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調查局的探員拿起雨衣和公文包,在最後一次看向治安官時,不由自主地停頓了。閆承宣雙手緊握,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湛藍的眼眸中湧動著怒意。他抬頭注視著殷鴻文。

“殷鴻文,這個案件上,我需要你毫無保留的支援與協助。”

“我自然會竭盡全力。”

“我是認真的。”閆承宣舉起一支鉛筆,雙手緊握,“無論兇手是誰,絕不能容忍在我管轄範圍內犯下九起血案後逍遙法外。我誓要將真兇繩之以法。”

“明白了。”殷鴻文答道。

“我一定會找到真兇。”閆承宣再次強調,抬頭間眼神變得冷峻。手中的鉛筆不經意間被折斷,彰顯了他的決心。“並且確保他們受到法律的制裁。我發誓,我一定能做到。”

殷鴻文輕輕點頭,留下一句“再見”後轉身離去。隨著聯邦調查局探員的背影消失,閆承宣靜靜凝視著那扇翠綠的門,良久無言。最終,他的目光落在手中斷裂的鉛筆上,沒有流露笑意,而是沉穩而專注地繼續將鉛筆一節節折斷。

另一邊,殷鴻文招手叫了計程車,直驅酒店辦理退房手續,隨後搭乘同一輛車前往帛弘城國際機場。他提早到達,完成行李安檢後,在寬敞的機場大廳內踱步,隨手購得一本《新聞週刊》。漫步間,他來到側廊一處公用電話亭前,撥出一個指向鶴騫城區的號碼。

電話那頭傳來機械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試,或聯絡博裕公司當地服務代表。”

“我是殷鴻文。”聯邦調查局探員說道,他的視線掠過身後,一位女士正領著小孩向洗手間方向走去,恰好經過電話亭。“使用有線電話,請撥789-593轉接。”

電話聽筒中先是一聲清脆的咔嗒,隨之而來的是細微的嗡嗡聲,緊接播放出一段預錄資訊:“本公司正進行庫存檔點,門市暫閉。如需留言,請耐心等待提示音,留言無時間限制。”約莫半分鐘後,柔和的提示音終於響起。

“我是殷鴻文。此刻我即將離開帛弘城,今日有一精神科醫生武建柏來訪閆承宣,自稱就職於運萊國大學,並著有《暴力學》一書,由學術出版社發行。他提及在浩宕城與竹思楠有過三次會面,雖聲稱不認識梁樂珍,但存疑。值得注意的是,武建柏手臂上有著集中營編號文身1824490。此外,閆承宣的調查揭示覃華清實為晨濡國慣偷,真名雷宏盛。儘管閆承宣外表不拘小節,卻機智過人,對案件偵破充滿緊迫感。我將於明日提交詳細報告,並建議加強對武建柏及閆承宣警官的監控,或考慮採取更嚴厲措施以確保安全。預計今晚八時抵家,待進一步指示。此致,殷鴻文。”

言畢,殷鴻文偵探結束通話電話,手提公文包,迅速融入了向登機口湧動的人潮之中。

另一方面,武建柏自縣政府大樓步出,轉入一條狹窄街道,那裡停泊著他的租用豐田車。天空飄灑著細雨,而他卻感到空氣中瀰漫著異乎尋常的暖意,氣溫維持在大約十五六攝氏度左右。對比之下,前日他離開寒風凜冽、已降初雪的浩宕城時,那裡的溫度連續多日徘徊在零下六七攝氏度之間,冰冷刺骨。

武建柏坐在車內,凝視著雨水沿擋風玻璃緩緩滑落,車內空氣中瀰漫著皮革與雪茄的混合氣息。不自覺地,他開始顫抖,無法自抑。他緊握方向盤,勉強抑制住上身的顫動,雙腿卻仍細微地打著顫。於是,他用力捏緊大腿肌肉,試圖將思緒轉移至其他事物:春天的溫暖、去年夏日裡他在山間偶遇的寧靜湖泊,以及途經的那片荒蕪山谷中,被風沙半掩、孤獨矗立於頁岩懸崖之畔的石柱。

