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水降臨在2000年初的香港,零星的燈火輕輕點綴,晚風拂過,帶走一個城市最初的眷戀。
時光哼唱著憂傷的曲調,迴盪在幽靜的庭院,漸行漸遠的歡笑,為年輪撣掉似曾相識的塵埃。
稚氣未脫的女孩,穿著白雪公主的睡衣,在黑暗中悄悄趴在父母的房門前。
男人耿直地憤怒,女人脆弱地哭泣,共同融化在一線昏黃的亮光裡。
爸爸無奈地抽著煙:“嫿瓊已經不小了,我們應該告訴她真相.”
媽媽哽咽地抱住女兒的照片:“不,一旦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就會離開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爸爸盤腿坐在地上,吐出糾結的煙霧:“人都是有感情的,我們對她好,她也會愛我們.”
媽媽擦過紅潤的眼角:“難道我們對她不好嗎?”
爸爸沉默了一陣:“給她自由,讓她去尋找親生父母,才是真的對她好,她有權自己選擇.”
媽媽連連搖著頭:“可她還是個孩子啊,我怎麼忍心讓她承受這樣的打擊.”
女孩不小心推開房門,父母想試圖掩蓋,卻再也來不及了。
那一夜,鍾嫿瓊得知了自己的領養身份,她獨自離開家門,在冷雨中佇立良久。
從此世界變得陌生,偌大的校園,彷彿到處充滿了疏遠的目光。
她將自己的心靈緊緊包裹起來,以畫為伴,以書為友,害怕與人交談,更害怕失去信任。
直到有一天,一位優秀的博士生走進她的視線,他長得那麼高,眼睛那麼有神,更重要的是,他永遠那麼理智,從不摻雜任何世俗的偏見。
青春的年華靜靜流淌,兩個孤獨的人很快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在鍾嫿瓊心中,詹鐸是天地間唯一理解她的人。
微風吹過傍晚的黃浦江畔,詹鐸用一個月的科研工資,預定了外灘十八號最浪漫的位置,那天他捧起99朵玫瑰,對鍾嫿瓊簡單而純粹地說:“嫿瓊,我愛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鍾嫿瓊幸福地望著對岸流光溢彩的夜景,激動得不知該怎樣回答。
再後來,詹鐸鄭重地把她叫到辦公室,和她一起暢想著未來:“我要用我的技術成立一家醫院,進行記憶恢復和記憶刪除.”
鍾嫿瓊為他感到深深的自豪:“太好了!你終於下定決心了,我支援你的夢想.”
詹鐸接著說:“再過幾年,我們也許會嘗試兩項更高階的技術,一個是記憶修改,一個是記憶轉移。
我一直相信,記憶科技能更好地治療精神疾病,修復精神創傷.”
鍾嫿瓊好奇地問:“是改變或轉移一個人的記憶嗎?”
詹鐸自信地點著頭:“是的,記憶修改不難,但記憶轉移還很遙遠,因為人的腦電波不同,無法將記憶直接複製貼上.”
鍾嫿瓊並未在意技術上的細節,只是一直開心地笑著:“我要把醫院外觀設計成城堡的模樣,但走廊要模仿迷宮,這樣才有記憶科學的風格.”
就這樣,失憶康復中心在浦東張江拔地而起,轉眼間,鍾嫿瓊也邁入了大學的最後一年。
火紅的楓葉在窗外飄落,鍾嫿瓊靠在詹鐸肩上說:“沒想到我還有個妹妹,一會就要見面了。
可能……我和親生父母相見的日子也不遠了,我好緊張.”
羅斯福酒吧裡,段臻從玫瑰色的錢包中拿出一張照片,那是她和父母的合影。
段臻拉著鍾嫿瓊的手說:“姐,你看,我們都長得像媽媽.”
氣墊艇上,電流慢慢消退,鍾嫿瓊也甦醒過來。
她終於找回了自己記憶的全部真相。
也許人生常常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快樂而虛假的,一種是真實而殘酷的。
蒼茫的海面上,龍啟睿發現,再這樣反覆轉下去,自己永遠都慢對手一步,於是,他嘗試將關永默逼向陸地。
不料關永默藉著海潮的走勢,突然開足馬力,野蠻地頂向他的艇尾。
這一秒,龍啟睿、段臻和詹鐸被一股莫明的力量彈到空中,只見大海在視線裡越來越遠,他們的氣墊艇也垂直立起,像陀螺一樣在浪花上轉了一圈。
慌亂的四肢在半空遊走,黑色的氣墊在失衡搖擺,伴著一陣眩暈的脹痛,他們紛紛跌回艇內,再次砸出幾柱水波。
鍾嫿瓊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她側躺在氣墊艇上,趁關永默不備,悄悄和電椅一起向前蠕動。
巨大的海浪從遠處掀起,像一面矮牆,將關永默的小艇漸漸託高,又無法控制地驟然墜落。
充滿鹹味的海水澆灌在鍾嫿瓊身上,但她依然堅強地挪動軀體,用嘴將遙控器叼到面前。
慘淡的烏雲遮住天空,兩艘氣墊艇繼續進行著躡影追飛的角逐,像兩條強壯的劍魚,劈開層疊的浪花。
