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沐風的兒子軒軒五歲了,在渤江實驗幼兒園上小班。

妻子黃泳思的父母都在繁都市區的的體制內任職,尚未退休,平時他們住在自已家裡。

黃泳思同他母親處不來,就在家僱了個育兒嫂,工作日在家裡住著,週末放假。

週末和節假日,黃泳思爸媽會過來看外孫,或者,住去他們家裡。

一任生活泥沙俱下,身處其中的凡人,只能在忙碌的工作和不斷奔流的時光中,被推著向人生的歸處緩緩地行進而去。

很多時候,身處其中的成年人,甚至連回頭看一眼曾經的勇氣都沒有。

春節期間,他們都住在黃泳思爸媽家。

黎沐風陪著張勤民忙完了工作,回到家,黃泳思已經整理好了明日上京要用的物品,全部都堆在了客廳裡。

隨著黎沐風工作越來越忙,職位越來越高,他們兩個能夠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

剛結婚那會兒,她還會每天等他下班,會在網上找最新的菜譜,買好看的桌布和餐具,做西式的點心給他吃。

可是黎沐風並不喜歡吃甜食,很多時候他只是不想讓她失望,就嘗一小口,倒是黃泳思自已吃胖了快二十斤。

有了孩子之後她更無法控制自已的食慾,再加上晚上餵奶的痛苦,白天上班煩心事也不少,這20斤的肉就像焊在了身上一樣。

雖然她想過很多種辦減肥,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好朋友鮑淑娣安慰她說,一直胖著就習慣了,何況她原本就瘦,如今稍微胖一些,只是顯得很福相而已。“官太太都要有點福相的嘛,太瘦了哪裡好看了?跟妖精似的。”

妖精這個詞是鮑淑娣拿來諷刺黎沐風前女友祝玫的,在鮑淑娣看來,黎沐風那位前女友實在是一個不要臉女人,黎沐風那麼愛她,她卻拋棄了深愛她的男人,去給一個香江富商做情婦。

這種女人在古代,是要被浸豬籠的。

偶爾黃泳思也會說鮑淑娣說話太惡毒了,但她也知道,鮑淑娣純粹是為自已鳴不平,有時候聽了,也是一種心理安慰。

黃泳思知道,黎沐風至今最愛的仍然是他那位前女友,他們當年的轟轟烈烈,全校師生有目共睹。

而他對自已,恐怕連曾經的十分之一都沒有,而只是享受著她對他的好。

曾經,她很樂在其中的。

這個男人就是她心中的神祇。

可不知為什麼,時間長了,她反而對他心生怨恨。

有時候她會覺得,都是自已在一廂情願的付出,而他卻無視她做的這些努力。

黃泳思先前也經常會試探地問黎沐風,會不會她胖了之後就不愛她了?

黎沐風只是笑笑,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抱抱她說,“胖胖的多好,肉肉的有福氣,別人說長胖了是因為婚姻生活幸福。”

可是他卻沒有胖,吃東西很剋制,對自已也很自律。

所以,他覺得不幸福麼?

以前他每晚回家的時候,她看手機看得咯咯直笑,想分享給他,但他不是進了書房,就是對著手機,看一些她看不懂,也覺得很無聊的時政內容。

偶爾她也會問問他,但是每當他耐心的解釋,而她仍然是一臉迷茫的樣子,時間長了他也不說了,只是拍拍她說,“沒關係的,不明白不要緊。”

