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血失去意識,銜雲被俘,焚念和遊釋正在與壬王等異獸對峙,他們戰意全無,卻也不會輕易撤退。

飲川看了看銜雲,目光移向了焚念與遊釋:“嘯血和銜雲已經不可能帶你們去新世界,你們輸了。”

焚念輕輕一笑:“哦,我有些失望。”

遊釋甩了甩腦袋,滿臉怒容。

“你們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跟他們一起待在東皇鍾內,或安居一隅,不在天稜大陸上作亂。”

焚念輕哼一聲:“我對這片土地已經失去了興趣,若不能去新世界,倒不如去海外異國看一看。”

遊釋點點頭:“海外的珍寶,必定不同凡響。”

焚唸的魂兵使——刑天搖頭道:“我還沒有恢復肉身,絕不會離開。”

壬王道:“你要如何恢復肉身?”

“只有祝融他們知道,祝融最早覺醒,他應該最先想起來。”

飲川冰藍色的眼眸射出寒芒:“即便真的有讓你們恢復肉身的方法,我也不會讓你得逞,異獸的爭鬥暫時告一段落了,我不會把真正的大巫祖帶來人間。”

白矖嬌笑兩聲,聲音嫵媚動聽,卻沒由來地讓人背脊發涼,她紅唇微啟:“飲川,你好無情啊,帝江愛慕你一生,你連他也不想再見到嗎?”

飲川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握緊了,平靜地說:“如果他們五人設計這一切的目的,是為了把這片土地推向深淵,那麼……我不想再見到他。”

白矖寒聲道:“那麼我們便絕不會離開,你以為東皇鍾能鎮壓四隻上古異獸和四個大巫祖嗎?若你當真把我們都封印進去,十年、百年,我們必然能撞破它。銜雲和嘯血如何,我不管,但我一定要擺脫這具孱弱的人類身體,回到我的肉身。”

飲川微眯起眼睛:“若你們的肉身再也不可能出現了呢?你們沒有被製成魂器,肉身定然早已化作塵土。三魂七魄尚且有冥界保管,再不濟還有息壤,可肉身必定迴歸本源,化散於天地間。”

白矖冶豔的臉蛋閃過一絲怒意:“不要以為你閱萬卷書,就可以妄下定論,當初計劃這一切的,是祝融、共工、帝江、勾陳與相繇,而不是你,我要等祝融醒來,問個明白。”

遊釋輕哼道:“你聽到了,我的魂兵使不肯離開。”

銜雲喘著粗氣說:“你們若想知道真相,光在那兒站著可不管用,到時候他們把我與祝融封印進東皇鍾,你們就再也別想知道了。”

白矖與刑天對視一眼,都有些猶豫。

如今祝融受制,共工、帝江與勾陳都是炙玄、飲川那邊的人,而相繇與夙寒態度不明,唯一可靠的,竟還是隻有祝融。

氣氛劍拔弩張,銜雲見有希望,便繼續撩撥他們:“祝融經此一役,肯定記憶恢復得七七八八了,待他醒來,你們就可以知道萬年之前,五個大巫祖究竟計劃了什麼。你們找回肉身的唯一希望就在此處,若現在不救我,你們是想以二敵所有嗎?”

飲川高聲打斷銜雲:“焚念、遊釋!既然白矖與刑天不肯離去,那便等祝融醒來,再做定奪,若你們的肉身再無恢復的可能,便還天稜大陸一個太平,若有,我們做個了斷也不遲。”

刑天陰沉地掃了飲川一眼:“好,飲川,我要聽祝融親口告訴我,萬年前的真相。人類的身體虛弱得讓我噁心,誰也別想阻止我找回自已的身體!”

虞人殊那蔓延至肩膀的黑色的、猙獰的彷彿要穿破皮肉的骨頭,正在慢慢退散,但他幾乎就剩下一口氣,極其虛弱,天戎將他全身包裹起來,抱在懷中,看著他掌心裡的息壤,眼中充滿了難以解讀的情緒。

大國師走了過來,對於天戎一嘴咬斷他喉嚨的事,似乎並不在意。他從懷裡掏出一枚魂藥,塞進虞人殊嘴裡:“如果不是鯀的手骨與他融為一體,以他完全的人類之軀,早就灰飛煙滅了。”

天戎看著他,面無表情地問道:“把他的手砍下來,能將手骨與他分離嗎?”

大國師一驚,眯起眼睛:“你為什麼想把他的手砍下來?”

“他早晚會因為這塊破石頭而死。”

“這可是息……”

“我不在乎它是什麼!”天戎表情有一絲猙獰,“它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但殊對我來說,意味著所有。”

大國師沉默了一下,道:“不能,鯀的巫力已經透過手骨融入了他的身體,除非他死了,否則無法分離。”

天戎閉上了眼睛,嘴唇貼著虞人殊冰涼的額頭,輕柔地吻了吻,銀白與琥珀色的長髮交纏在一起,一冷一暖的色調,有種冰火碰撞的激烈的美感。

不遠處,在回魂陣前僵立了許久的寺斯,終於在龍薌和阮千宿的鼓勵下,輕輕蹲下身,從焯煙的爪子裡拿起了那把骨制長弓。

他緊張得心臟怦怦直跳。靈慧之魄已經回到了裂羽弓內吧,那麼裂羽想起了所有嗎?裂羽還會記得他嗎?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在自已退縮之前,將魂力注入了弓內。

裂羽弓白光一閃,一個男子的身影由淡轉濃,出現在了寺斯面前。

寺斯抬起頭,緊張地嚥了咽口水,看著面無表情的裂羽,這樣的裂羽,讓他熟悉又陌生,他躊躇道:“裂羽,你還記得我嗎?”

裂羽的目光掃過他五官的每一寸,眼神流轉間,流露出一絲絲難以解讀的情緒。

寺斯的心涼了大半,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你不記得了啊,算了,也沒什麼,我習慣了,那你想起從……”

寺斯話音未落,眼前一花,猛地被摟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裂羽緊緊地抱著他,用彷彿要將他融進身體的力道,耳邊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只有輕輕的幾個字:“記得,全部都記得。”

寺斯眼圈一熱,用力拍了拍裂羽的後背,又哭又笑地說:“哈哈哈,太好了,嗚嗚,記得,太好了,哈哈哈哈,記得!”

