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陽的第三年,我在白城山的如意客棧遇到了桓荒。

彼時,我帶著八歲的兒子大寶懶洋洋地倚在窗邊聽書。

大寶圓滾滾的腦袋直愣愣地盯著說書先生,胖嘟嘟的小手拽著我,滿眼好奇。

“孃親,都說你是死過一陣子的人,人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我想了一會兒答,“那裡的世界和人間像也不像,只是沒有太陽。”

三年前的一個夜裡,我拽著大寶的畫像正發呆時忽然聽到了一聲“吱呀”的開門聲,我慌忙將畫像壓在枕頭下。

月光如雪,一道筆直欣長的身影從不遠處走來。

頃刻已在我面前站定。

清冷如霜,透著一股寒意。

桓荒的身上有酒味,濃烈又不刺鼻,似有一股子花香。

“殿下?”

我試探性地喊了他一聲,桓荒沒有應答,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我身上,奈何夜色太沉。

“宋問……”

桓荒欺身壓在我身上,我一個踉蹌沒站穩,半個身體歪倒在床上。

我和桓荒就這樣狼狽地栽倒在床上。

“殿下,你喝酒了?”

我伸手去推他,桓荒把頭埋在我肩頭,將我死死壓在身下。

“別動。”

桓荒的聲音低沉,有些乾啞。

他伸手將我摟住,我不敢亂動。原本僵硬的身體竟在這隻老鬼的身上感覺到了熾熱的溫度,桓荒摟住我的手臂愈發的發緊。

下一秒,他的手開始不安分,他一隻手捧著我的臉,眸色深沉,他的鼻尖頂著我的鼻翼。

如此近的距離我卻感受不到他的一點呼吸。

我閉上眼,由著他。

“殿下,只要你開口,我就不走。”

我反手抱住他。

不知是我的話還是動作觸動到他,桓荒的身體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兩秒後,他已恢復了從前的鎮定自若。

我們一人一鬼杵在這逼仄的房間裡。

我坐著,他站著。

我看著他,他的目光似濃霧捉摸不定。

“宋問,天亮後你就走吧。”

桓荒說罷轉身要走,我忙起身追上去拉住他的手。

“殿下,只要你一句話,我就不走。”

這是我第二次求他。

桓荒沒有回頭,身體卻冷得如冷冽的山泉。

“人鬼殊途,我們不是一路人。”

“殿下,如果我走了,我就隨便找個男人嫁了。”

“隨你。”

桓荒背對著我沒有回頭。

“我還要生一堆的孩子。”

“好。”

這一字“好”字如他遠去的背影,一點點隱沒在了濃郁的夜色中。

“孃親,如果人沒死會去哪裡?為什麼我從沒見過我爹爹?”

大寶的話把我拉回來,我抬手準備拭去眼角的淚珠,忽然感到周身瀰漫著一股寒氣。

我環顧四周,發現除了大寶以外所有人都被定住了。

“宋問。”

我強裝鎮定地給自已沏了一杯茶,當桓荒在我對面坐下時,我握住茶杯的手不由地一顫,差點濺得我一手。

大寶盯著桓荒,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

“這位叔叔,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桓荒意味深長地看了大寶好一會兒,我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卻聽到他溫柔的聲音。

“你先到旁邊玩一會好嗎?”

大寶看我,我點頭。

“去吧。”

大寶拿著紙風車跑開了。

我很快穩住心神,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相貌俊朗的老鬼。

一身玄色長袍,腰間掛著一塊玉質極佳的白玉,眉宇清淡漠然,不苟言笑,一如從前般陰鬱。

我瞥了瞥窗外,陽光正好,微弱的光照在桓荒身上,這隻死了幾百年的老鬼彼時正坐在光裡,神色有些複雜。

“你兒子和你長得,挺像。”

我笑笑,“是啊。”

“好久不見,宋問。”

桓荒一開口,我拿茶杯的手又抖了抖。

這腔調讓我有種他是來取我狗命的錯覺。

我低咳一聲,鎮定地回,“殿下,此番前來是來取我狗命的?”

這隻老鬼生前是赫赫有名的青玉王。

史書上的青玉王是位功高震主,行事乖張,青面獠牙的奸臣,亦是皇帝的皇叔。

是否功高震主,行事乖張我不知,但青面獠牙斷然是胡說的。

因為桓荒貌美,是位陌陌公子。

傳聞青玉王常年征戰沙場,於某個寒冬臘月帶著一支精銳強行渡河結果河面坍塌,溺死在河底。

雖說有點慘,但死後不肯入輪迴便在黃泉開了家客棧,名曰無生門,專做一些灰色買賣。

當年跟他南征北戰的精銳同他留在黃泉繼續為他做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經過幾百年的經營,無生門的死士不斷擴大,逐漸成為連九幽都忌憚的一股勢力。

滿打滿算,桓荒比我家那個長了草的祖墳還有些年頭。

至於我和他的恩怨……

咳,那就說來話長了。

“不是。”

“那就好。”

我長舒一口氣,桓荒怔怔地看著我,如水洗般透徹的眼睛直定定地盯著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殿下是來聽曲的還是找我討杯茶喝的?”

桓荒笑笑,“我辦事恰好經過。”

“殺人越貨還是坑蒙拐騙?”

“你比從前胖了。”

沒來由的一句話打得我半天說不出話,我苦笑一聲,很快得意起來。

“多謝殿下當年肯送我還陽,要不然在陰曹地府待著我猴年馬月能混出頭?如今我事業有成,又娶了個賢夫在家煮飯,日子自然過得和和美美。”

我說得違心,桓荒卻淡淡一笑。

“如此甚好。”

我算是個話癆,他卻經常把話聊死。

於是,我們乾瞪眼。

喝茶,喝茶,還是喝茶。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時有些心煩意亂,正起身要走忽然聽到他說。

“宋問,見你過得不錯,我便放心了。”

我剛站定的身體晃了晃,按住方桌的手緊了緊,眼眶還是不受控制地紅了。

“你想幹什麼?”

“我要走了,來看看你。”

“就這?”

“就這。”

我冷漠地撇過頭,“殿下,您看也看了,趕緊走吧。”

身邊靜悄悄的,突然沒有了聲音。

我回過頭去看,對面空空如也,方桌上還放著茶杯,窗外的風輕拂過我的臉頰。

他似乎來過。

我有些恍惚。

大寶拿著紙風車蹦蹦跳跳地向我跑來。

“孃親,剛我怎麼戳他們,他們都不會動,現在怎麼又動了呢?”

我摸了摸大寶的腦袋。

“他們剛和你玩遊戲呢。”

“剛剛那位叔叔呢?”

我靜默地看向窗外。

豔紅的餘暉透過窗戶落在腳邊,我的耳膜嗡嗡作響,忽然聽不到一點聲音,只覺一切如此寂寥。

呆愣了幾秒後,我走到窗邊俯身向下望去,街上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和攤販,身後傳來家丁的聲音。

“夫人,晚飯做好了。”

我緩緩回過神,勉力直起身。

那時,我不知桓荒說的,他要走了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