不久之後,武建柏啟動了車輛,在雨後溼滑的街道上無目的遊蕩。路上車流稀少,原計劃沿23號公路返回住宿的汽車旅館,但他臨時改道,向南駛上了通往帛弘城老區的東灣大道。

宇寰旅館的標識是一個延展至路邊的綠色拱形雨篷。武建柏匆匆一瞥那雨篷下幽暗的旅館入口,隨即驅車離去。僅三個街區之遙,他轉入一條狹窄巷弄,鐵藝柵欄將院落與紅磚人行道分隔兩邊。他放慢速度,仔細數著門牌號碼前行。

顧樂蓉的住宅一片漆黑,院內空無一人,北側屋內的窗簾緊閉,大門則被一把嶄新的掛鎖和鏈條緊緊拴住。

武建柏隨後在下一個街口左轉,再次左拐,最終在距離蘊藉街不遠處尋得停車位,將車尾隨一輛貨運卡車停下。此時,雨勢愈發猛烈。他從後座取來一頂白色網球帽,壓低帽簷遮住前額,又豎起了燈芯絨夾克的衣領,準備步入雨中。

武建柏重踏進那條狹長小巷,它如一條脈絡貫穿街區,兩旁點綴著小巧車庫、繁茂枝葉、巍峨柵欄,以及無數隱匿於陰影中的垃圾桶。如同駕駛時的習慣,他默數著門牌,為保準確無誤,更需辨認哪戶的南窗邊矗立著兩棵看似枯槁的矮棕櫚樹。手插褲袋,他步伐悠閒,即便意識到自已的行跡引人猜疑,卻也無奈接受這一現狀。雨絲依舊綿綿不絕,冬夜早早降臨,天幕逐漸沉鬱,估算僅餘半小時,黑暗將全面籠罩。

武建柏深吸三口氣,沿著短短的車道,他的目標是一座廢棄的小馬車車庫映入眼簾。窗戶雖被塗黑,卻不難發現其未曾承載過機動車的痕跡。後方柵欄高聳,纏繞著生機勃勃的葡萄藤,灌木叢生自縫隙中探出頭來,試圖突破限制。柵欄下設有一扇低矮的小門,遺憾的是,一掛鎖加鏈條緊閉其上,鏈上垂掛著帛弘城縣治安官辦公室的黃色封條,警告著“禁止擅自入侵”。

這一刻,武建柏心中泛起猶豫。雨聲滴滴答答,敲擊在馬車車庫的石板頂上,成為周遭唯一的聲響。隨後,他毅然伸出手,緊握冰冷的柵欄,左腳靈巧地踏上橫樑,身體輕盈地翻越鏽蝕的鐵尖,謹慎維持平衡,最終穩穩躍落在後院的石板地面上。

武建柏略作蹲踞,手指張開,輕觸溼潤的石面,此刻他的右腿正遭受著抽筋的困擾。心跳如鼓,急促而響亮,鄰近的小狗突地吠叫起來,叫聲驟歇後,他敏捷地穿越花叢與傾覆的鳥浴盆,抵達一處年歲顯然超越磚房的木製後門廊。在朦朧微光中,周遭聲響似被雨幕隔離,唯獨自已的腳步聲迴響加劇。左側窗玻璃背後,溫室擴建的花園裡綠植蔥鬱,映入眼簾。他試著推搡門廊上的紗門,伴隨著輕微的吱嘎聲,門開啟了通向暗處的路徑。

室內狹長,空氣中瀰漫著土壤腐敗的氣息。視線所及,磚牆旁的架子上錯落擺放著眾多空置的陶罐。深處靜立一道緊鎖的大門,鉛玻璃鑲嵌其上,門框雕飾線條優雅流暢。武建柏心中有數,此處門窗皆設鎖,並配備報警系統,但那僅是內部預警機制,未與警方聯網。