裂羽眼眶泛紅,嘴角噙著一抹苦澀的微笑,他想起了所有,從他與寺斯相遇至今,他無數次失去記憶,寺斯無數次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後來,無論他忘掉多少次,他永遠對寺斯感到熟悉,因為寺斯的存在已經超越了記憶,印刻進了他的靈魂。

倆人勾肩搭背,邊哭邊笑,儘管他們從未分離,此時此刻,卻像是失散多年的舊友重逢,裂羽找回的,不僅僅是記憶,還有他從未擁有過的友誼。

飲川看著這狼藉的軒轅丘,曾經美麗寧靜、純白高貴的樣子再也不復存在,這片古老的山脈幾乎被他們毀了,他深深嘆了口氣,想著四散的冥魂與靈慧之魄,心中充滿了不安。它們原本不屬於人間,初始會很弱,待到習慣了人界,就會逐漸與契合的靈慧之魄結合,一旦擁有了記憶,它們就會去尋找自已的身體,這一切都是本能趨勢的,沒有任何辦法阻擋,這個過程可長可短,但產生的後果,也可大可小,一旦這其中有帝王之魂,則可傾朝野,若有上古異獸的靈慧之魄……飲川無法想象,究竟會發生什麼。

身後傳來腳步聲,飲川回頭,壬王和重溟正朝他走來。

飲川嘆道:“重溟,我沒料到你會來。”

“現在說這個毫無意義。”重溟看著飲川,沉聲道,“那批靈慧之魄中,很可能有屬於我們的,冥界之門開啟時,我們就在旁邊,對靈慧之魄是一種很強的吸引力,當然,這都是假設我們真的有一段失去的記憶。”

飲川道:“我可以肯定,我們絕不是生來如此的。我們集體失去的那段記憶,也覺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為之,剝奪了我們的記憶。也許,我們活了不止萬年,甚至在更久遠之前,我們就已經存在,不只是我們,包括大巫祖……是什麼原因,使我們必須失去從前的記憶活下去?”

壬王凝重道:“飲川,你難道想說,我們有可能在天地的上一元就存在了嗎?”

飲川幽幽道:“為什麼不可能呢?”

“如果我們真的從上一元來到這一元,就證明我們可以度過天地覆滅……”壬王沉吟道,“但是,我們真的可能活了那麼久嗎?”

“若息壤中真的有我們的靈慧之魄,一切自然會揭曉。”飲川感慨道,“這個世界是每一元就自我革新、從頭再來的,每一次革新,絕大多數的物種都會徹底消失,只在歷史上留下一點點痕跡,但是也有生物能夠一直繁衍生息,將前一元,甚至前幾元的資訊留存到現在,這在江朝戈的新世界裡,已經被很多科學證實。只不過,除了岩石、山巒、河海這些死物,任何生物都是透過繁衍來延續的,而沒有任何一種生物,可以自我存在那樣漫長的歲月,只除了……玉帝。”

壬王思索道:“玉帝……究竟是什麼呢?”

飲川搖搖頭:“他比息壤還要神秘,沒有人見過,但他可以操控整個天庭乃至六界,與天神交流,與萬物通靈,每一次的一元將盡,就是他渡劫之時,說玉帝就是這世界,這世界就是玉帝,也並不為過,但玉帝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就連親口得到他授命的大巫祖也未必知道。”

嘲飛諷刺地說:“我倒覺得,玉帝是什麼,大巫祖未必不知道。不管當初祝融他們究竟計劃了什麼,能有今日十二異獸與巫祖相互羈絆,共同重現人間的結果,就是他們對玉帝的背叛,他們為何要在叛變了異獸之後,又叛變天庭,這其中發生的事,息壤不會是全部原因吧?”

壬王點頭道:“你說得對,但息壤必然是一個最大的誘因,祝融他們故意製造大巫祖與異獸的互相牽制,一定是為了利用息壤做些什麼。”

飲川垂下眼簾:“我曾經一直把我知道的事對你們守口如瓶,甚至引你們懷疑,我想現在,我可以說出來了。”

眾人均愣了愣,扭頭看著他。

飲川長嘆一聲:“玉帝將大巫祖派下人間,討伐異獸,但並不想讓他們再回去。”

白矖和刑天雙目圓瞪。

眾人也是一驚,壬王追問道:“是帝江告訴你的?”

飲川點點頭:“他們來到人間後,玉帝就關閉了天界之門,是徹底關閉,即便是天神也不能再自如通行,帝江告訴我,想回天界,除非他們將息壤帶回去。可當時,帝江和很多大巫祖都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他們不可能將息壤帶回天界,因為鯀已經被祝融殺死,現在看來,知道真相的,只有祝融與共工。”

“這就是你一直隱瞞我們的原因?”壬王咬牙道,“你一開始就知道,這其中有玉帝的陰謀。”

飲川羽睫微顫:“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告訴你們,徒增恐懼,因為……”他深吸一口氣,“我們真正的敵人,可能不是銜雲、嘯血、祝融,不是任何一個異獸與大巫祖,而是……而是執掌六界、享無極之道的至高神。”飲川說到最後,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這是第一次,眾人能窺見飲川的一絲絲恐懼。

壬王怒道:“這不是你隱瞞我們的理由,這也不該你一人承擔。”

飲川露出一絲苦笑:“壬王,我曾經以為我們很強大,遍尋六界,也不需懼怕誰。可後來,我感受到了玉帝的威儀,他一聲令下,就能派千萬天兵,遮蔽整個天空,還能令與我們勢均力敵的大巫祖和我們廝殺千百年,我曾經以為我們永遠也不會死,甚至對漫長的生命感到厭倦,但玉帝到底讓我們不再活著,即便醒來,從身體到魂識都受到束縛。這就是玉帝,他想做的事,在六界之中,無一不能實現,我們在他眼裡,恐怕便跟人類在我們眼裡一般的脆弱、渺小。”飲川搖了搖頭,“你們知道,最讓我害怕的是什麼嗎?”

