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墨琿陪著父母應酬完了父親的朋友,準備手機打車送父母回去。

不孝子偶爾盡孝,父母自是把他當牛做馬,不壓榨到涓滴不剩,不算成全他的孝心。

餐廳外,停著幾輛軍車。

雖然他父母都配有駕駛員,但過年期間,葉家的規矩,一般不安排駕駛員出車。

一年到頭,駕駛員比旁人更辛苦一些,他爺爺很早就定下過規矩,逢年過節一定要讓身邊人回家過年。

秘書也好,保姆也好,駕駛員也好,全都讓他們回去團圓,往往是錯開,或者提前幾天讓他們走,或者晚幾天才讓他們回來。

葉墨琿在手機上加價打車。

過年期間,平臺的車也比平時難叫。

正等著,樓上下來了一群人,為首一人看到站在大堂裡的葉煦鋌,連忙打招呼。

又看到黃靜,便笑道,“這麼多年了,你們夫妻還是這麼伉儷情深。”

葉煦鋌和黃靜見到中部某戰區司令周志庸,笑道,“周司令,好久不見。”

周志庸笑著拍了拍葉煦鋌的肩膀,又同黃靜打招呼道,“真巧,好久沒見你了,自從你去了黟中任職,我們就很少見到了。”

葉煦鋌點了點頭說,“是啊,今天正好和良煜他們吃飯。”

穆良煜原先在總政任職,後來派去西北,就常駐在那裡了。

穆良煜同葉煦鋌從小一起長大,關係親密。

周志庸道,“良煜我也很久沒有見了,原先他一直在西北那邊,他們家冠深四十不到都已經是上校了。”

葉煦鋌笑著說是。

周志庸道,“羨慕他啊,虎父無犬子。不像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到現在都還沒結婚,愁人。”

黃靜道,“上次碰到思蕊,她也在為穎穎的婚事著急,要我說呀,這事情還是急不來的。”

宋思蕊是周志庸的妻子。

周志庸笑著道,“雖說是急不來,但做父母的總是得操心,你們墨琿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我們穎穎嘛。”

正說到葉墨琿,葉墨琿就拿著手機進了大堂來,對父母道,“車來了。”

進門,就看到一眾人都盯著自已看。

他一頭霧水,看到是周志庸,連忙打招呼道,“周叔叔好。”

周志庸笑意更深了。

葉墨琿看向自家爸媽。

葉煦鋌說,“這小子不成器,就怕你們穎穎跟了他,要受委屈了。”

葉墨琿內心呵呵一聲,但表面上恭順地說,“是是是。”

要論臉皮厚,還得是自家兒子。

黃靜偷偷伸手,捏了自家兒子一把。

葉墨琿疼得直咬牙,看向母親那眼神,頗為孝順。

葉煦鋌同周志庸握手道,“找時間我們聚聚,讓孩子們也聚聚。後面還要見個朋友,先走了,保持聯絡。”

周志庸同他回握道,“好的好的,保持聯絡。”

葉煦鋌對葉墨琿說了聲走了,兩邊又道了別,葉墨琿為父母開了門,走出了餐廳。

等到送父母到了家,葉墨琿剛要走,卻被葉煦鋌叫住了。

葉煦鋌道,“上去坐一會兒。”

他父母常年不在京,逢年過節難得有機會一家人聚在一起,能好好坐下來說話的時間也不多。

父親回京,也有各種各樣的關係需要打點應付。

母親作為央企二級集團的一把手,更是比他父親還忙。

他給黃沛發訊息說要晚到,黃沛回覆表示自已上一場也還沒完。

葉墨琿收起了手機,跟著父母上樓。

在客廳沙發上坐下,等著批鬥大會召開。

作為葉家最不成器的孫子,在他父母眼裡,他比上不足,往下更沒人可比了,他是全家墊底的。

葉煦鋌開口就問他,“上次你找瑋鈞幫忙辦了什麼事?”

葉墨琿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

孫瑋鈞是父親曾經在部委任職時候一手帶起來的人,小時候他上下學,瑋鈞還經常接送他,現在在交通部負責港口管理。

葉墨琿說,“一個朋友的貨在碼頭上出了點問題,讓我幫著關照。”

葉煦鋌問,“什麼朋友?什麼貨?你忘了你在尼若爾的時候,幫人拿採礦權,結果被人寫信告去外交部的事情了?你怎麼膽子還這麼大?嗯?”

葉墨琿道,“工作上的朋友,是竺緒忠請我幫忙的。”

葉煦鋌問,“竺緒忠又不是不認識我,需要讓你幫著聯絡瑋鈞?”

