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柏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摘下眼鏡,一邊仔細擦拭鏡片,一邊眯著眼睛凝視港口閃爍的燈光。在他朦朧的視野中,燈光顯得模糊而遙遠,夜色正悄然蔓延。“我們找到他們,追蹤他們,逮捕他們。”他堅定地說,“然後,我們將以對付其他所有吸血鬼的方式來對付他們。”他重新戴上眼鏡,對慕蕊和治安官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我們會用木樁貫穿他們的心臟,斬首。如果這些手段無效……”武建柏的微笑中流露出無盡的哀傷,“……我們會另尋他法。”

1980年12月24日是一年中最孤寂的平安夜,對於唐慕蕊而言,她決心採取行動,打破這份孤單。她揣著錢包,帶上了一臺相機,踏出了家門,驅車駛向帛弘城的歷史街區。即便還未到下午四點,天色卻已開始蒙上暮靄。

穿過那些歷史悠久的建築與奢華店鋪,耳邊迴盪著電臺播放的聖誕樂章,她的心緒波瀾起伏。她深深懷念著父親。儘管近年來與父親相聚的時光日漸稀少,但想到他已永遠離去,不再於世間思念她,不再期待她的到來,一種撕心裂肺的悲痛湧上心頭,幾乎令她泣不成聲。

當得知父親遭遇不幸的訊息時,她沒有流下一滴淚;在韓弘方護送她前往星騰機場的路上,她亦未哭泣——儘管韓弘方執意要陪伴左右,但她堅持要獨自面對,最終他只能妥協。在葬禮上,在親朋好友的慰藉下,她依舊未曾落淚。直到父親去世後的第五天,也是她返回帛弘城四天後的一個不眠之夜,她隨手翻開一本幽默小說集。書本恰好落在一頁,頁邊留有父親那粗獷的字跡:“今年聖誕節給慕蕊的禮物”。書中講述的故事讓她回憶起四歲時,父母帶她前往市中心,排隊等候一個小時只為見聖誕老人一面,而當聖誕老人真的出現在眼前時,她卻嚇得落荒而逃。閱讀著,她先是微笑,繼而淚水模糊了視線,最終爆發成號啕大哭。那一夜,她久久無法入眠,直至天明,僅睡了一個小時,醒來時感到一片空洞與疲憊,但內心並無病態般的苦楚。她明白,更大的挑戰還在前方等待著她。

慕蕊轉向彩虹街,那排色彩斑斕、灰泥塗抹的連排房屋映入眼簾,隨著煤氣燈依次點亮,街屋的色彩逐漸隱退。她的思緒仍在遊走。

留在帛弘城似乎是個錯誤的選擇。鄰居封靜婉頻繁來訪,但與這位年邁寡婦的交談令她感到疲憊不堪。她開始猜測,封靜婉或許曾有意成為第二任唐斌蔚夫人。每當熟悉的輕敲門聲響起,慕蕊總想躲進臥室避而不見。

韓弘方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從星騰城打來電話:“親愛的,回到我身邊吧。留在你父親的房子裡對你毫無益處。我思念你,親愛的。回家吧,回到我的懷抱。”她能想象出他那嚴肅的面容,說出這些話語時的模樣。然而,大學城的小公寓對她來說已不再是歸宿……而韓弘方的凌亂居所,也僅僅是他安身之所。他每日在電腦中心投入十四小時,全神貫注研究銀河星團的物質分佈。韓弘方是個聰明但基礎教育有所欠缺的人,他們透過共同的朋友相識。韓弘方在兩次服役後,性格變得易怒,堅定地追求成為傑出的數學研究者。慕蕊在他這種狀態時與他開始了長達半年的戀情,至少她自認為那時她愛著他。“回家吧,親愛的。”每晚她都能聽到這句呼喚,但她仍未從失去父親的悲痛中恢復,因此儘管孤單,她總是對韓弘方說:“再等幾天吧,韓弘方。再等幾天吧。”