眾人沉默地看著他,呼吸間都變得有些凝重。

“最讓我害怕的是,無所不能的玉帝,萬年來從不過問六界任何瑣事的至高神,居然會為了一個被偷下人間的寶物而大動干戈,掀起六界中最大的一場戰鬥,甚至,強大如他,都不能把寶物帶回天界。他如此重視的東西,現在跟我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我們能活到哪一刻呢?”飲川沉聲道,“我從不畏懼死亡,但我畏懼玉帝的真實用意。”

飲川的一番話,讓人心驚不已,各個沉默不語,滿心疑惑。

江朝戈稍微挪動了一下幾乎凍僵的身體,他想問問飲川,如果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接下來他們需要面對的,是不是真真正正的死亡,不是封印,不是消耗過度。炙玄的慘狀,讓他對他所做的一切都產生了深深的懷疑,而體內共工的不斷覺醒,向他越逼越緊,他平生頭一次,產生了厭世的念頭。從前他畏懼死亡、敬畏死亡,可當他知道他死不了,又活不舒坦時,他對死亡產生了一絲期待。

可惜,他沒能問出口,因為他的嘴唇也凍僵了,沒有了炙玄的溫度,這個世界冷得簡直如同地獄,不,這個世界,就是地獄。他傾斜身子,靠在已經快要凍成冰塊的炙玄的身上,曾經讓他熟悉無比的體溫再不復存在,他如同靠著一個死物。他其實可以將炙玄收進兵器裡,可他不想,已經沒有了溫度,再感受不到他的身體,就好像……炙玄真的死了一般。

他對飲川隱瞞了什麼,又說了什麼,其實已經不在意了,從他知道他可能會和炙玄永遠分離的那一刻起,他就喪失了所有的鬥志。

突然,天空中傳來一聲悠遠的長長的清鳴,那聲音似乎能貫穿整個世界,直擊每個人的心靈。

眾人臉色大變,紛紛抬起了頭來。

重溟靜靜地看著天空,喃喃道:“也許我們很快就有機會知道一切了。”

壬王凝重道:“好熟悉,是天界之門開啟了嗎?”

飲川閉上了眼睛,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但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息壤有了這麼大的動作,天界不可能毫無反應。

紅淵嚷嚷道:“這聲音……天界之門,一定是天界之門開啟了!”

焚念和遊釋臉色變了,他們對視一眼,一時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昏迷的雲息,在聽到這聲音的瞬間突然醒了過來,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仰望著天空,滿臉驚恐。

飲川再度睜開眼睛,冰藍色的眼眸堅定而犀利:“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就來個徹底的了斷吧。”

紅淵咬牙道:“我好不容易才醒過來,可不想再次長眠。”他抓住阮千宿的手,“姐姐,要不我們跑吧?”

阮千宿無奈道:“跑去哪裡?”

“我飛得很快,少有人追得上我,我可以不停地飛,帶你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紅淵美麗的眼眸中滿是難過,“我討厭戰鬥,討厭這些髒兮兮的東西。”

阮千宿看著他哀怨的眼眸,頓時感到一絲心痛,她摸了摸紅淵的臉,啞聲說:“紅淵,我們無處可逃啊。”

紅淵深深蹙起眉,將頭歪在了阮千宿的肩上:“我不想長眠,我不想。”

阮千宿順了順他金紅的長髮:“你……讓我覺醒吧,我自已下不了手。我曾答應我娘和二哥,無論如何艱辛,都要好好活下去,我若自刎,就背棄了與他們的承諾。”

紅淵驚訝地看著她:“你讓我動手?我是你的魂器,我不可能殺得了你,你的本能就會排斥我威脅你的生命。”

阮千宿皺起眉,握緊了征塵鉞,有些遲疑。

“不要覺醒。”紅淵摸了摸她的臉蛋,“你即便覺醒,獲得的能力也很微弱,我知道……你極有可能就是后土,我不想面對后土,所以不要覺醒,就這樣吧。”

阮千宿咬牙道:“我未必就是后土。”

“只有后土、勾陳、天吳和應龍沒有覺醒,如此低的機率,我不想冒險。”紅淵看了炙玄和江朝戈一眼,“我雖然不至像炙玄一樣,但是,你若真的變成后土,我該怎麼辦?姐姐,不要試,好不好?”

阮千宿低下了頭,不知如何是好。

“他說得對,不要覺醒。”雲息緩緩走了過來,聲音充滿了悲愴,他的目光飄向了飲川。

飲川嘴唇微微顫抖:“帝江,把雲息……還回來吧,這是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雲息笑了笑,“你寧願要一個相識不過一年的人類,也不想見相識千年、又分離萬年的我。”

飲川張嘴剛要說什麼,雲息已經搶道:“我想起了一切。”

飲川怔住了。

雲息靜靜地看著他:“若我說,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云息了,你怎麼想?”

飲川握緊了拳頭:“你……想起了一切。”

“對。”

“那你現在到底是以什麼存在的。”飲川指了指天空,“天界之門一開,會有什麼出現,我們都知道,事到如今,把一切都坦白吧,也許我們尚有一線生機。”

雲息默默看向了江朝戈。

江朝戈也正扭頭向他看來,他的眼神麻木而冰冷,好像靈魂被抽離了身體。

雲息緩緩道:“將異獸製成大巫祖的專屬魂兵器,是共工的主意。”

江朝戈握緊了拳頭,從地上站了起來,冷冷地說:“說下去。”

“當年你怒觸天柱不周山,致洪水傾覆人間,被玉帝派大巫祖嚴懲,置入天爐受百年焚燒之苦。後來因為天地之元,玉帝讓你將功折罪,去人間討伐異獸。到了人間後,你卻不甘心再受制於玉帝,而作為殺死鯀、且唯一猜透天地之元真相的人,祝融知道玉帝要我們將天地之元帶回天庭,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玉帝是有意要我們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共工與祝融,雖然曾經是生死仇敵,但在這件事上,卻一拍即合,決定想辦法躲過這一劫。”

江朝戈聽著聽著,腦海中就跟著浮現了共工被烈火焚燒的地獄畫面,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百年,恐怕比其活過的幾萬年還要漫長,為何共工當年要觸天柱?僅僅是因為敗於顓頊而惱羞成怒?那些畫面亦真亦假、似魔似幻,他時而覺得那是他自已的經歷,時而又像一個旁觀者般置身畫面之外,他知道,無論是使用巫力,還是聽到其他人談起共同的經歷,都在一點點喚醒體內共工的記憶,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像雲息一樣,能保有自已的時間越來越少,直到……江朝戈完全消失。

飲川顫聲道:“我曾經問過你,是不是我死了,一切就會結束,你當時騙了我。”

雲息低下了頭去:“我沒有騙你,我知道你我都難以全身而退,我本打算與你長眠在軒轅丘,若不是共工提出將你們製成魂兵器,我們只會在冥界相遇,但若真是那樣,你我擦身而不相識……我不想……”

飲川搖搖頭:“你究竟是為了見我,還是利用我,要我如何判斷?”

