卻皺了眉頭。

曾經名噪江湖的少年英雄,居然就被埋在了這樣一座籍籍無名的孤墳中?

蘇輕芒從旁邊的樹上折下來一根樹枝,伸到墳頭上面的的塌陷處用力捅了幾下,將那洞口扒得大了些,藉著手中微弱的火光,依稀看到了裡面幾塊散落的骸骨。

他瞳孔微微收縮,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開啟來,一縷白光便射了出來。

歪爺一愣,有些遲疑地問:“這是……夜明珠?”

蘇輕芒頭也不抬,將布袋中的夜明珠往洞口探了探,沉聲說道:“算你識貨,這可是南海遺珠,天下至寶,只此一顆!”

歪爺原本還有些吊兒郎當的表情忽然正經了一些,原本上揚的嘴角已經抿緊,頗有些好奇地試探問道:“你……這東西,哪兒來的?”

蘇輕芒此時已經就著夜明珠的亮光看到了坑洞中凌亂的骸骨,的確是人類的骸骨,肋骨和脛骨相互交疊,明顯是被人翻動過。

他的聲音從洞口處傳來,有點沉悶:“這個啊,是江無覓送我的啊。我都說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歪爺沉默良久也未出聲。

而蘇輕芒已經很快看完了洞內的骨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迅速脫下一件外袍,打算將骸骨都兜出來重新擺好再研究。

他一抬頭便看見了在身邊發呆的歪爺,心下更是不悅,於是推了他一把:“你發什麼愣啊?不是說能驗那具屍體嗎?快去啊!”

歪爺被他推得一個激靈,這才古怪地看了他兩眼,轉身去檢視那具已經凍硬了的屍體。

“這人是凍死的。你在踢死胡奇之前,他還活著,現在是四更,所以,他死去沒多久,最多也就一個時辰吧。”

蘇輕芒彎腰拾掇那些碎骨半天,已經有些腰疼,於是站直了身子,拍拍站在身上的雪和泥土走了過來:“一個時辰?”

歪爺懶洋洋地點頭:“嗯,他死前大約是被泡在了冷水裡,人在水缸裡,頭露在外面,故而並不是溺水而亡,而且你看他面帶微笑,衣服裡面還有夾冰,這種天氣除非在水中,否則不可能貼身有這麼多冰的。而一般凍死的人在瀕死之時,極致的冷會讓他的感覺出現混亂,反倒會覺得熱,甚至可能會出現幻覺,所以,他死前應該是想要脫衣服,但因為被困在水缸裡,四肢無法伸直,所以衣服沒有完全脫下。”

他說這些的時候,原本身上帶著的那股市井痞氣蕩然無存。

只是蘇輕芒從未見過被溺死或凍死的人,他有些懷疑地看了歪爺一眼:“這是真的嗎?”

歪爺被質疑,似乎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立即瞪大了眼睛提高了聲音:“當然是真的,有一年我去……呃,我路過北邊的雪原,親眼看見有一群在雪山中迷路後被活活凍死的人,就是像他這樣。後來我認識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仵作,他記錄了很多屍體的死亡特徵,凍死之相也是如此!”

歪爺十分篤定,蘇輕芒不得不信,於是撇撇嘴,喃喃道:“凍死,還是被害……”

“哎呀,這絕對是江無覓的鬼魂在殺人!聽到有人在編排他,所以將人引過來殺了!”

蘇輕芒只覺無語,指了指墳冢後面的兩道車轍印:“你瞧,有車經過,難保不是拋屍。”

歪爺嘿嘿笑著,還指了指車轍旁邊的一串腳印:“你猜對了。”

蘇輕芒這才意識到,他早就看出這人是被凍死後移至此處,光在這消遣自已呢。

蘇輕芒剛要懟他,他卻已經跳到了被蘇輕芒拼好的骸骨旁邊,忽然驚叫了一聲:“誒?”

蘇輕芒問:“又怎麼了?”

歪爺歪著頭,盯緊了地上勉強拼出來的無頭骸骨,詫異道:“這……怎麼是個女的?”

“什麼?”這回輪到蘇輕芒驚叫了,他兩步趕過來:“女的?你怎麼看出來這是個女的?這身量……雖是沒有皮肉,但看上去也五尺七寸有餘了。”

歪爺伸手一指:“只看身長,確實是不矮,但是你看看這些骨頭,比同樣身量的男人要細很多。”歪爺說完這話,還伸手握了握蘇輕芒的手腕。

蘇輕芒被他那粗糙溫熱又髒兮兮的大掌握了一下,立即十分嫌棄地甩開:“說話就說話,幹什麼動手動腳的!”