然而,萬一警方已將報警系統與外界連線怎麼辦?他不禁搖頭,於黑暗中摸索至一排架後,透過狹窄的玻璃縫隙窺視內裡,只見一臺冰箱的模糊輪廓。此時,遠處雷聲隱隱,雨勢愈發密集,拍打在屋頂和枝葉之上。武建柏將手中的陶罐置於櫃檯空缺處,抹去手上的黑土,隨後拆卸下一米餘長的擱板。櫃檯上方的窗戶自內鎖閉,他屈膝蹲下,指尖輕輕試探玻璃強度,旋即轉身搜尋最大且最沉的陶罐以備不時之需。

夜空被閃電撕裂,光芒在破損的窗玻璃上閃爍。隨後的雷鳴聲,儘管震撼,卻不及玻璃破碎的尖銳刺耳。武建柏再次緊握陶罐,逐一敲落窗框上殘留的玻璃碎片,而後小心翼翼地伸進手去,在黑暗中探尋著門閂的位置。一個荒謬的想法突然掠過腦海:會不會有另一隻手在此刻觸碰到我?這念頭讓他不寒而慄。他的手指最終觸碰到了冰涼的窗鏈,用力一拽,窗戶應聲向內敞開。他佝僂著身體,靈巧地穿過視窗,腳下踩碎桌面上的玻璃碴,最終沉重地踏在廚房的地磚上。

屋內,細微的聲響交織成寂靜夜晚的低語:雨水沿著窗外的排水槽潺潺流過;冰箱忽然啟動,發出咔嗒一聲,標誌著新一輪製冷的開始,這突如其來的響動讓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滯。他意識到,這座老宅依舊被電流滋養著生機。而就在某處,一陣如同指甲輕輕刮擦玻璃的窸窣聲隱隱傳來,增添了幾分難以名狀的緊張氣氛。

廚房配置了三扇旋轉門,無縫連線外界空間。武建柏經由正面的那一扇,步入一條悠長的走廊。儘管照明昏暗,他仍注意到距離廚房入口不遠處,地板出現了破裂。行至樓梯低端,他駐足片刻,心中期待著能發現用粉筆勾勒的屍體輪廓,正如他在鍾愛的昌勳國偵探影片中頻繁目睹的場景。然而,地面上空無一物,僅在靠近第一階樓梯的地方,有一大塊汙跡赫然在目。他的目光掠過通往門廳的狹窄通道,隨即步入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廳,這裡顯然充任著客廳的角色,其裝潢風格屬於上個世紀的遺風。斑駁的窗戶濾進微弱的日光,壁爐上方懸掛的時鐘指標定格在三點二十六分,不動聲色。室內,華美的傢俱與擺滿水晶及瓷器的高大櫥櫃營造出一種壓抑的氛圍。武建柏不自覺地拉緊衣領,迅速環視四周。客廳中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混合氣味,油漆、滑石粉與腐肉的味道交織,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已故的老姑媽那狹小的居室。

穿過門廳,盡頭是空曠的餐廳。武建柏穩步向前,頭頂的吊燈似乎在微微搖曳。門廳內,一隻孤零零的帽架立於一側,兩柄黑色手杖倚牆而靠。此時,一輛卡車緩緩駛過門外,輕微的震動讓屋內的一切都隨之輕顫。

相較於其他房間,餐廳背後的溫室顯得明亮許多。置身其中,武建柏彷彿與外界毫無隔閡。雨已經止息,從花園溼潤的綠葉間,玫瑰帶著雨珠探頭而出。天色即將黯淡,不出幾分鐘,夜幕將悄然而至。

一個精緻的櫥櫃遭受重擊而破裂,暴露了裡面破損的櫻桃木質地,地面上星星點點散佈著玻璃碎片。武建柏步步謹慎,緩緩蹲下身來。在櫥櫃中層,小雕像傾倒一旁,白蠟器皿散落無序。

起身環顧四周,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悄然爬上武建柏的心頭。空氣中似乎瀰漫著腐肉的異味,緊隨他的腳步侵入屋內。不自覺間,他的右手開始反覆握緊又鬆開,意識到自已隨時可以離開——只需穿過旋轉門進入廚房,再用短短兩分鐘翻越柵欄即可脫身。

