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照水這幾天幾乎都在紅袖招待著。

他扮作小廝的樣子,佝僂著背,連青梅姑姑也難以認出來。

難以認出卻並不是認不出。

青梅姑姑發現他在紅袖招後,擰著他耳朵將他擰到廂房內,她坐著,扇著團扇,道:“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也知道你為何人而來。但你要知道,要想留在我這紅袖招,客人的事情,不要打聽,客人的生活,也不能打擾,你聽見沒有?”

那白衣男子入住時,她便看出了他是林中鶴,再加上盧照水先前所說,她猜想林中鶴此次前來可能還是為了桃娘案子,她預料到盧照水會有所行動,卻沒想到如此大膽,直接打入紅袖招內部了。

她明白盧照水的想法,她難以更改,她只希望盧照水可以安穩點,至少不能將她的紅袖招攪個底朝天。

她見盧照水還在摸著下巴思考,便起身,拿團扇輕輕敲了他的頭下,威脅道:“你最好給我安生點,只在大廳裡活動,不許上樓,要讓我發現你打擾到我的客人,就等著我劈你吧!”

盧照水為了留在紅袖招看林中鶴究竟要做什麼,只好指天指地,笑嘻嘻發誓道:“我絕對不會打擾到你的客人,我保證!我就是看看他來做什麼。”

青梅姑姑見他還不知趣,又敲了一下他的頭,“林中鶴也是我的客人!”

盧照水笑嘻嘻地解釋道:“我也不打擾他,就看看,就看看。”

青梅姑姑得到了自已想要的答案,移著步子離開了。

盧照水這幾天就是端茶倒水和觀察林中鶴。

林中鶴幾乎不出屋子,住的也不是上等房,只算箇中等,還戴著個斗笠遮臉,明顯是要隱藏身份的。

他帶來的少年倒是常出去,但就盧照水觀察,那少年並不是個武藝高強的人,最多是江湖中等水平,林中鶴帶他來,估計也不是行保護之用。

他蹲了幾天,毫無所獲。

林中鶴的作息也規律得不行,屋子裡幾乎不發出什麼聲響,他不由得嘆口氣。

他要憋死了。

他端著一個托盤,站在大廳裡,盤子上是一杯茶水,眼下他要留心看著來人,若有人坐下,他得去斟茶。

正當他有些晃神間,門口進來一個黑衣中年男子,也帶著個斗笠,身旁是兩個男子,皆是身強體壯。

盧照水趕忙上去,“客人,打尖兒還是住店吶?”

他刻意壓著聲音,那男人也沒過多在意,道了聲:“住店,上等房,兩天。”

他便將一錠銀子砸在桌子上。

這聲音很尖很細,也像在是刻意裝著。

盧照水低著頭趕忙收了,眼卻瞥向這個中年男子的手,這手略有些腫脹,區域性有些發青發紫,是常年用毒的一雙手,但面板是光順的,又很明顯是仔細保養過的。

常年用毒,又在意保養,說明這是個有點權勢的用毒人。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

盧照水想再聽聽他的聲音,確認下,於是又問道:“是幾間上房呢?”

“自然是幾個人就幾間上房。”

呦,還有錢。

盧照水細聽這聲,料想這氣度,財力,越發確定了自已心中的人選。

他佝僂著退下。

他心裡似乎明瞭此次林中鶴是來做什麼,見什麼人了。

這三人上了上房,除了小廝進去送飯外,並無任何動靜。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這個財大氣粗的客人,忽然要求送到自已房中的菜品皆要二人份,還要挑最好的上。

盧照水立在大廳裡,看著一個小廝端著一壺銀瓶子裝的酒路過,他假裝不小心一碰,那小廝不防,扭了下,酒壺便倒下,裡面的酒灑出不少在那小廝的衣襟上。

大廳裡的黃衣姑娘聞聲立馬走上前,斥道:“雲鵬,怎麼不注意些!這酒灑了,耽誤了客人,你賠得起嗎?!”

雲鵬抬頭看了看黃衣女子,又看了看盧照水的方向,道歉道:“浮嵐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是有人絆我……”

盧照水用餘光偷瞥,卻發現這個黃衣姑娘正是當時攔著自已,不讓進紅袖招的那個。他往後退了退,沉著聲連忙道歉:“對不起,浮嵐姐姐,我也是不小心,我賠我賠就是了……”

那浮嵐見他認錯態度良好,又可憐兮兮地往後縮,嘆了口氣,擺了擺手,道:“料你也賠不起,算了算了。暖翠!去給重新拿一壺木蘭花釀來!”