葉墨琿說,“我不知道。”

葉煦鋌冷哼一聲道,“你一個商貿部的,管央企國企的事,管交通部的事,你接下去,是不是要管組織部的事,管紀委的事?你打著葉家的名號,做的這叫什麼事?!”

葉墨琿閉嘴不言。

尼若爾的採礦權,是為一家香江知名企業拿的。

他那時候在尼若爾大使館工作,這家公司跟著好友李復之,一起過去投資基建。

他幫那家企業打招呼,也是因為對方答應,為他在龍城主政的堂哥葉懋琮開發一個專案。

本質上,就是利益交換。

結果,葉懋琮推的這個專案一炮而紅,成了楚嶺商業發展的經典案例。

幫著協調採礦權的自已則成了小丑,此後大大小小的家庭聚會場合,都要被他爸拿出來批判一番。

不管葉懋琮幫著說什麼,他老爹就是覺得他逾矩了。

一個三秘,操著商貿參贊的心,就是不講規矩。

而這次這批貨物的事情,就更是離奇了。

他前任處長竺緒忠剛剛去了一家國有企業任副總,兼二級公司的董事長。

國企內部也有各種派系鬥爭,竺緒忠被人掣肘,故意卡著這批貨。

剛好他給竺緒忠打電話,討教一個工作上的事,問起近況,竺緒忠就說了

作為自已曾經的領導,竺緒忠待他一直不錯,所以他主動請纓幫了這個忙。

現在,又多了一個罪名。

反正,在他父親看來,他們運用權力,是為民服務。

而他請人幫個忙,就是政治掮客。

在他們眼裡,他就是這麼不成器。

葉墨琿也不反駁,隨便他們質問,反正,說什麼他們也不會相信的。

他們從不會站在他這一邊,在這個家,他永遠在眾人的對立面。

所以,他為什麼要出生呢?

只是為了讓葉家有一個反面案例,警示身邊人,不能像他這麼廢物,是吧?

葉煦鋌和黃靜兩個人靠坐在一起,看向單人沙發上的他問,“你下一步自已有什麼打算?”

葉墨琿無所謂地道,“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黃靜很不給面子地翻了個白眼。

葉煦鋌道,“33歲的人了,天天這樣混日子。你覺得很光榮嗎?”

葉墨琿依舊不說話。

葉煦鋌繼續道,“剛剛周志庸跟我提了提,想讓你和他們家周慧穎見見,你看呢?”

葉墨琿看向自已的父親,有些不可置信。

他說,“你們打算讓我聯姻?”

葉煦鋌道,“周志庸和我們關係一直不錯,大家知根知底,穎穎我們也是看著長大的,你有什麼意見?”

葉墨琿閉了嘴,過了會兒才憋出一句,“我不喜歡。”

葉煦鋌道,“盂蘭也是你自已選的,你喜歡了就過好日子了?”

葉墨琿想說那不一樣,但這件事無從解釋,他乾脆不說了。

反正他們說的都對。

既然他們這麼想,剛剛就直接拉他去訂婚不就好了,還非要裝模作樣搞個意見徵詢,好像徵求了他的意見,他們會採納似的。

葉煦鋌道,“前幾天碰到你們王部長,他還是想讓你外派,你自已怎麼看?”

葉墨琿道,“無所謂,反正天天在部裡寫材料也無聊。”

葉煦鋌眉頭一皺。

黃靜知道自已老公看不慣兒子這副混日子的態度,隱隱有要發飆的趨勢,咳嗽了一聲,提醒道,“現在是給你自主選擇的機會。”

意思是,再不知好歹,就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了。

葉墨琿不語。

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註定了平庸是罪。

他道,“沒關係,我服從安排。”

黃靜拍了拍自家老公的手,葉墨琿也看到了葉煦鋌額頭的青筋隱隱暴出。

他的手交握在一起,拇指和拇指繞著。

葉煦鋌道,“周志庸也算是你太爺爺的舊部了,大家關係一直不錯,你真的不考慮?”

葉墨琿說,“你們同意就行了,反正我就是個工具人,我的意見重要嗎?隨你們擺佈好了,我的想法你們不必在意。”

葉煦鋌怒道,“你——”

話未說完,被黃靜攔下了。

黃靜道,“個人意願也很重要,但你也不能一直這麼混下去吧?”

葉墨琿道,“我認認真真工作,簡簡單單生活,怎麼就混了呢?你們希望我怎麼樣?我當時說要想去企業,你們就擔心我打著葉家的名號出去當政治掮客,江湖騙子。我在體制裡,你們又嫌我不求上進。好,那我就當個廢物,總行了吧?”