再等幾天做什麼呢?她思索著。沿南古炮臺的古老豪宅燈火通明,照亮了門廊、矮棕櫚、穹頂和圍欄。她一直對這個區域情有獨鍾。兒時,父親常帶她漫步於此。直到十二歲後,她才意識到這裡沒有黑人居住。多年後,她驚訝於作為一個在六十年代南方長大的黑人女孩,為何如此遲鈍地察覺到這一事實。她從未留意,夜晚漫步的街道,夢寐以求的古老豪宅,如同某些游泳池、電影院和教堂一樣,對黑人關閉大門,她也從未有過闖入的念頭。她震驚於自已竟對日常遭遇的不公視而不見。等到慕蕊能在帛弘城的街頭自由行走時,那些公然的種族標記已被移除,公共飲水機也真正對所有人開放。但舊習難改,兩個世紀以來形成的鴻溝並未輕易消失。慕蕊至今仍清晰記得,1972年11月那個溼冷的日子,她站在古炮臺南端,凝視著那些豪宅,意識到她的家族不曾,也無法在那裡安家落戶。但這個念頭只是短暫掠過腦海。慕蕊繼承了母親的眼睛和父親的驕傲。唐斌蔚是首位在著名的海濱區開設店鋪的黑人商人,而她是唐斌蔚的女兒。

慕蕊駕車穿過街道,路過劇院,這座劇院的二樓陽臺裝飾著精美的鍛鐵花卉與藤蔓圖案,顯得格外典雅。她已經回到了家鄉十天,這十天的生活與往常截然不同。此刻,閆承宣應當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在古老的政府大樓裡與助手及秘書道別,互致聖誕問候。很快,他便會給她撥打電話。她把車停在教堂附近,腦海中浮現出閆承宣的身影。

上個週五,送別武建柏後,她與閆承宣幾乎形影不離,度過了整整兩天。他們的話題主要圍繞武建柏的故事以及意志操控他人的概念展開。“如果教授是瘋子,他的理論並不會造成實質性的傷害。”閆承宣分析道,“但如果他並非瘋子,那麼他的理論就能解釋許多人受到的傷害。”

慕蕊向治安官透露,她曾偷偷觀察過教授。當時,疲憊不堪的精神科醫生剛從洗手間返回她的客廳,準備繼續在沙發上休息。他赤著雙腳,僅穿著一件寬鬆的短褲。慕蕊注意到了他的右腳,小趾缺失,腳上有一道宛如血管的蒼白疤痕。

“但這並不能證明什麼。”閆承宣提醒她。

週日,他們還討論了其他話題。閆承宣在家為他們烹飪美食。慕蕊非常喜愛治安官的住所——那是一座位於老城區外十分鐘車程的古宅。整個社群正處於變遷之中——一些房屋已顯破敗,另一些則正煥然一新。在閆承宣所在的街區,居住著不少年輕人,三輪車停放在門前的人行道上,跳繩隨意放置在門前的小草坪上,後院不時傳來歡聲笑語。

一樓的三個房間被書籍填滿:連線門廳的圖書館兼書房牆壁上鑲嵌著精緻的書架;餐廳凸窗兩側是手工打造的木製書架;廚房磚牆上則掛著廉價的金屬書架。在閆承宣準備沙拉時,慕蕊得以欣賞治安官的私人藏書。她穿梭於各個房間,對那些古舊的皮質封面書籍投以敬仰的目光,瀏覽著涵蓋歷史、社會學、心理學等眾多領域的藏書,對一排排間諜、神秘和懸疑小說露出會心的微笑。治安官的書房太過舒適,她真想立即蜷縮在椅子中,沉浸於書海。看著滿是紙張和檔案的卷蓋式書桌,厚重的皮革低背扶手椅,以及牆面的嵌入式書架,她不由感慨自已在星騰城的工作室多麼簡陋。閆承宣治安官的書房,如同他父親的暗房,給人以溫馨舒適的感覺,彷彿置身世界的中心。

沙拉準備妥當,烤麵包放入烤箱,她與閆承宣坐在書房中,品嚐著純正的果酒,再次開啟了對話——話題仍舊圍繞著武建柏的故事。他們探討了故事的真實性,以及各自對故事的看法。

