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柏感到疲憊。他清楚,這份疲憊不僅僅源自缺乏睡眠和腎上腺素的過度釋放。它的根源可以追溯至晨濤集中營,多年來,這種疲憊就像隱痛的骨傷,時隱時現。就像手臂內側的紋身,這種疲憊將伴隨他直至生命的終點。武建柏再次搖頭,摘下眼鏡,揉搓鼻樑。振作些,老夥計,他心想。消極情緒是令人厭煩的。他回想起在彥昌國伊安宜的農場,遠離果園與田野,那片九畝的土地,以及不久前他與伊安宜和武夢竹在那裡共度的野餐時光。伊安宜與武夢竹的雙胞胎兒子伊康盛和伊建茗才七歲,圍繞著大人們玩著牛仔的遊戲。雖然那片土地如今已是廢墟與溝壑,但兩千年前,瞿博城軍團曾在此追擊過彥昌國的游擊隊員。
伊康盛,武建柏思索。週六下午,他與這孩子約定在鶴騫城相見。想到又將把家人捲入這場噩夢,他的胃不禁一陣抽搐。他知道多少呢?武建柏思考著。我該如何才能避免讓他也陷入這一切?
那對父母攜女走出診所,老醫師尾隨其後,與男子握手告別,隨即一家人離去。武建柏注意到雨勢已止。閆承宣與唐慕蕊也從診所走出,與老醫師簡短交流後,步伐輕盈地向巡邏車走來。
胖治安官擠進駕駛座,年輕女子則坐在後座,武建柏問道:“情況如何?”
“狀況如何?”閆承宣摘下帽子,用一方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隨後搖下車窗。清新的空氣夾雜著青草的香氣撲面而來,令武建柏精神為之一振。閆承宣轉頭望向慕蕊,示意她開口。
慕蕊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儘管她看上去有些震驚且略顯不適,但聲音依舊清晰有力。“雷新曦醫師的診所有一個與診療室相鄰的觀察室,”她開始講述,“二者之間隔著一面單向透視玻璃。玲玲的父母可以在觀察室內目睹整個診療過程。當閆承宣治安官介紹我時,稱我是他的助手。”
“在這次調查中,你的確是。”閆承宣補充道,“不過按照程式,只有在縣府宣佈進入緊急狀態的情況下,我才有權任命下屬。否則,你早就應該是唐副治安官了。”
慕蕊輕笑了一下:“玲玲的父母沒有反對我們的旁聽。雷新曦醫師使用了一個類似節拍器、能夠發光的小器具來催眠小女孩——”
“很好,”武建柏介面道,努力控制著自已的急躁情緒,“那孩子說了些什麼?”
慕蕊的眼神變得遙遠,顯然在努力回憶現場的情景。“醫師讓女孩回想那天,也就是上週六的具體經過。催眠前,玲玲的表情呆滯,幾乎沒有任何反應。但被催眠後,她立刻變得活躍起來,臉上煥發出光彩。她正與她的朋友惜珊交談——也就是那位遇害的女孩。”
“嗯。”武建柏應聲,這一次沒有流露出不耐煩。