都說過日子,就是把一個自已很喜歡的人,變成了自已的左右手。

可是她總覺得不甘心。

她很愛他,也希望他能夠一樣的愛自已。

他們的感情似乎一直是平淡的,從來沒有當年他愛祝玫的時候那麼激情四射。

她見證了他和祝玫長達七年的愛情。

她多麼羨慕祝玫啊。

還記得大三那年,他參加九校大學生聯合辯論賽,作為正方四辯,滔滔不絕陳述著責任感是個體在自我意識覺醒時候,才會擁有的產物,而不會產生於一個龐大的群體之中。

比如海瑞對百姓強大的責任感,註定他是官僚群體中孤立的一個,而絕不會得到廣大官僚體制的認同。

古代官僚體制下,腐敗屢禁不絕,是因為在一個龐大的群體中,責任感會消失,群體中的個人會因為人多勢眾而產生盲目的力量感,非正常變成了正常,所有人都有一種法不責眾的感覺。

若個別官僚不加入其中,則無法在群體中體現個人地位。

那些複雜的,用推理得出的結論,在她聽來,天花亂墜,進入耳中的只有嗡嗡嗡的聲音。

但他沉著鎮定,滔滔不絕,不疾不徐的模樣,永遠印刻在了她的腦海裡。

而那場辯論賽結束的時候,他笑得驕傲,從辯論臺上走了下來,抱住了那個美豔嬌俏的女人。

當年在學校裡,多少人羨慕祝玫。

如果不是祝玫放手,她這輩子也沒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子,只能把自已的愛慕,永遠的放在心裡。

然而今天,那個陰魂不散的女人卻被拉進了高中班級的群裡。

那個全校最引人注目的女人,那個平凡女人的噩夢。

平庸如她,如果不是有著那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大爺爺,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嫁給王子一樣的人物。

黃泳思看著手機,對著高中班級群裡的聊天記錄發呆。

兒子軒軒已經睡了,可她睡不著,披著衣服坐在了沙發上等他回來。

她和他是初中同校,高中同班的同學。

她初中的時候就已經愛慕他了,到如今,都快十八年了。

足夠一個剛出生的孩童變為成人。

可是,這段婚姻裡,始終有一個傀儡在暗中窺伺著。

那個女人,今天又出現了。

黃泳思咬了咬牙,關了手機,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

黎沐風把鑰匙放在玄關處,問她,“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她沒有回答。

黎沐風坐在沙發上看她,祝玫進群這件事,黃泳思肯定是看到了。

他知道她會介意,所以看著她的反應。

黃泳思抽了手。

黎沐風明白她的想法,笑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只是同學而已。”

黃泳思反問,“你要是心裡沒鬼,為什麼特地跟我說這些?你在說什麼?”

黎沐風將她拉進懷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和她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人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過去的,就只能讓它過去了。

兩個人的手機又同時響起了提示音。

同班同學羅甫城發了條訊息:哇,祝玫啊,現在在哪兒發展?

祝玫大概此時得空了,回了一條:在花城,有空來玩。

羅甫城道:我現在在國外,以後回來了,大家同學聚聚啊。

群裡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羅甫城當年,也是祝玫的暗戀者之一。

黃泳思看了一眼手機,放下了。

黎沐風看了看她。

黃泳思沉默了一下問,“你真的不恨我麼?”

黎沐風奇怪問,“什麼?”

黃泳思過了會兒才說,“當年,你們大四分手之後,我們剛剛在一起那會兒,我讓我舅舅去警告過她,你媽媽,嗯,也找過她。”

黃泳思看著他的臉色,吞吞吐吐道,“江口……那個……”

她那個曾在江口鎮派出所當所長的舅舅。

祝玫是江口鎮樂安源村人。

當年分手的最初,他們都不捨得,卻總是爭吵。

最後不知為何,一步步走向了無可挽回的決絕。

他想知道祝玫為什麼那麼恨他,祝玫卻總是不說,避而不見,直到最後,彼此無話可說。

後來,他婚後的某一天,黃泳思和他母親因為兒子軒軒吃什麼牌子的奶粉而大吵一架。

他母親氣得離開了他們家,發誓再也不會來受氣。

他回家安撫母親的時候,他母親才說漏了嘴。

說懊悔不該找一個背景這麼強勢的女人,說後悔當年去找了祝玫。

那時候,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包括他母親去找過祝玫,給祝玫送黑色的傘,希望他們散。