“我認為他是典型的偏執狂患者。”閆承宣說道,“然而,如果一位辰宇人能在大屠殺發生十年前準確預測其每一個細節,任何資深的心理學家,即使是辰宇心理學家,也會將他診斷為患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他們在溫馨的氛圍中享用晚餐,眼見著夜幕緩緩降臨。閆承宣在裝滿各式酒瓶的地下室搜尋一番,慕蕊建議他設立一個酒窖,這個提議讓他的臉頰泛起羞澀的紅暈。最終,他帶著兩瓶葡萄酒返回餐桌,為晚餐增添一抹醇香。慕蕊對這頓美味佳餚讚不絕口,誇獎他是一個真正的美食家。他開玩笑說,擅長烹飪的女人被視為好廚師,而懂得料理的單身漢則被封為美食家。她開懷大笑,承諾今後要摒棄這種刻板印象。

平安夜,她將車停在教堂旁,獨自一人坐在車內,隨著溫度逐漸降低,她陷入了思考,想起了刻板印象。

對於武建柏,慕蕊心中有著固有的刻板印象:一位來自浩宕城的鶴軒國裔辰宇人,留著濃密的鬍鬚,景天洲的黑暗歲月賦予了他深邃如黑洞的雙眸——那種深邃,是慕蕊永遠無法體會也無法理解的。一個教授……一名精神科醫生……對語言並不精通的慕蕊而言,他那帶有異域風情的口音或許與朱力勤的睿達城方言相似。這個人的眼鏡竟然用膠帶粘合,這讓她想起了自已的姨媽。慕蕊出生不久,姨媽便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直到十一年後才去世。

武建柏的外貌、聲音和舉止與慕蕊所接觸的大多數人都不同。她對辰宇人的刻板印象是粗線條的——黑色的服飾,奇特的習俗,少數族裔的特徵,對金錢和權力的追求甚至超過黑人——武建柏的形象似乎完全符合她對辰宇人的這些刻板印象。

然而,武建柏並非普通的辰宇人。慕蕊意識到,自已並沒有擺脫先入為主的觀念。儘管她只有二十一歲,但她見過像她父親和韓弘方這樣的智者,他們不會用固定的眼光看待所有人和事。她的父親雖敏感且慷慨,對自身種族和家族充滿自豪,但他認為所謂的運動是一種冒險的嘗試,試圖用這種理念改變現存的體制,而這個體制已較以往有所進步,允許像他這樣的有色人種透過努力獲得成功和尊嚴。

韓弘方將人分為三類:體制的盲從者,體制的操控者,以及體制的犧牲品。韓弘方對體制的認識十分透徹:是政治體制發動了戰爭;是權力體制維繫了戰爭的持續;是社會體制將他送入了戰爭的深淵。韓弘方應對體制的方式有兩種:首先,他投身於冷僻的數學研究,以此逃離體制的束縛;其次,他精通這項研究,藉此謀生,遠離體制的影響。同時,他大量時間沉浸在與計算機的互動中,以此避免複雜的人際關係。他與慕蕊的親密時刻激烈而猛烈,彷彿在與一個試圖侵犯他的人搏鬥。在雜亂無章的公寓中,他還教會了慕蕊如何使用手槍。

慕蕊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於是啟動引擎,開啟暖氣。她駛離教堂,注意到人們已陸續前來參加平安夜的禮拜,隨後轉入蘊藉街。她回想起過去的每個聖誕節早晨,父親都會帶她去離家三個街區的教堂參加禮拜。她原本打算今年聖誕節不再隨父親去教堂,不再勉強自已順從他的意願。她明白這樣做會傷害他,令他生氣,但她已準備好堅持自已的立場。一種空虛感在慕蕊心中匯聚成悲傷,甚至令她的身體感到疼痛。此時此刻,如果可能,她願意放棄一切,只為能與父親一同前往教堂度過明天的清晨。