“她們在席夫人的客廳裡嬉戲。惜珊的妹妹在另一個房間裡看電視。突然間,惜珊放下手中的芭比娃娃,衝出了房間——穿過庭院,跑到了顧樂蓉家。玲玲在後面呼喚她……站在庭院裡大聲呼喊……”慕蕊的聲音開始顫抖,“然後,玲玲就陷入了沉默,表情再次變得木然。她說她只能說這麼多了。”
“她還處於催眠狀態嗎?”武建柏詢問。
“是的,她仍然被催眠,但無法繼續講述後續的事情。”閆承宣回答,“雷新曦醫師嘗試了各種方法來引導她。然而,她的眼神空洞,堅持說只能講到這裡。”
“就這樣?”武建柏有些驚訝。
“並非如此。”慕蕊回應。她凝視著車窗外被雨水洗淨的街道,隨後轉頭注視著武建柏,嘴角緊抿。
“然後,雷新曦醫師說:‘你將進入庭院對面的房屋,告訴我們你是誰。’這一次,玲玲沒有絲毫遲疑,用一種蒼老沙啞、完全不像她本人的聲音回答:‘我是。’”
武建柏聞言,心中不禁一震。這超乎尋常的現象似乎揭示了某種深層的秘密,一個與案件緊密相關的關鍵線索。他意識到,或許透過玲玲的口,他們能觸及到事件的核心,揭開真相的面紗。但同時,他也明白,要解決這一謎團,前方的道路依舊漫長且充滿未知。
武建柏挺直腰板,一股寒意自脊椎蔓延開來,令他渾身一凜。
“隨後,雷新曦醫師詢問顧樂蓉——也就是被催眠後的玲玲——能否透露更多的細節。”慕蕊緩緩道,“玲玲的面容瞬間蒼老,彷彿歲月在瞬間刻蝕。她用一種不屬於孩子的嗓音說:‘我來了,竹思楠。’這句話她反覆吟誦,音量逐漸升高,最終化作了尖銳的喊叫:‘我來了,竹思楠!’”
“天哪。”武建柏低語,心中湧起莫名的恐懼。
“雷新曦醫師也被這一幕驚嚇到了。”慕蕊接著說,“他盡力安撫女孩,讓她從催眠狀態中解脫出來,並保證她醒來後心情會好些,精神也能恢復。可是,女孩醒來後卻滿臉愁容,她哭訴著胳膊疼痛。據她母親說,這是自那晚發現她以來,她第一次抱怨身體不適。”
“玲玲的父母對雷新曦醫師的處理方式有什麼看法?”武建柏詢問。
“他們顯得相當焦慮。”慕蕊回答,“在玲玲尖叫的時候,她的母親離開了觀察室,陪伴在女兒身旁。但當催眠結束後,他們似乎都感到一絲寬慰。玲玲的父親對雷新曦醫師說,女孩能夠感覺到疼痛,甚至哭泣,這比上週那種恍惚的狀態要好得多。”
“那麼雷新曦醫師又是怎麼說的呢?”武建柏追問。
閆承宣將手臂擱在椅背上,說道:“醫生認為這可能是‘精神創傷導致的替代性體驗’。”他解釋道,“他建議他們去俊弼城找一位專門治療兒童的精神科醫生,這位醫生是他的熟人。然後他們討論了保險問題,研究保險能報銷多少治療費用。”
武建柏默默點頭,三人陷入了一陣沉默。窗外,夕陽的餘暉穿透雲層,金色的光芒灑落在樹木、草地和掛滿水珠的灌木叢上。武建柏深呼吸,吸入一口帶著青草香的新鮮空氣,提醒自已此刻正是十二月。他彷彿置身於時空之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向著未知的領域飄蕩。
“我提議我們先去用餐,邊吃邊談。”閆承宣打破了沉默,“教授,你不是明天一大早就得飛回鶴騫城嗎?”