雲息眼圈微紅:“飲川啊飲川,從始至終,你可以對任何人溫和包容,哪怕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類,唯獨對我,卻是滿腹猜疑。”

飲川兩道白眉深蹙:“帝江,我當年知道天地之元關係重大,冒著巨大風險保全人皇血脈,阻止天兵奪取天地之元,我曾要你幫我一起守護它,可你非但拒絕,甚至絲毫不顧念舊情,與大巫祖一起討伐我,你怎能怪我對你滿腹猜疑?”

“我曾勸過你!”雲息高聲道,“我曾勸過你交出天地之元,因為那不是你能守護的,在你身邊只會給你帶來更大的危險,可你執迷不悟,我無法保全你,只能不讓你死在別人手裡,保全你的尊嚴!”

飲川露出一絲苦笑:“帝江,我不要你來保全我的尊嚴,我要你與我站在一邊,並肩作戰,哪怕我當年不是對的,你對我來說,也錯了。”他深吸一口氣,“罷了,都過去了,我不想再爭論對錯,我只想知道,你們後來做了什麼,有了今天的一切。”

雲息用力閉了閉眼睛,想把哀傷的情緒盡全力憋迴心裡,他啞聲道:“後來,我們取十二異獸之角、骨、筋、殼、羽,製成滴入我們血液的十二把神級魂兵器,埋藏在這片大陸的各個角落。而我們,自知不可能以五人之力對抗天兵,為了度過這一劫,也為了能在萬年之後將你們喚醒,便找來十二個人類,將我們的血液替換人類的血液,我們自我了結後,共工的心腹大巫用禁術將我們的靈慧之魄強行封印進這些人類的身體裡,這樣,無論這些人類如何轉世,都會一直攜帶著我們的力量。”

“僅僅是靈慧之魄?”重溟問道。

雲息點點頭:“僅僅是靈慧之魄,靈慧之魄,是三魂七魄之中最為溫和的,只有靈慧之魄不會傷害人類的身體,讓替換了我們血液的人類可以承受,但也僅僅只有靈慧之魄,其他的魂魄,恐怕還因為失去方向而遊蕩在天地之間,而身體,也早已經化作了泥土。待到萬年之後,封印的力量減弱,我們的魂力就會在人類體內覺醒,其實並非異獸的覺醒喚醒了我們,恰恰相反,是我們的覺醒,喚醒了異獸。”

江朝戈道:“也就是說,你們再也不可能顯出本體。”

雲息道:“除非,召喚我們的三魂六魄,與靈慧之魄合二為一,但萬年已過,希望渺茫。”

江朝戈咬牙道:“所以,這個身體,到底是我的,還是共工的!”

“是你的,但你永遠都不可能擺脫共工,大巫祖的靈慧之魄,遠比人類的要強大無數倍,你不可能抗爭得過。”

江朝戈頓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眾人均是一愣,都不知道他此時為何還笑得出來。

江朝戈險些笑出眼淚:“所以,我根本不是共工的轉世,更不是什麼共工本身,共工在我身體裡,也不過就是一縷孤魂!你說共工的靈慧之魄強大?一個三魂七魄只得一魄,甚至不可能有自已身體的孤魂,憑什麼在我面前說強大!”江朝戈指著雲息,“雲息,你這個廢物,你讓一縷孤魂霸佔自已的身體,捅了我一刀不說,還他媽在這兒侃侃而談,它只是一縷寄宿在你體內的孤魂!這個身體應該你說了算!”

雲息怔住了,眼神顯出幾分迷茫,表情似乎在掙扎,他用力甩著腦袋,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低吼一聲,聲音如野獸般粗啞可怖。

江朝戈雙目血紅,神態有幾分瘋狂:“劉擎、天女那些人,從未想過與大巫祖抗爭,他們自願失去自我,換取強大的力量,可我江朝戈不會答應,這個身體是我的,意識是我的,想借用我的身體重新看這個世界,就他媽要聽我的!”最後一句,江朝戈吼得尤為響亮,他要讓體內那縷孤魂聽清楚,別想打他的主意!他江朝戈出生入死,不是為了給別人做嫁衣,什麼異獸、大巫祖,什麼陰謀詭計,他沒有犧牲自已拯救世界的胸懷,他可以死,卻絕對不能不死不活!

“哈哈哈哈哈,你以為我們願意以人類的身體活下去嗎!”白矖發出尖刻的笑聲,“帝江,多謝你的解說,看來只有找到我們的三魂六魄,才能重塑肉身。”

壬王冷靜地說:“帝江,你們因何判斷,玉帝想將你們一網打盡?”

雲息抱臂喘息了很久,才緩緩抬起頭來,他滿臉是汗,表情有一絲狼狽:“他關閉了天界之門,讓我們以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作為開啟天界之門的條件。”

“所以呢?”

“我們飛昇後,已經不屬於人間,我們可以在人間暫居,但不能久留,一旦久留,就會打破人間平衡,以致六界失衡,就好比冥魂不能出現在人間,久留要麼魂飛魄散,要麼迫害人類,也好比上古異獸的魂魄太強大,不能去冥界,否則冥界大亂。大巫祖的存在,會對人間產生巨大威脅,一旦人間失衡,玉帝就有理由派天兵討伐我們,你明白嗎,他在找理由消滅我們,只要我們千年內無法迴天界,我們就成了致使六界失衡的元兇!”

