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宏身後的女孩說:“爺爺,我和這位姐姐就在隔壁.”
女孩過來拉拉王惠貞侄孫女的衣袖,帶著她走進了隔壁房間。
“王惠——惠貞,請進!”
康宏側身讓在一旁,右手優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象個紳士。
這一瞬間,王惠貞看著前面的地板,想抬腿,可突然感覺腳上象灌了鉛,似有千斤重。
這一瞬間,她看到了那個教她畫畫的她;那個在炮火中掩護她的他;那個在黑暗中擁吻她的他;那個從失事飛機上落向地面的他……這一瞬間,她還看看到了佛祖的聖光;看到了菩薩的慈笑;看到了在河邊發誓當齋姑娘的自己;看到了峨眉山佛光中的自己;看到了壩子上圍坐誦經的齋姑娘們……“請進!惠貞,”康宏的再一聲請,把王惠貞的思緒拽回到眼前,他的目光一起拴在她的眼睛上,他伸出手想來攙扶她,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不用,我還沒老得走不動.”
她看了看他的手,他這才收回自己的手。
王惠貞努力地試著抬了抬腿,試一下,似乎鞋子被粘在了地上,再試一下,動了動,再試一下,總算抬起了腳。
邁進房間的這一瞬間,她感覺是邁進了一片茫然,象是站在山巔,一腳踩進了面前一片濃霧之中,看不清前方,看不清腳下,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康宏輕輕關上了門,讓她坐到沙發上,泡了兩杯茶端過來放到茶几上。
然後他坐在茶几的對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習慣性地微側著身子,埋著頭,不敢抬眼看他。
他問:“剛解放時我寫過一封信託人寄給你,你收到了嗎?”
“那封信!收倒是收到了,是過了二十多年後才收到的.”
她對著茶杯,緩緩講述了這幾十年自己的經歷和那封信在汪元貞那裡耽誤了二十多年的事,她沒有說自己看到信後大病一場這事。
康宏注視著她,靜靜地聽著,貪婪把她的每一點聲音和每一個表情都收進他的耳朵和眼睛裡。
“佛啊!”
康宏聽完後一聲長嘆,“我越來越相信佛了,這事不能不說是佛的安排,不過,就算你當時就收到了那信,又怎樣呢?不能回信,更不可能去臺灣,命定,這一切都是命定,是佛的安排啊!”
聽完了王惠貞的講述,康宏雙手把茶杯捧給王惠貞,然後他在屋裡踱著步,讓自己的心細緩緩平靜下來。
接著,康宏講述了離開她後這四十多年的經歷和對她的那刻骨銘心的思念。
離了婚後,直到如今他沒有再婚,他帶著子女經營機械公司,子女後來在美國求學成家定居,他也移居美國,現在他的長子經營著發展壯大的小有名氣的機械公司,這次陪他回來的是他的孫女兒。
康宏:“在大洋那邊,我一直得不到你的訊息,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這世上。
好在現在兩岸緩和了許多,這次有了機會我就直接來了。
我事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如果找不到我就去原來我們呆過的地方轉轉。
到這縣上後,我得知了你現在的基本情況,他們說你現在是全縣的名人,辦了種養殖場帶頭致富,還救過一落水兒童的命.”
“我真為你高興,本想直接去村裡找你,可又怕——你是齋姑娘,怕給你造成不好的影響。
所以才請你到這裡來。
你——你不介意吧?還有,我故意戴了一頭假髮,做了當年在南洋機工中流行的這種髮型,是為了讓你想起當年,認出我來.”
“介意?——當年?”
王惠貞終於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面前這個人。
她的雙眸象兩潭水——兩潭被命運之手攪渾濁了的水。
“我能——我能介意——什麼呢?想起當年——又——又能怎樣呢?時間能流回去嗎?佛——佛允許嗎?”
“佛——佛啊!我——”他突然雙手捂住了臉,雙肘撐在膝蓋上。
他“嗚——嗚”地哭出了聲,雙肩顫抖著,淚水從指縫間流出,象深藏的地下水終於找到了一條地縫,在巨大的壓力下,從縫中“咕咕”地流出,盡情地流著。
王惠貞想控制住,控制住火山下的情緒,控制住地下湖中的淚水。
可是,可能是她修行還不夠,她實在情難自禁,向後側身胳膊撐在沙發背靠上,頭枕胳膊,也嚶嚶而泣。
近六十個春秋的歲月,凝成了一個時間的大缸,裡面有她的曾經的夢幻、誓言、堅韌、虔誠、執著、彷徨、淚水、血水……所有的東西被二萬多個清晨與黃昏;二萬多次日出與月落;二萬多個孤眠的夜晚攪動著,發酵成一大壇酸甜苦辣鹹各味全的怪味醬。
現在,這壇怪味醬正化成兩溪老淚,從壓迫著卻堵不住的雙眼中流出,浸泡著胳膊上的衣袖。
足足近十分鐘後,康宏才止住哭泣,他起身掏出手帕放到王惠貞手上說:“認命吧,我們都認命吧,來看一看,我有東西送你.”
王惠貞擦去淚水,康宏提來一個皮箱放到茶几上,他把箱子開啟個縫,伸手進去拿出個麵塑人兒遞給王惠貞:“這是我親手塑的麵塑,你看是誰?”
王惠貞一看,這是個不到兩寸高的彩色小人兒,一個美麗俊俏的姑娘,她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年修路時的自己的模樣,那衣著,那齋姑娘的首巾,沒錯,就是當年的自己。
她幽怨地看著他:“你——何必呢?”
“還有!”
他這時才把箱子完全開啟,王惠貞一看,驚呆了。
一箱子,全是彩色麵塑人兒,身著春夏秋冬各式服裝,各不相同,可是每個人兒的面相都是一樣的,都是她自己。
康宏:“我二十多年來,我每個季節塑一個你,一百零二個,用的衣服款式是當時臺灣或美國華人婦女流行的款式。
這樣我就一年四季都見到你,見到不同衣著的你,就象在我身邊一樣,我每天晚上睡前都要跟‘你’聊一會兒天才能入睡,不然就沒法入睡,這已成了我幾十年的習慣。
她哀怨地看他一眼:“你——這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