“沒錯。”武建柏應道。
“那我們出發吧。”閆承宣提議,“這頓飯算我的。”
他們來到了老城區蘊藉街上的一家高階海鮮餐廳。雖然外面排起了長隊,但餐廳經理一眼認出閆承宣,迅速將他們領進了一個側廳,奇蹟般地找到了一張空桌。廳內座無虛席,他們只得聊些輕鬆的話題:浩宕城的氣候、帛弘城的天氣、攝影藝術、樂康國的人質危機、帛弘城與浩宕城的政治局勢、昌勳國的政壇動態。對於近期全國大選的結果,大家都不甚滿意。享用完餐後咖啡,他們返回到閆承宣的車內,披上毛衣和雨衣,沿著古老的炮臺堤岸漫步。
夜風涼爽宜人。最後一抹雲彩也已消散。儘管城市中的燈光喧囂,但冬日的星空依然清晰可辨。港口東側路燈照亮了街道。一艘小船閃爍著綠紅兩色的航行燈,沿著近岸航道的浮標,駛向西方。在武建柏、慕蕊和閆承宣的身後,數十幢古老宅邸的高窗透出溫暖的橙黃光暈。一絲雲朵已經消散。儘管城市存在光汙染,但冬季的星座依然清晰可見。港口東側芒街燈亮著。一條小船閃著綠色和紅色的航行燈,沿著近岸內航線的浮標,經過尖岬向西駛去。武建柏、慕蕊和閆承宣背後,數十座古老宅邸的高大窗戶中透露出橙色和黃色的光。
他們漫步至古老的炮臺堤岸,下方三米處,海浪輕輕拍打著礁石。閆承宣四下張望,確認周圍無人,壓低聲音問道:“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教授?”
“好問題。”武建柏答道,“你有何高見?”
“週六下午,你在鶴騫城的會面,是否與我們……正在探討的事件相關?”慕蕊好奇地問。
“極有可能。”武建柏坦承,“確切程度如何,只有等到會面之後才能知曉。我暫時不便透露太多細節,因為這涉及到……我個人的家庭。”
“那麼跟蹤我的人,他是否也與這一切有關聯?”閆承宣追問。
“確實如此。”武建柏點頭,“聯邦調查局是否提供了追蹤者的名字?”
“沒有。”治安官回答,“根據檔案,那輛車五個月前在振華州的失竊。然而,沒有任何線索可以鎖定跟蹤者的身份。沒有指紋,沒有牙科記錄……一無所獲。”
“這不是很反常嗎?”慕蕊提出疑問。
“在當今社會,幾乎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閆承宣附和,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投向海灣,“每個人都應該會有某種形式的記錄。”
“或許聯邦調查局的人並未盡全力。”武建柏揣測,“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想的?”
閆承宣再次投擲石頭,聳了聳肩。他原本穿著便裝——黑色的休閒褲,舊款的格子襯衫——但在前往炮臺堤岸散步之前,他從巡邏車的後備箱中取出了厚重的治安官外套和汗溼的牛仔帽,重新塑造出典型的治安官形象。“我認為聯邦調查局不會僱傭那種街頭混混。”他說,“如果不是他們的人,那此人是誰指揮的?為何寧願讓他自殺也不願讓他被捕呢?”
“這倒符合上校的做事風格。”武建柏評論,“不過,最有可能操縱他的,是那個名叫顧樂蓉的女人。”
閆承宣又投出一塊石頭,凝視著兩公里外康順堡的燈火闌珊。“但這個邏輯行不通。”他沉思道,“你的上校對我沒有興趣……在我聽你講述之前,武建柏,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如果顧樂蓉擔憂有人追蹤她,她應該關注的是高速公路巡警、兇案組的警察,或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而那個傢伙的皮夾裡,除了我的照片,再無其他。”
“那張相片你帶在身上嗎?”武建柏詢問。
閆承宣點頭確認,從大衣的口袋中取出照片遞給精神科醫生。武建柏走向附近的一盞路燈,利用光線仔細觀察。“真有意思。”武建柏評述,“你身後的背景是縣政府大樓的正門嗎?”
“沒錯。”
“這張照片上有任何線索能顯示它拍攝的具體時間嗎?”
“有的。”閆承宣回答,“看到我下巴上的創可貼了嗎?”