壬王滿臉驚訝地看向飲川,想求證。

飲川點點頭:“六界不可互通,方能相安無事,大巫祖長期留在人間,一定會出現無法估量的影響。”

“六界失衡。”重溟冷笑一聲,抬頭仰望著天空,“無處不在、什麼都管的天兵,才是六界失衡的原因吧。”

眾人齊齊看向天空,崑崙山高遠蔚藍的天空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縫,那細細的裂縫中間,露出一絲耀眼的金光,將太陽都比得黯然失色,那裂縫在緩慢地張大,眾人彷彿已經看到了天界之門一開,山海一般的天兵降臨的場面。

飲川凝重道:“結果又如何呢?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拿到了天地之元,卻還是逃不過萬年之前的命運,帝江,這就是你們想要的嗎?也罷,如果這樣能保人間太平,我也認了。”

“不,我們還有一線希望。”雲息咬牙道,“那就是我們不顧一切,也要以這種方式重生的理由。”

“什麼希望。”

“天地之元,可以助我們躲過天兵討伐。”

“開啟一個新世界嗎?你明知道虞人殊做不到。”

“他無法開啟一個新世界,但或許,他可以製造一個新的空間。”

飲川皺眉道:“什麼意思?”

雲息道:“還記得青丘之國,九尾青狐先祖為子民創造的異空間嗎?”

江朝戈一驚:“製造一個新的次元?”

“沒錯,按照你的世界的說法,就是新的次元,與這個世界平行的次元。九尾青狐的祖先飛昇後,巫力只足夠開闢一個很小的次元空間,保護青丘國,只要有更高深的巫力,就可以打破這個它。但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非常非常大、且天地間任何巫力都無法破壞的次元空間,這點只有息壤可以做到。我們躲進這個次元,還可以在這個世界生活,而天兵永遠都找不到我們,在安全的時候,又可以離開這個次元,重新迴歸這個世界。”

江朝戈隱約覺得這想法太瘋狂了,卻也不知道如何反駁,萬一真的可行呢?

飲川憂心道:“帝江,這是誰告訴你的?”

“祝融,他說,他曾親眼見到鯀以天地之元製造了一個次元空間,若不是他以人皇血脈相逼,鯀完全可以躲進去永不出來,而他也根本找不到鯀。”

“這也許真的是我們的出路。”重溟看著依舊昏迷的虞人殊,“可我們怎麼弄醒他?”

雲息道:“這個人類可是魂導士?”他指的是自已。

江朝戈厭惡道:“‘這個人類’?你別忘了你現在是在借用‘這個人類’的身體,堂堂一個大巫祖,非但不能找回肉身,甚至要在人類的身體裡東躲西藏,苟延殘喘,還做什麼高姿態?可笑!”

雲息表情頓時變得有些猙獰:“共工,你連一個人類的身體都掌控不了,豈不更可笑。”

白矖冷笑道:“我倒覺得這個人類說得對,要我一直以人類的身體苟且偷生,我寧願賭上一把,召喚自已的三魂六魄,只要找回肉身,還怕什麼天兵討伐?”

遊釋忍不住笑了出來:“白矖,你願意賭上一把,可曾問過我?你以為我會陪你在這裡等死?”

白矖怒道:“遊釋,你認為自已還能控制我?”

“就算我不能控制你,你也別想擺脫我自作主張!”

“你……”白矖嬌容變得有幾分猙獰,刑天沉默不語,顯然和焚念也各懷心思。

“你先將虞人殊喚醒。”飲川看了看天上逐漸變大的裂縫,“快點。”

雲息走到虞人殊身邊,天戎抱緊虞人殊,戒備地瞪著他。

雲息視而不見,口中低吟著什麼,將魂力源源不絕地度入虞人殊體內,虞人殊蒼白的面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有了血色。

飲川看著炙玄,低聲道:“朝戈,你必須把炙玄喚醒,若虞人殊無法成功,沒有炙玄,你就毫無抵抗之力了。”

江朝戈低聲道:“如何喚醒?”

“很簡單,用治癒的巫咒將他治好。”

“治好他之後呢,我釋放了那麼多巫力,我還能抵抗共工的入侵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我們要抵抗的,是天兵的入侵。”

“我說過,我寧願死,也不把身體讓給共工。”

“你將炙玄喚醒,也許憑你強大的意志,可以降服共工,就如同你說的,共工畢竟只是一縷孤魂,可如果你不將炙玄喚醒,敗在天兵手下,你的結果可能是生不如死。共工被置於天爐的百年,嚐盡究極的痛苦,那一定是你不想嘗試的。”

江朝戈沒由來地抖了一抖,彷彿感受到了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那是屬於共工的恐懼,卻讓他感同身受。他看著如同死去一般的炙玄,一時猶豫起來。

天際的裂縫已經越來越大,那縫隙金光閃爍,照亮了整片天空,隱隱地,他們聽到一陣恢弘的擂鼓聲,似有千軍萬馬之勢,叫人生畏。

紅淵諷刺一笑:“我們無法發揮本身實力,大巫祖甚至無法擺脫人類之身,這一仗還有什麼可打,天兵能把我們活埋了。”

嘲飛哼道:“死有何懼,這一回我要死得明明白白。”

紅淵翻了個白眼:“沒人想陪你去死。”

擂鼓聲愈發響亮,聲聲如擊在人鼓膜,眾人感到頭皮發麻,紛紛感受到了泰山壓頂般的恐怖。

飲川嘆息道:“來不及了。”他轉身化作獸形,朝著天際裂縫發出凜冽的吼叫,撼天動地,回應他的,是越發震撼人心的擂鼓聲。

雲息不斷誦唸咒語,額上虛汗直冒,虞人殊的手臂已經恢復了正常,可依然沒有醒過來。

自天際裂縫處,金甲紅纓的天兵如雷霆暴雨般傾瀉而下,伴隨而來的還有數不清的江朝戈從未見過的天獸,那畫面如同天空漏了一個洞!

隨著天兵降臨,天空中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英招奉玉帝之命,將息壤帶回天庭,為禍人間的十二異獸與叛變天庭的十二巫祖,誅殺無赦。”

“竟是英招領兵。”焚念冷笑,“看來又有新鮮的食材了。”

只見天兵擁簇之下,確有一個人首馬身、虎紋鷹翼的天神,其面剛毅嚴肅,不怒自威,正是神獸英招。

“英招。”飲川叫道,“你同為飛昇異獸,若將我們誅殺殆盡,可有一絲兔死狐悲?”