包括他母親曾羞辱祝玫,說她一個無父無母的農村孩子,不配進黎家的門,甚至,把祝玫寫給他的情書,當眾讀出來,讓祝玫出醜。

包括嚴淑的哥哥,黃泳思的舅舅,無理由地拘押了祝玫,整整四十八小時的折磨。

那年的分手太慘烈。

慘烈到彼此再也沒有好好說過一句話。

慘烈到他沒有告訴祝玫,他有多愛她。

也沒有告訴祝玫,他曾有過的卑微心事。

在祝玫身邊,他從來未夠自信。

所以面對她的恨意,他退縮了。

他一直覺得自已不夠好,房租是祝玫出的,第一次的酒店,是祝玫訂的。

他能給祝玫的實在太少。

可他也一直覺得,祝玫明明懂他,卻不願意為了他妥協。

大概是真的不愛了吧。

在現實面前,愛情不堪一擊。

相愛的兩個人,居然是用恨收場,的確讓他很難過。

後來好多次跟著張勤民去海城出差,他都沒有勇氣給祝玫打電話。

他結婚了,有了孩子,也有了責任。

如今八年多過去,他只能承認,他們有緣無分。

唯一的盼望是,她能幸福。

黎沐風站起身,黃泳思拉住了他的手,可憐兮兮地問他,“你是不是還忘不了她?明明是她先拋棄了你,她去做了有錢人的情婦,她就是個拜金女!”

黎沐風看著她,只是沒說話。

過了會兒,他說,“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坐車,會很累。”

黃泳思從背後抱住了他,哭著說,“你為什麼總是忘不了她?背叛了的人是她!”

不是的。

並不是誰背叛了,只是他們沒有走下去而已。

黎沐風拍了拍黃泳思抱著他的手說,“早點休息吧,我去洗澡了。”

她哭著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她如果回頭了,你會不會——”

黎沐風打斷她,很堅定的說,“不會。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都已經是軒軒媽媽了,我也是軒軒爸爸,不要總是胡思亂想。”

黃泳思一直在哭,彷彿要把這些日子,在婚姻當中受到的委屈和痛苦,都發洩出來。

黎沐風就讓她把自已的衣服給哭溼了,最後拿開了她的手,抱了抱她說,“我先去洗澡。”

黃泳思聞到他身上的菸酒味,擦乾了眼淚問,“今晚喝了多少?”

黎沐風淡淡道,“不多,十個人就兩瓶茅臺。”

黃泳思終於收起了啼哭,又帶著點試探地埋怨道,“你過年也就除夕露了個面,這麼忙,家裡都顧不上。”

聽著黃泳思的埋怨,他又抱了抱她說,“我知道,所以辛苦你了。”

隨後,他拿了換洗衣物,去浴室洗澡。

擦著溼漉漉的頭髮出來,黃泳思任勞任怨,在陽臺拿了拖把過來,把地板拖乾淨。

放了拖把後,黃泳思對他道,“前兩天有幾個人來給你送了禮,我給你發過訊息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他工作太忙了,照顧不到家裡,對此黎沐風也覺得愧對黃泳思。

他還要往上走,很多人情需要把握,他知道,黃泳思媽媽,他的岳母嚴淑,因為在基層實權崗位上,作為一個區裡的財政局預算科科長,雖然只是一個正股級幹部,但卻是握著實權的,平日收東西不少,經常拿來補貼黃泳思。

可他卻在很早以前就同黃泳思約定過,收到東西一定要告知對方,具體尺度,他來把握。

他走到陽臺上,黃泳思指著那些,一樣一樣對他道,“這幾盒補品是那個吳總送來的。”