“啪——”葉煦鋌一巴掌拍在沙發扶手上,指著他,對黃靜道,“你聽聽他說的什麼話?誰讓他去當政治掮客江湖騙子了?你要是敢這麼幹,我第一個把你送進監獄,你信不信?!”

葉墨琿冷冷地吐出了一個字,“信。”

黃靜看父子二人又鬧僵了,連忙勸自已老公消氣,又瞪自已兒子道,“你能不能說話之前動動腦子?別每天都在那裡胡說八道氣我們?”

葉墨琿笑了一聲道,“是啊,氣你們,我比不上琮哥,比不上琛琛,在你們看來我讓你們沒面子了,不是麼?”

他坐在沙發上,將頭偏向一邊,也不說話。

葉煦鋌深呼吸了幾下,對他道,“我和你媽媽不希望你繼續這麼碌碌無為的過日子。如果你願意獻身外交,那就一直外派吧,我和你媽媽也沒有意見,並且我們也會為你驕傲,你也不用回來了。”

葉墨琿的目光閃了閃,笑了一聲道,“死在非洲是挺好的,反正不是戰亂,就是疾病,登革熱和瘧疾我也不是沒得過。”

黃靜聽了兒子說這話,晃了晃自家丈夫的胳膊說,“你也別把他說得一無是處。”

葉墨琿只是半垂著眸,看著沙發櫃上放著的檯燈。

這個檯燈很多年了,最初是放在他奶奶家的。

他曾在這盞檯燈下寫過無數作業。

也曾在這盞檯燈下,問過心儀的女孩,長大了想做什麼。

那女孩笑容溫婉,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

她說,長大了想做翻譯家,或者,外交官。

可如今,她只是在一個幼兒園,做著保育員。

荒廢了那些年她學會的法語。

而最終,她也沒學會拉丁語。

並不是她學不會。

而是因為拉丁語,不論是在這個世界上,亦或是在她的世界裡,都已經死了。

葉煦鋌繼續說著,“如果你想做個普通人,好好生活,那就找一個好姑娘結婚,認認真真過日子,我們也不反對。可如果你繼續像現在這樣混日子,我們會干預,明白麼?”

葉墨琿喉結動了動,但始終沒有說話。

知道兒子也是個犟脾氣,黃靜在心裡嘆氣。

黃靜道,“我們不是要你做成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業,但至少你得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吧?不是為了我們的面子,而是為了你自已的人生價值。”

大道理他難道不懂麼?

可他現在就在這麼個位置上,做的就是這樣一份具體的工作,一個部委的副處長,就是幹具體工作的碼字機,他們還想要他怎麼樣呢?

這世界上70億人,難道還能人人載入史冊,青史留名嗎?

無非是他不夠出色,他們看不到他的努力而已。

人,就怕有對比。

他想,算了。

這麼多年,他早就習慣了。

葉墨琿收起了所有情緒,抹了抹自已的嘴唇,他說,“我知道了。”

葉煦鋌道,“我們再給你半年時間,你想好了給我們答案。”

葉墨琿說了聲好的,起身就準備走。

黃靜送自已兒子出來。

在電梯廳裡,她道,“你爸爸他也是為你好,你真得好好想一想自已到底要什麼。”

葉墨琿憋了一句,“想退休。”

黃靜一翻白眼,在早已經比自已高了一個頭的兒子腦袋上狠狠敲了一記道,“小混蛋,這話有本事再去對你爸去說,看他不揍扁你?”

葉墨琿無所謂地說了一句,“沒本事。”

黃靜簡直要被他氣笑了,“找個好姑娘結婚也是一條出路啊,真的不考慮一下穎穎嗎?”

葉墨琿看著電梯廳裡,亮著的向下的按鍵說,“如果你們想的話,我可以。”

黃靜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說。

葉墨琿看著母親兩鬢生出的白髮,也不由得心軟。

他放柔了口氣說,“這事目前由不得我,老天爺沒給我發,就算你們想讓我和周志庸女兒聯姻,他們家穎穎肯麼?畢竟你兒子這麼沒出息。”

黃靜嘆了口氣,看電梯到了,作勢在兒子屁股上踹一腳,低聲道,“你可以滾了。”

親孃啊,就是這麼殘暴。

葉墨琿慢悠悠進了電梯,抬手對老媽揮了揮,下樓去了。

電梯裡,他看了看自已。

那雙眼睛,雖然被不鏽鋼面板拉得有些變形,卻可以清楚的看清自已內心。

不想將就,不願裹挾。

他只想做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