英招冷冷地看著飲川:“你們禍亂人間,私藏息壤,背信天庭,死不足惜。”

“好一個死不足惜。”飲川厲聲道,“人間陷於洪災百年,天庭遲遲不理,迫使鯀盜取息壤治水,息壤到了人間後,你們又眼睜睜看著異獸為了它爭鬥千年,將人間變作煉獄,直到異獸鬥得精疲力竭,天庭才派天兵、巫祖來討伐,天庭何曾關心過是誰禍亂人間?”

英招冷道:“人間如何,與我何干,我只奉玉帝之命,帶回息壤,誅殺忤逆。”他一指虞人殊,“將人皇血脈交給我,我便讓你們痛快點死。”

江朝戈咬牙道:“你休想碰他。”

英招扇了扇巨大的翅膀,一聲令下:“殺——”

數以萬計的天兵、天獸傾巢而下,如黑雲壓境,勢不可擋。

還能行動的異獸全都撲了上去。

轟的一聲巨響,天兵與異獸在半空中遭遇,一股強大的魂力碰撞,活生生撕碎了一大波天兵的身體,鮮血頓時在半空中開出猩紅的花朵,刺痛了人的眼。

江朝戈眼看著天兵過如螞蟻,不到片刻就將飲川等人包圍,蠶食著異獸的身體,他無法再猶豫,本能地誦唸起治癒巫咒,將巫力傾入炙玄體內!

來吧,他別無選擇,如同飲川所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不能白白送死,他也許可以打敗共工的靈慧之魄,但他首先要在天兵手裡活下去。

隨著巫力的釋放,無數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面開始在他腦海中跳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亂與痛苦,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強行鑽進他身體裡,一再試圖接管他的思維、意識、感官,而他在使用巫力的同時,還要抵抗共工意識的入侵,稍有差池,可能他就不再是他。這是他打過的最緊張、最令他恐懼的一戰,而這場戰鬥只發生在他腦海中,甚至不會產生一滴血。

炙玄被燒得焦黑的身體,開始長出新的皮肉,皮肉之上,又漸漸形成新的漆黑硬麟,狼狽的樣子在一點點消退,江朝戈甚至已經能感受到了炙玄的體溫,儘管,他懷疑那是自已的錯覺。

共工的記憶如洪水般湧入他的大腦,試圖侵佔他的一切,他感到了退卻與彷徨,那資訊之龐大,讓他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消化,他直覺再這樣下去,他真的要撐不住了。

“人類……”一道低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江朝戈一驚,大腦裡的那個聲音是……

“人類,為何抵抗。”聲音再次響起。

江朝戈在腦中喊道:“這是我的身體,共工。”

“你的身體,一文不名,你的力量,來源於我的血液,你的精神,需要我的意識。”

“放屁,我的身體、我的意識,都是我的,你想借用我的身體,就他媽聽老子的話,我會使用你的巫力,但你永遠也別想操控我。”

共工沉默了,就在江朝戈以為共工不會再回應的時候,共工回應了,卻不是以語言,而是以更猛烈的記憶衝擊著他的大腦,他感到大腦像被人猛捶了一拳,頓時暈頭轉向,對於周圍的一切,產生了短暫的迷茫……

江朝戈感覺自已的身體在一瞬間被人接管了,魂力和巫力都跟開閘洩洪一般流出體內,匯入炙玄的身體,以他這樣渺小的身軀裡釋放出來的力量,居然能將炙玄那龐大如山的身體快速修復、癒合,如果不是共工的血液在起作用,他修煉百年也不可能做到。

可現在顯然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因為他眼睜睜“看著”共工在操縱他,迫使他超負荷地治癒炙玄,他感到血液在沸騰、腦中彷彿有颶風在咆哮,他似乎成了一個旁觀者,旁觀自已。

江朝戈感到無法言說的恐懼,他就像被囚禁在一個玻璃牢籠內,他能看到、聽到、感覺到,但他什麼都做不了,他的身體現在正被共工主宰!他大聲吼叫、掙扎,試圖趕走共工的意識,但那股意識非常強悍,隨著巫力的輸出,存在感變得越來越強烈,他終於明白了雲息的擔憂與絕望,還有那深深的無力感。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是雲息意志力不夠堅定,是劉擎等人心甘情願被大巫祖主宰,只要他寧死不屈,一定不會敗給一縷孤魂,可也許就像炙玄說的那樣,他太小看共工了。

他掙扎了很久,明明僅是在大腦中抗爭,卻感到精疲力竭,一陣陣地發暈,只想一頭栽倒,大睡一場,但他不敢睡,他生怕自已一旦“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作為江朝戈醒來的機會。

他看著炙玄的身體由一具“死屍”變得鮮活、雄壯,然後慢慢睜開了眼睛。

“炙玄——”他大吼,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炙玄燦金色的眼眸有一瞬間的迷茫,然後眼神很快就變了,變得驚怒、兇殘、嗜血,他跳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口,朝江朝戈憤怒地吼了一聲。江朝戈看著那巨大的成排的尖齒、猩紅的舌頭、猙獰的牙堂,看著那大嘴正越放越大,彷彿看到了一扇地獄大門朝著自已敞開。

內心的恐懼給了江朝戈巨大的力量,原本屹立不動的身體,突然往後連退兩步,共工輕輕“咦”了一聲,一股股衝擊力將江朝戈的意識打得風雨飄搖,江朝戈的求生本能在那一瞬間戰勝了共工的控制,但也只是一瞬間,在後退數步之後,身體最終停了下來。

而炙玄的利齒距離他很近,只要稍一向前合攏,就能將他的身體撕成碎肉。

江朝戈聽到自已在說:“炙玄,你下不了嘴嗎?”