“看到了。”
“我用的是我父親的摺疊式剃鬚刀——那是我祖父傳下來的——我極少刮傷自已。但是上週日清晨,鄺興賢——我的一位副手——突然找上門,結果我在匆忙中割破了下巴。那一天我幾乎一直貼著創可貼。”
“週日?”慕蕊重複道。
“沒錯。”
“這麼說,想要跟蹤你的人是在那天拍下了這張照片……看起來像是用膠捲拍攝的,對吧?”武建柏推測。
“是的。”
“週日在街上拍下你的照片,然後週四派人在後面跟著你。”
“就是這樣。”
“我可以看看那張照片嗎?”慕蕊請求。她將照片置於燈下,仔細研究了一分鐘,隨後說,“相機裡有內建的測光表……你看,門的曝光量比你臉上的要多。這種相機體積相當大。照片是在個人暗房中沖洗出來的,而不是在商業照相館。”
“你怎麼知道的?”閆承宣好奇地問。
“注意到這個邊緣的裁剪了嗎?如果出自專業沖印店之手,絕不會如此粗糙。他們不會犯這種錯誤……我認為這是用長焦距鏡頭捕捉的……然而,照片似乎是在倉促中沖洗的。如今,個人暗房沖洗彩色照片已司空見慣。無論是上校還是顧樂蓉,都不可能在汽車後備箱裡完成沖洗工作,他們同樣需要依賴這樣的私人暗房。治安官,近期你是否留意過有人攜帶長焦距單反相機?”
閆承宣對她笑了笑。“殷鴻文有那樣的裝置。”他透露,“一臺小巧的相機,搭配著大博士能鏡頭。”
慕蕊接過照片後歸還,眉頭緊鎖,轉向武建柏:“會不會有更多的……精神控制者存在?”
武建柏雙手環抱胸前,目光投向城市的方向。“我不確定,”他坦陳,“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上校是唯一擁有那種能力的人,是納粹帝國孕育出的……駭人的異類。然而,我們的研究揭示,影響他人行為與反應的本領並非獨一無二。回顧歷史,我開始懷疑那些獨裁者是否也具備類似的能力。或許這種異類自古至今從未斷絕,上校、顧樂蓉、竹思楠,以及其他一些人,只是近來的幾例……”
“也就是說,可能還有其他的精神控制者存在?”
“正是如此。”武建柏答道。
“顯然,他們對我有著特別的興趣。”閆承宣補充。
“的確如此。”
“好了,我們似乎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了起點。”治安官感慨。
“也不盡然。”武建柏說,“明日我會在鶴騫城蒐集更多情報。至於你,治安官,你可以繼續追蹤顧樂蓉的行蹤,同時關注空難調查的最新情況。”
“那我呢?”慕蕊詢問。
武建柏稍作遲疑,“你最好返回星騰城……”
“不過我可以在這裡貢獻我的力量,”年輕的女子固執地說,“我能做些什麼來幫助你們呢?”
“我有幾個建議。”閆承宣回應,“在明天護送教授前往機場的路上,我們可以深入討論。”
“那麼我就至少待到跨年之後再離開吧。”慕蕊決定。
“我會給你浩宕城我家和辦公室的聯絡方式。”武建柏說道,“我們至少每兩天交流一次。治安官,即使我們的搜尋沒有立竿見影的成果,我們還可以藉助新聞媒體來定位他們……”
“哦?具體如何操作?”
“唐小姐將他們比喻成吸血鬼並非沒有道理。”武建柏解釋,“正如吸血鬼受制於黑暗的渴望,他們也同樣受到慾望的支配。只要他們行動起來滿足自已的需求,就無法避免被人察覺。”
“你的意思是,會有更多謀殺案件的報道?”閆承宣追問。
“確實如此。”
“可是我們國家每天發生的謀殺案數量甚至超過昌勳國全年總和。”閆承宣指出。
“沒錯,但上校及其同夥有一些……特殊的癖好。”武建柏低聲說,“我猜測他們不可能徹底改掉自已的習性,因此,在無數的謀殺案中,我們仍然能夠識別出他們扭曲心理的痕跡。”
“好吧。”閆承宣點頭,“如果我們別無他法,那麼只能等待這些……精神操控者重新開始殺人,透過新聞報道追蹤他們。但是,一旦我們找到了他們,接下來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