盧照水趕忙上前,說道:“料想點得起木蘭花釀的也不是尋常人,眼下雲鵬的衣襟都溼了,進去難免衝撞客人,讓我進去送酒吧。就當是我給雲鵬道個歉,彌補個過錯……”

雲鵬被絆到,頗有些不爽,但見這個小廝又是主動攬責,又是歉疚要幫他送酒的,他便想承了這個人情:“浮嵐姐姐,這是送給上等房客人的酒……”

浮嵐看了看雲鵬溼透的衣襟,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盧照水忙道謝:“多謝浮嵐姐姐。”

他端起雲鵬手裡的托盤,只見一個粉衣姑娘將酒壺換下,他便託著這個盤子上了樓。

上等房在三樓。

他進去時,隔著個屏風,透過影子看到了桌子旁的人數:兩個人。

相對而坐。

他進去,也不敢抬頭。

那一黑一白兩個人,斗笠也沒拿,桌子上的菜餚已然鋪陳好,似乎就等這酒了。

盧照水將托盤中的酒拿下,倒了一杯給黑衣的人,又準備倒一杯給白衣的人。

他才要倒,手腕便被隔著衣服輕輕握住。

“不必,我自已來就可以了。”

林中鶴竟是沒有偽裝自已的聲音,就這麼直接說了話。

盧照水手一頓,將酒壺放下,弓著腰出去了。

是了。

白衣的是林中鶴無疑,而那黑衣的,應當就是蒼生閣閣主,十步老人——楚飛揚。

桃娘一案中,又是出現逍遙散,又是出現紫陀螺毒的,矛頭都直指蒼生閣,怎麼會不讓這個老狐狸生疑。

可盧照水與蒼生閣素有嫌隙,又行蹤飄忽不定,自然是不好私下裡約見的。

林中鶴不一樣,他在江湖上素有賢名,為人穩妥,又是普陀山莊的莊主,論人來說,約見林中鶴確實是比約見盧照水靠譜。

論事來說,此事牽扯最大的,還在於林中鶴的普陀山莊,畢竟已經死了一個人,又爆出如此大的醜聞,林中鶴對此事的上心程度,估計是要比盧照水多得多的。

況且,五大門派雖不能一榮俱榮,但卻可以一損俱損,林中鶴作為五大門派中領頭的普陀山莊莊主,自然也是要提點些他的。

而對於林中鶴而言,他也確實是需要楚飛揚提供一些關於毒藥的資訊來協助他查明真相的。

盧照水並沒有聽牆根,他此時大概已清楚了二人前來的目的和交談的內容。

他出了門,又繼續在大廳內站著。

眼卻不時往三樓飄,他明知道看不到,卻不知為何,還是想看看。

幾乎沒到一個時辰,楚飛揚便下了樓,身旁二人身上是包袱。

右邊的男子在櫃檯前說了一會兒,三人便出門離開了。

退房了。

楚飛揚離開了。

盧照水抬頭又望向樓梯。

沒有一個白色的身影。

楚飛揚走了,那專門是來見楚飛揚的林中鶴呢?

他不禁奇怪。

直到傍晚時分,林中鶴才下樓,他身上並無來時的包袱,也沒跟著那個少年。

顯然不是來退房離開的。

他依然戴著那頂白色帷帽。

說實話,林中鶴戴上帷帽,看不到無神的眼睛後,他幾乎與常人毫無差別,沒有人會覺得身邊這個走路穩穩當當的年輕人是個瞎子。

他走了出去。

盧照水見浮嵐此時在招呼客人,便偷偷退了下去。

他出門,看見林中鶴向著紅袖招外走去,已然行至了斜橋樓邊。

他一邊走一邊注意著林中鶴的動向,林中鶴走的很慢,像是在欣賞紅袖招周遭的景色。

盧照水一路跟隨他到了紅袖招的湖外,在一個草地上,盧照水飛身到他的正前方。

林中鶴聞聲停步。

“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我了?長白兄。”

盧照水問道。

林中鶴開啟摺扇,扇了扇,道:“尋朗兄身上的酒氣還是這麼重。”

扇子的氣流扇起了林中鶴斗笠上的白紗,林中鶴原本白紗下若隱若現的臉便露出了些。

略窄的下頜角,流暢的線條。

猶抱琵琶半遮面。

盧照水見他的摺扇下綴著個東西,定睛一看,正是他送的那塊玉,不由得心情大好,原本想要質問的心也沉下去不少,出口就成了略帶埋怨和調笑的話:“長白兄當真是不厚道,當時與我說好是‘到此為止’,眼下這私下偷偷見楚飛揚是怎麼回事?”

林中鶴竟然無話可說。

他原本就是騙了盧照水,現下被直接挑明,更是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剛想開口,為自已的欺騙而道歉。

盧照水便湊了上來,用手撥了一下摺扇下綴著的玉,打斷了他剛要出口的道歉:“長白兄,你既收了我的玉,就是我的好友,或者說,我的人,無論怎麼樣,你都是要與我坦誠相待的。”

林中鶴知道他注意到了那塊玉。

他沒預想到盧照水會出現在紅袖招,也就將玉大喇喇地給綴在扇子下,現下被看到了,竟有些不自在。

還沒等他回覆,盧照水直接摟住他的肩,笑著替他解了圍:“不過也是,長白兄騙我,是在收了我玉之前,可以理解,但以後可不許了。”

“你不要我入局,我卻早已出不了局,長白兄,看來我是無法讓你如願了。”

林中鶴抬頭,似乎在看向盧照水,只可惜他看不到,他看不到他飛揚的笑意和那顆張揚肆意的美人痣。

他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頗有些無奈,也頗有些惋惜:“看來,我這次,是真的如不了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