歪爺倒是也不惱,又指了指骸骨的中間部分:“看這裡,這裡為盆骨,是區分男女最好的證據,男人的盆骨,這兩塊髖骨之間會更像一個楔子,而女人的兩塊髖骨之間,夾角會更大,就像這具骸骨這樣。”嫌棄歸嫌棄,蘇輕芒還是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然是如他所說。

歪爺又拿起相對比較完整的盆骨,上下比劃了一下,更加篤定了:“你看,如果是男人,這塊骨頭這裡應該是漏斗形,上大下小,而你看這一塊,上下差不多大小,更像是水桶狀!這是女人盆骨的特點。嘖嘖,這女子小腿骨處還有舊傷,看起來應該斷過……”

蘇輕芒點了點頭:“那如果真的是女人的話,是不是就說明……江無覓很有可能還活著?”他說著,眼中一亮。

自從十二年前江無覓屠殺心上人歸瑤琴歸氏滿門的惡名傳遍江湖之後,他本人就忽然銷聲匿跡。

江湖中各大門派都派出了追殺令,尤其是江山閣,甚至發出江湖告示,只要見到江無覓,格殺勿論,誰殺了他,只要將屍體送回,便可授以江山閣秘傳功法一套;若江無覓自裁,能將屍體送回者,賞黃金百兩。

這樣豐厚的獎勵,沒人不想要,於是江湖中幾乎掀起了圍剿江無覓的浪潮,只可惜十幾年來,無一人能尋到江無覓的訊息。

漸漸的,尋找江無覓這件事,終像投石入水,漣漪淡去,沒了聲息。

十幾年來江湖中人才輩出,總有後浪拍前浪,這本就是日新月異的更替,註定會發生,歲月會讓人漸漸遺忘過往。這麼多年了,每每有人對蘇輕芒說起江無覓一定是無聲無息地死在某個角落裡,他就會梗著脖子昂著頭反駁:“江無覓沒有死,他也不會死!”

因為他還沒有報恩。

如果沒有江無覓當年出手相救,他恐怕就死在五歲那一年了,然而知恩圖報,正是這個江湖中最大的義氣。

看著蘇輕芒出神,歪爺無語地清清喉嚨:“喂,小子,想什麼呢?江無覓絕對是死啦,當年那麼多人追殺他,他一個人怎麼可能敵得過,有句話說的好,好漢難敵四手,獨虎難勝群狼……”

是啊,好漢難敵四手,當年,圍攻江無覓的,可不只是四手,而是整個江湖!歪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想啦,江無覓自然是知道自已如果被人抓到是什麼下場,這要是我的話……”

說到這裡,他忽然搖頭輕輕地笑了笑。

蘇輕芒追問:“要是你怎麼樣?”

歪爺回過神來,嘿嘿地笑著說:“要是我的話,我就在身上綁滿石頭,將自已沉到江裡去,就算是死了,也絕不讓人找到我,哪怕日後在江底化作枯骨,也算留了一具全屍。”蘇輕芒癟了癟嘴,一代少年英雄,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將自已沉江?說出去誰會信?

歪爺笑呵呵地問:“你不信啊?要是你,你怎麼辦?”

蘇輕芒一聽這話便來了勁頭,他昂首望天,脊樑筆直,大義凌然地說:“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想辦法收集線索,找出兇手,給愛人報仇,還自已清白!”

他中氣十足,眼中閃著希望的光芒,歪爺看著他,只覺得有趣。

歪爺將手插進一旁的積雪中,用力地搓了搓,調侃地問道:“你要是江無覓,你就要想辦法自證清白?”

蘇輕芒點點頭,緊抿薄唇,目光所及是蒼茫幽遠的天際,他年輕的容顏在這雪夜中顯得異常清冷高貴,就如同不畏嚴寒的紅梅,傲霜枝頭,就為與這黑暗與嚴冬勢不兩立。

少年臉上的堅毅在歪爺看來十分幼稚可笑,但是他看得出來,蘇輕芒的心意真真切切,沒有一絲虛假。

於是歪爺又將雙手在自已的衣襟上擦了擦,悻悻道:“可是,如果江無覓真的活著,他為什麼不肯站出來自證清白呢?”

蘇輕芒一怔,回頭瞧了瞧歪爺。眼前的男人忽然再沒了之前的吊兒郎當,反倒是淺笑地在等著他的回話,他笑起來的樣子要比之前故作粗野的樣子好看許多,至少五官周正,濃眉大眼,年輕時應該也是一等一的美少年吧。

只是,歪爺這話問得讓蘇輕芒不由得洩了氣。

他真的是兇手?

他真的十惡不赦?

想到這裡,蘇輕芒的胸口又騰起一絲怒火。

不!不可能!江無覓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蘇輕芒寧可相信他已經死了,也絕不相信他是忘恩負義的嗜殺之人。

“你說的沒錯,江無覓很有可能已經死了……”蘇輕芒低聲落寞地說出這句話,肩膀淺淺地垂了下去。

歪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對嘛!小兄弟,江無覓都死了十二年了,就算是他當年做過什麼英雄事蹟,鋤強扶弱也好,救你一命也罷,你又何必執著呢?”

“對!”蘇輕芒忽然抬起頭,一臉認真地看著歪爺:“從今天起,我的志向要改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