炙玄的爪子深深陷進了凍土裡,周身燃起熊熊火焰,烤灼著江朝戈的皮肉,他怒吼一聲,狠狠闔上利齒,那牙關就在江朝戈眼前閉合,看得人心驚肉跳,好像聞到了一股股血腥味。

江朝戈,不,共工冷笑道:“看來你很喜歡這個人類,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炙玄恨意滔天:“孽畜,從他的身體裡出去。”

“不可能,你不會再見到他了。炙玄,別再幼稚了,萬年之前,我奉命討伐於你,你也給了我大苦頭吃,如今只有我們聯手,才能擊退天兵,重獲新生。”

“我若不能再見到他,也不會和你共存於世,共工,我若不能將你的意識殺滅,我會連你和他一起殺了。”

江朝戈想大聲告訴炙玄,他不是共工,共工只是寄宿在他體內的靈慧之魄,可他卻無法發出聲音,炙玄仇恨的、兇狠的眼神,讓他望而卻步。

只聽共工嘲諷道:“炙玄,區區一個人類,何至你如此?人類只得百年壽命,若不是有我的血液,他早死了千萬次。”

炙玄咬牙切齒,恨不能將共工撕碎,可那卻是他最愛之人的身體。

江朝戈憤怒地嘶吼、掙扎,用自已的意識衝擊著共工,就算螳臂擋車,他也不會放棄!

共工露出殘忍的笑意:“不,你想要的這個人類,其實從來沒有存在過,他不過是我血液的容器……”

“住口!”炙玄和江朝戈同時怒吼出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朝戈回過神來,奮力在腦內攻擊共工,共工抱住了腦袋,表情痛苦,喉嚨裡發出詭異的哀叫。

江朝戈同時感到頭脹欲裂,疼痛難當,他厲聲道:“共工,從我身體裡滾出去,滾出去!”

炙玄急道:“朝戈,朝戈!你還在嗎!”

江朝戈猛地睜開眼睛:“炙玄!保護虞人殊!”

炙玄怒叫道:“這時候你還想著他?!”

天兵已經傾巢洩下,戰鼓聲、喊殺聲,響徹整片天空,甚至撼動了大地,異獸、大巫祖與天兵廝殺成一片,崑崙山的顏色再次被血腥暈染。

江朝戈對自已奪回身體的主控權,尚有一絲信心,因此眼下最重要的,顯然是活下去,要活下去,他們就絕不能失去虞人殊。

天兵已經到了炙玄跟前,炙玄正愁一腔憤恨無處發洩,一個回頭,噴出烈烈火焰,將幾個天兵、天獸瞬間燒成了骨灰,但天兵、天獸的數量多如落雨,很快就有百千個纏了上來。

炙玄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兇暴、殘忍,彷彿體內的獸性被一次性地釋放了出來,那些戰力至少是人類五級以上魂兵使的天兵,在他面前幾乎不堪一擊,零碎的血肉、焦臭的屍體不斷從天上落下,江朝戈第一次真正見識到麒麟的兇殘,同時也感覺到了炙玄狀似有形的憎恨。

如果說炙玄的戰鬥是鮮血與碎肉,那麼江朝戈的戰鬥雖兵不見血,卻也異常慘烈,他與共工的初次較量,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他感覺自已的大腦好像在燃燒,不斷地、不斷地有陌生的記憶翻湧進腦海,他甚至來不及理清,他被共工打得節節敗退,再次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共工無暇顧及江朝戈,他抓起炙玄刀,召喚出肥遺,轉身飛上天空,加入天兵混戰之中。

江朝戈頹然一陣後,開始無意識地“翻閱”共工的記憶,共工萬年的記憶之龐大,讓他眼花繚亂,但那已經成為了他記憶的一部分。他憶起了在天庭的生活,憶起了與顓頊大戰、怒觸天柱,憶起了被囚禁在天爐遭遇的百年之苦,憶起了臨危受命、將功折罪,來到人間討伐炙玄,更憶起了他如何殺死炙玄,砍下麒麟角……最後,當只剩下他與祝融等五人時,他也憶起了……

不、不對,這些記憶……與帝江說的不一樣!············

在共工的記憶中,江朝戈看到了令自已遍體生寒的畫面,那是所有異獸與大巫祖都死去後,共工的視角看到的一切,那個世界山崩地裂、野火四起、草木不生,除了黑暗與焚燒,再找不到半點生機,共工就站在破敗的土地之上、異獸與大巫祖的屍體之間,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這時,烈火中出現一個人類的身影,那身影泰然穿越火焰,出現在了共工面前,連衣袂都未沾惹半點火星,那是個濃眉鷹目的男人,他兩鬢摻白,隱有一股洶湧的王者之氣,江朝戈從未見過這個人,但他知道這個人是顓頊,而顓頊手裡,竟拿著息壤!

共工說話了,聲音冰冷:“你滿意了嗎?”

顓頊目露寒芒,反問道:“你滿意了嗎?”

“這就是你挑戰玉帝的後果,人間生靈塗炭,人皇族滅,你的兒子也被祝融打得形神俱滅,這一切,只為成全你的帝王之道?!”

顓頊雙目圓瞪:“吾子救蒼生於水患,死得其所,若不是你萬般阻撓,我早已經創造一個屬於人族的世界,再不必受你們這些天神、異獸的脅迫!”

“結果如何呢?你與鯀用息壤創造的那個世界,不過是分割了這個世界的時間,那不是一個真正的世界,僅是這個世界兩會的壽命!你會讓這世界提前三萬多年走向毀滅,而那個世界也會同一時間消失!”

江朝戈大驚,他的世界,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並非空間的一部分,而是時間的一部分!

顓頊厲聲道:“這正是我需要息壤的原因,每一次天地數盡,就是這個世界因為各種原因病入膏肓、需要重生的時候,玉帝會用息壤重新構造這個世界,息壤包含著這個世界所有的記憶,它可以選擇讓所有人類不再出現在新世界,也可以選擇讓新世界裡只有人類!”

共工冷道:“可息壤豈是你能使用的?人皇一族上下勾結,為了私心盜取息壤,觸怒玉帝,若不是我發現了你們的險惡用心,在你們濫用息壤時撞倒天柱,還不知道你們要將多少東西轉移到那個世界,那個世界分得的越多,這個世界的時間就越少,人間變作煉獄,就是對人皇一族貪婪的懲罰!”