在慕蕊九歲那年的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悲劇降臨。那晚,她父親跪在她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告訴她母親遭遇了不幸。母親下班回家的路上,穿過一片寧靜的公園,正當她離街道僅有三十米的距離時,五名醉醺醺的大學生駕駛著一輛敞篷車,魯莽地穿越柔軟的草地,試圖繞過一座噴泉時,車輛失控打滑,直接撞向正準備回家與丈夫和女兒共度野餐時光的母親。據目擊者回憶,直到最後一刻,母親才察覺到疾馳而來的車輛。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母親臉上並未顯露出驚恐或絕望,只有一種錯愕與不解。

開學第一天,慕蕊的老師要求大家寫一篇關於暑假經歷的作文。慕蕊凝視著空白的試卷,沉默了十分鐘,然後拿起前一天剛買的鋼筆,一字一句、工整而堅定地寫道:“這個夏天,我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我的母親,她無比溫柔,對我充滿了愛。她離世得太早,一群粗心大意的傢伙開車撞死了她。他們沒有坐牢,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母親的葬禮結束後,我和父親去姨媽家住了三天,但最終我們回到了家中。我深深地懷念著我的母親。”

完成作業後,慕蕊請求老師讓她去洗手間。她匆匆穿過熟悉卻又陌生的走廊,在女廁的第三個隔間內,無聲地反覆嘔吐,將內心的痛苦與悲痛傾瀉而出。

慕蕊駕車離開蘊藉街,前往顧樂蓉的住所。這條路線她每日必經,每行至此處,熟悉的憤怒與傷痛便會湧上心頭。她明白,驅使她每日來到顧樂蓉家門前的是一種本能,如同牙齒缺失後,舌頭會不由自主地尋找那個空洞。她每日都要來看看這座房子——如今,連隔壁的房子也同顧樂蓉家一樣漆黑一片,因為席夫人已經搬離。她想起上週二,自已跟隨那位滿臉鬍鬚的男子踏入這座房子的情景。

武建柏。他並非慕蕊刻板印象中的辰宇人。慕蕊憶起他那哀傷的眼神與溫柔的嗓音,不禁猜測他此刻身處何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曾承諾每隔兩天就會打來電話,但從上週五送他至帛弘機場後,她和閆承宣便再未接到他的訊息。昨天,即週二,閆承宣嘗試撥打武建柏家中的電話和大學辦公室的號碼。家中電話無人接聽,而大學那邊,心理學系的一位秘書告知,武建柏博士正在休假,預計一月六日返回;秘書還提到,自十二月十六日武建柏前往帛弘城後,便未曾與辦公室聯絡,但他確信會在一月六日歸來繼續授課。

週日,她與閆承宣在書房交談,慕蕊向治安官展示了關於鶴騫城一名參議員辦公室發生爆炸,造成四人死亡的新聞報道,她懷疑這起事件可能與武建柏當天的會面有所關聯。

閆承宣笑著提醒她,同一事故中,一名行政大樓的警衛也不幸遇難,鶴騫城警方和聯邦調查局均認為這只是孤立的恐怖襲擊事件,且已證實死者中並無武建柏。這起毫無意義的暴力行為與武建柏所描述的噩夢並無關聯。

慕蕊微笑著表示贊同,輕抿了一口酒。然而,三天過去,他們依舊未能得到武建柏的任何音訊。

週一清晨,閆承宣從他的工作地點撥通了她的電話。“我們現在正式介入宇寰旅館的謀殺案件調查,你願意協助我們嗎?”他詢問道。

“當然願意。”慕蕊回答,“具體需要我做些什麼呢?”

“我們正在尋找顧樂蓉的照片。”閆承宣解釋道,“我們的兇案調查組以及聯邦調查局的當地分部,至今未能找到這位老婦人的任何影像資料。她的親屬無從尋覓,鄰居們手中也沒有她的照片,甚至在她家的搜查中也一無所獲。我們有她的文字描述,但我覺得一張照片能更直觀地幫助我們,你同意嗎?”

“我該怎樣幫助你們?”慕蕊追問。

“十五分鐘後,在顧樂蓉的住宅前見面。”閆承宣提議,“我會在衣領上別一朵玫瑰作為標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