然而,他選擇了轉身,步入漆黑深邃的走廊,直至樓梯口。手觸之處,樓梯扶手光滑而帶著寒意,儘管對面牆上的圓形小窗努力透進微光,卻無法照亮樓梯盡頭的幽暗。頂層的樓梯上,他停下了腳步,右側的房門殘破不堪,鉸鏈脫落,門框裂痕斑斑,彷彿是暴力闖入的痕跡。武建柏鼓起勇氣,踏入臥室。這裡充斥著彷彿停電數週的冷凍庫般的刺鼻氣息,角落裡的高大衣櫥如一座矗立的棺柩,被衣物填滿。厚重的窗簾遮蔽了面向庭院的窗戶,古舊梳妝檯上,一柄價值不菲的象牙梳靜靜擺放,鏡子模糊且沾滿汙跡。床鋪倒是意外地整潔。

正當武建柏準備轉身離去之際,一陣聲響驀然響起,令他瞬間僵立,雙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房間內除了那揮之不去的腐臭,別無異樣。他試圖說服自已,那不過是外界堵塞排水溝中的水流聲作祟,但那聲音卻愈發清晰可辨。

樓下傳來腳步聲,雖輕卻堅定,一步步踏上樓梯,逼近而來。

武建柏旋即轉身,大步流星地跨至衣櫃前。櫃門悄無聲息地開啟,他迅速匿身於一堆屬於老嫗的羊毛衣物之中。櫃門因變形而無法緊閉,微弱的光線透過縫隙,映照出房間一隅高床的朦朧黑影。

訪客緩緩踏上最後幾階樓梯,長時間的沉默後,悄然步入室內。其步伐輕得幾乎不觸地聲。

武建柏頓時屏息,羊毛與樟腦丸的氣味混雜著一絲腐敗氣息,強烈刺激著他的鼻腔,令他幾乎窒息。厚重的裙襬和圍巾緊緊包裹著他,纏繞在他肩頸之間。

儘管分辨不清外間腳步聲是否消散,武建柏的耳中卻迴響著嗡鳴,密閉空間帶來的恐懼感油然而生。他難以集中精神注視那道透光的門縫,思緒不由自主飄向過往:朝天的臉龐覆滿黑土,蒼白的手臂在土中絕望掙扎;貼著橡皮膏的短鬚下巴,瘦骨嶙峋的雙腿,以及那個寒冬中,在巨大坑洞上空縈繞不去的棕色羊毛制服味道,還有坑內如蛆蟲般無力蠕動的瀕死之軀。

終於,武建柏猛地喘息起來,奮力在束縛自已的羊毛衣物中掙扎,伸手欲推開通往自由的衣櫃門。

然而,未及他的手指觸及門板,門外一股蠻力猛然將門拽開,打斷了他的一切努力。

*******

1980年12月16日,星期二,一個冬日的午後,蒼穹低垂,天空如鉛灰色的織錦,遮蔽了陽光的溫暖。鮑文康與苗友菱,兩位命運交織的旅人,在鶴騫城的國家機場緩緩降落,隨即融入了這座城市的脈絡之中。他們租賃了一輛汽車,穿梭于都市的血管之間,直至抵達了第十四街大橋。橋下,博實河靜默流淌,河水在冬日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沉鬱,如同古老歲月的低語。廣場上的樹木,已卸下綠意的妝點,赤裸地挺立著,它們的枝幹在寒風中輕輕搖曳,彷彿在訴說著季節的更迭。

“就是這裡了。”鮑文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決絕。苗友菱握緊方向盤,駕駛著車輛駛入了這條街道。冬日的高價聯排別墅如同守夜的巨人,緊緊依偎在一起,似乎在尋求彼此的溫暖。他們要找的房子,隱藏在這些龐然大物之中,與之相比,顯得低調而神秘。淡黃色的車庫門前,一塊禁止停車的標識顯得格外醒目,而一對情侶,裹挾在厚重的毛皮大衣中,悠然自得地牽著一隻貴賓犬,從門前走過,為這冷寂的畫面增添了幾分生活氣息。

“我會在這裡等你。”苗友菱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絲擔憂。

“不,”鮑文康回答,他的聲音堅定而冷靜,“你先離開。每隔十分鐘,繞回這裡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