江朝戈越聽越是震撼。這和他從帝江口中聽來的大有出入,是顓頊與鯀盜取息壤在前,共工撞倒天柱在後,為何後來的傳說卻截然相反?共工變成了為爭權奪勢敗於顓頊,惱羞成怒才……也是,他得到的,是那個世界的人類創造的故事,這故事怎麼寫,還不是人類說了算。只是,聽他們一席對話,江朝戈只覺得頭頂的青天可能隨時會塌下來。

按照一元的興衰估算,這個世界已經走到了第九會,而分出去的兩會,讓這個世界只剩下十會,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和他的世界都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顓頊身為人皇后裔,自然希望打造一個不必受天神和異獸管束、侵擾的,只有人類的世界,在只有人類的世界裡,人皇一族才能夠真正地稱皇,而共工無論是站在大巫祖的角度,還是異獸的角度,都不可能讓顓頊得逞。

異族異心,遑論對錯。

顓頊發出諷刺的大笑:“你對玉帝那般忠心,卻受天爐百年焚燒之苦,豈不可笑。”

“我阻止你的蠢行,並非對玉帝忠心,只因不能眼看你損耗這個世界的壽命,撞倒天柱我觸犯天條,心甘受罰!”

“共工!”顓頊吼道,“你我六千年摯友,我曾提醒你一元結束時,你不會活下來,新世界裡本來會有你的位置,你何其愚蠢,要反對於我!”

“你是人,我是獸,你厭惡異獸,一如我蔑視人類,你又何其狂妄自私,要我助你毀滅自已的世界,成全你的?!”共工一爪子擊向地面,那脆弱的山坡土崩瓦解!

顓頊看著共工,臉上的表情變得悲壯,他高舉起息壤,沉聲道:“共工,若你問我後不後悔,也許我後悔了,眼見著人間變作煉獄,我已經不知道盜取息壤的那一刻,雄心壯志都去了哪裡。我不用你殺我,人皇一族幾乎全滅,我有何顏面苟且偷生?但我知道飲川將一個孩子藏了起來。人皇自我毀滅,才將修煉百萬年的魂識化作一滴精血,控制了息壤,那個孩子以及他的後代,可能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因為這一元將近時,玉帝不會留下人類,也不會留下異獸,這是他親口說的,共工,請相信我最後一次,保護息壤,保護人皇血脈,待一元結束時,請求你,為異獸,也為人類,為這我們共同生存過的人間,將這個世界的一切延續下去。”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廣袖隨著長劍在風中一個擺舞,拿著息壤的那隻手腕被齊齊切斷。

共工沉默了,爪子深深陷進了地裡。

顓頊的聲音瑟瑟如風:“我將我大半修為都盡力留在了這隻手裡,待到時機成熟時,一切,就交給你了。”他說完這句話,身體如被打散了的泡沫,瞬間化作虛影,最後消散在了空氣中,除了地上的那隻手和落地的長劍,誰也無法證明他存在過。

原來那隻手,竟不是鯀的,而是顓頊的!

江朝戈回過神來時,眼前已經化作一片血海,共工拿著炙玄刀大殺四方,所到之處屍橫遍野,那凌厲的刀法和渾厚的魂力,完全不是江朝戈所能比擬,這就是大巫祖的力量……

江朝戈沉聲道:“為什麼要騙他們?你騙了祝融,騙了帝江和飲川,騙了所有人。”

共工沉默良久,一刀將一隻熊形的天神劈成兩半,沐浴著腥臭的鮮血,他宛若地獄戰神,他回答了江朝戈:“我需要給他們希望,這樣他們才會按照我的計劃走下去,事實是這條路毫無希望。除了玉帝,誰人敢說,自已能把這個世界完整地帶到下一元?但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裡,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

“玉帝與大巫祖之間,也是你挑撥的吧,否則玉帝為何要將大巫祖一同誅殺。”

共工道:“……我們不需要退路。”

“共工,你的用心真讓我害怕,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知道,我們失去的一段記憶裡,有什麼嗎?”

“什麼?”

“上一元、或者過去任何一元的記憶,雖然我不知道內容是什麼,但我們確實是從以前的元活下來的,息壤吸收了我們的靈慧之魄,你覺得是為什麼?”

“也許是為了在下一元製造出你們。”

“它已經制造出了我們。”共工長刀劃空而過,血浪紛飛,“息壤保有我們的靈慧之魄,玉帝就可以在任何一元讓我們重生,可是每一次重生的,都將是全新的我們,沒有過去,沒有記憶,會有新的異獸取代現在的我們,他們擁有跟我們一樣的肉身和能力,卻再也不是我們。顓頊渴望的,是人類一族的繁衍,可對於我們這樣幾乎擁有永恆壽命,天地間又獨一無二的異獸來說,我們不要繁衍,而要以本身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只有讓息壤吸收現在的我的靈慧之魄,在下一元以我的記憶重塑肉身,我才能得到真正的重生。”

江朝戈咬牙道:“你做這一切,就是為了能夠重生!”

共工發出一聲冷笑:“我懷念我的身體,勝過這世間所有,你以為我願意寄宿在你一個區區人類體內?不過,有一點你讓我很欣賞,那就是跟我一樣,對自已本身的執著。如果運氣足夠好,他們也將跟我一同重生,不成功,便成仁。”

江朝戈萬萬沒想到,這一切竟會是共工一手策劃,所有人都被他玩弄於鼓掌之間,若不是他看到了共工的記憶,恐怕他們還會一直被矇在鼓裡,和天兵戰個你死我活。

異獸與大巫祖,都因人皇一族逾矩之行而被牽連,他們本可以在這一元結束之前,度過平靜的幾萬年時光,人皇一族為了建立只屬於人類的世界,盜取息壤,打破了六界平衡,一手引發異獸混戰、天神降怒,最後以異獸與大巫祖被封印、顓頊自裁告一段落,可息壤卻永遠被留在了人間,埋藏了無盡的後患。

如此看來,異獸與大巫祖何其無辜,要為人皇一族的所作所為承擔最沉重的後果,而今人皇一族湮滅,唯一知道真相的共工又利用所有人來將這個錯誤延續下去。

共工的目的達到了,如今他們都已經沒有了退路,要麼死,要麼反抗。

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想到共工對他們的欺瞞和利用,江朝戈只覺得一陣陣恨意湧上心頭,現在不僅是炙玄想將共工處之而後快,他對共工更是厭惡到了極點,尤其是共工還在跟他搶奪自已的身體!

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這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鬥,難道就讓他和他重視的人的血肉,去鋪平共工重生的道路?

不,他們沒有勝算,以虞人殊的能力,恐怕無法發揮顓頊百分之一的巫力,要如何像玉帝一樣構造一個世界?共工根本是讓他們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