呼嘯的海風撩起每個人的頭髮,龍啟睿封鎖了關永默的所有去路,又將油門手柄拉到最大,把他推向大陸邊緣。
鍾嫿瓊用下巴按住遙控器的按鈕,從電椅上偷偷掙脫。
關永默意識到自己已走投無路,可他不忍就此敗北,竟窮兇極惡地掏出另一顆球狀炸彈,準備朝龍啟睿等人扔來。
潮水拍打著空曠的沙灘,鍾嫿瓊篤信自己此刻正站在記憶與未來、虛幻與現實的十字路口,她本是含蓄內斂之人,本可以在香港度過小家碧玉的平淡人生,但命運偏偏給了她新的嚮往,也伴隨著新的代價。
生死攸關之時,她又一次選擇了勇敢。
就在銀色球體即將脫手的瞬間,鍾嫿瓊全力以赴地撲向關永默,死死按住他的手臂,和他一起沉入翻滾的大海。
而那炸彈也在原地安然爆炸,展開一束耀眼的火光,沒有傷及龍啟睿等人。
黑色的餘煙在關永默的氣墊船上漸漸升起,龍啟睿和段臻毫不猶豫地同時跳入海中,尋找著鍾嫿瓊的蹤跡。
泥沙在深水裡飄蕩,折射著扭曲的光芒,龍啟睿屏住呼吸,克服海水的阻力,將關永默拉到一旁。
段臻緊緊抱住鍾嫿瓊,和她一起游到岸邊的沙灘上。
確認雙胞胎平安後,龍啟睿將關永默倒掛一圈,又連出數肘,把他打得鮮血直流。
關永默痛苦地嗆著海水,抱著龍啟睿的大腿艱難地趴向岸邊,然後便倒在沙土中昏迷不醒。
不遠處,豪華的遊輪已逐漸沉沒,烽煙、噩夢和冰窟鬼垂頭喪氣地坐在救生艇上,緩緩漂向地平線的盡頭。
段臻返回海中去接詹鐸,龍啟睿脫下外衣,披在鍾嫿瓊溼漉漉的肩膀上。
陽光為烏雲鑲上一層溫暖的金邊,淡雅的天空,褪去濃烈,讓柔軟細膩的沙灘,朦朧了一抹似水的恬靜。
海浪翻騰的聲音也變得安寧,攜帶著礁石的深沉,愜意地流向無人問津的遠方。
龍啟睿輕輕握住鍾嫿瓊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在一起。
鍾嫿瓊慢慢仰起頭,閉上眼睛,享受著久別重逢的忐忑與依戀。
天邊有朵心形的白雲,這片雲飄呀飄,飄到了幾天後秋意漸濃的上海灘。
寧靜的午後,鍾嫿瓊和段臻坐在失憶康復中心後院的長椅上。
燦爛的葉片將石板路鋪滿,婀娜的樹枝搖曳在清澈的風中。
鍾嫿瓊問段臻:“你們最想讓我忘記的,是我的領養身份對嗎?因為我曾告訴你,那是我永遠的痛.”
段臻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緩緩地說:“姐,命運本不該是這樣的.”
鍾嫿瓊釋然一笑:“今晚我就要回香港了,龍啟睿也打算在那裡申請讀研。
以後如有機會,我還想請你們見見我的養父母呢,但我和你,和咱爸媽,也永遠是一家人.”
段臻低下頭,心裡不知為何湧上一陣酸楚,她有些哽咽地說:“常回家看看吧,多年來……多年來爸媽一直很想你.”
這時,詹鐸從遠處走了過來,仍是那樣衣冠整潔,只是少了幾分原有的傲氣。
鍾嫿瓊望著詹鐸,似乎從前的一切痛苦與歡樂,都被過濾成一縷清風,被歲月沖淡。
如今,她以朋友,或是路人,或是家人的身份面對這個曾轟轟烈烈愛過的男人,沒想到無論怎樣刻骨銘心的愛與恨,都敵不過被年輪反覆磨砂後的相逢一笑。
那一天,鍾嫿瓊對詹鐸說:“你曾問我,改變記憶是否會改變未來,現在我知道答案了。
你說記憶和習慣是分開的,如果習慣還在,我們終將回到原有的軌跡,但要是習慣變了,一切就都變了。
謝謝你讓我開始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絢麗的晚霞掛在天邊,喬裕姍和龍啟衛坐在吉普車前端,帶著兩個年輕人,行駛在通往機場的路上。
音響裡播放著周杰倫去年新出的《七里香》,鍾嫿瓊牽著龍啟睿的手,遙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高樓大廈。
她心緒沉重地思考著:回香港後,我就要放手一搏,追求我的美術夢想了,這條路一定比我想象得艱難,也許競爭會磨掉我的熱愛,生活會吞噬我的稜角,我不確定自己未來是否真能成功,但我知道,如果不去嘗試,我一定會遺憾到老。
我還年輕,還能感觸到靈魂的衝動,要不然我們為什麼活著。
與此同時,段臻挎著詹鐸的手臂走在街邊,她喝著水晶可樂問詹鐸:“下一步有打算嗎?”
詹鐸眼睛一轉:“我想攻克記憶轉移.”
段臻小心翼翼地看了詹鐸一眼:“我記得你曾告訴我,因為人們的腦電波不同,才無法直接轉移.”
詹鐸點了點頭:“希望未來能打破這個技術壁壘吧.”
由於光的折射,柔軟的吸管彎曲在甜蜜的水中。
段臻笑著問:“雙胞胎的腦電波是一模一樣的?”
“那當然啊.”
詹鐸直白地回答。
這時,段臻滿足地捧起詹鐸的臉龐,柔軟地親吻著:“我們,終於,又,回家了.”
紫紅色的晚霞餘暉倒映在玻璃瓶裡,也將這座忙碌的城市,靜靜地,彎曲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