吳總是一個地產開發商,他看上了新江新區的一塊地,先前跟張勤民提過的。

但是張勤民走了,吳總還沒和新任的區委書記周善民接上頭,所以想讓他這個大管家幫著牽線。

他走過去,開啟了禮盒,拿出了禮品一一檢查,確認只是幾盒補品,於是放去了一邊道,“明天正好帶進京,你大伯先前找了幾個領導關照我,從京城出來,去送一送。”

黃泳思說好,又指了一個紅色袋子道,“這個是檯曆和一瓶酒,方豔萍你記得嗎?我們的初中同學,跟我一個班的。她兒子想考你們區委辦的公務員,這是她拿來的酒,說是面試時候,請你幫她兒子指導指導。”

黎沐風開啟了袋子,檯曆盒子開啟,裡面還有三根金條。

黃泳思看後也有些懵,沒想到方豔萍出手這麼大方。

她問,“這可怎麼辦?”

李沐風說,“你過完年,請方豔萍吃一頓飯,就跟她說今年放出去的位置都有人了。”

黃泳思驚訝問,“真的嗎?”

黎沐風道,“還沒考呢,你就先收了她三根金條,考上了得怎麼謝你?以後他兒子要提拔了,還來不來找你?沒考上再退,不是證實了我買官賣官麼?這金條不能收,也不要答應她的請託,就讓她死了這份心,以後就不會來找你開口了。酒和檯曆留下,金條你當面退回去,叫鮑淑娣一起,當個見證。”

黃泳思在國企混了很多年,但一直以來只是做簡單的行政文秘工作,對場面上這些是完全不在行的。

而且她耳根子軟,聽什麼是什麼,不會多想。

也是因為她為人單純,所以黎沐風對她總是存了一份歉意,再加上她也聽他的,所以他倒是不擔心。

黃泳思分類放好,另外還有一些,是供應商送來的,價值都在兩三千元左右的實物。

價值太高的,他都讓黃泳思退了回去,或者想辦法等價兌換實物。

黎沐風一一安排好,黃泳思就幫著收拾。

如今對他來說,這些東西只是用來流轉的。

從這個人手上流轉到另外的人手上,彼此記一份情,如此而已。

黎沐風頭髮半乾,又去吹了吹,坐在沙發上問她,“明天早上什麼時候走?”

黃泳思道,“7點接了我爺爺奶奶,然後直接去京城。到那裡差不多是下午,先去我大爺爺那裡拜年,晚上一起吃飯。”

黎沐風答應了一聲。

黃泳思忽然起了情動。

此刻,兒子睡了,父母也睡了,她問,“要不要去書房?知道你辛苦,慰問你一下,好不好?”

黎沐風晚上喝了酒,其實很累了,雖然才三十歲,卻已經對那種事情,沒了青春年少時候的熱情。

他問,“不早點睡麼?”

黃泳思有些失望,她抱著他的腰,貼著他問,“你是真的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了麼?”

黎沐風道,“不是,是真的有點累了。”

黃泳思嘆了聲氣,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聞到了她身上身體乳的香氣。

黎沐風說,“過兩天,好不好?”

黃泳思乖巧的點頭,又抱住了他。

她真的是愛慘了這個男人。

黎沐風抱著她,兩個人放下了心裡頭的一些妨礙,回房間睡了。

這一夜,黎沐風難得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那個他曾愛到了骨子裡的女人。

曾在午夜凌晨,向他盡情放肆地求愛。

那些年的刻骨銘心,伴隨著的是銷魂蝕骨的纏綿。

像玫瑰一樣嫵媚動人的女人,她的汗水都是甜的。

彷彿是玫瑰上的露水,沁著令人發狂的女人香。

玫玫。

已是曾經。

理智讓人揹負著責任生活。

可夢境卻總是在不經意間,釋放人的潛意識。

弗洛伊德說,夢是一個人與自已內心的真實對話。

真實的內心,在夢醒時分,被再次壓抑了回去。

醒來空餘惆悵。

前歡休要思量。

愛的太刻骨的人。

往往。

有緣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