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瘦小的身影,臉上蒙著塊灰布,瞧著並不怎麼起眼。
但肖南迴不敢輕敵,因為這人就是剛剛她在第五層打過照面的那個。
所謂人不可貌相。
她身邊不就有那麼個又矮又圓、打架卻從來沒輸過的奇女子麼?這一層已經是憑霄塔的頂層,流雲之上萬丈金光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二十四朵荼蘼花編成的花環就在正中懸起的麻繩上掛著,處處隨意卻透著一股高不可攀。
能走到這一步,哪一個會是省油的燈呢?若是正面相抗,她並非沒有得勝的把握,但眼下需要速戰速決,否則再有後來者加入戰局,難免不會出現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局面。
剛剛她有瞧見那流寇中的一人和對方交手,雖然只有短短片刻,但她心中已有了些判斷:此人功力遠不及剛剛那三人,但招式路數甚是詭異,便是憑著三分出其不意才勝出的,她若想速殺也是難上加難。
已經到了這一步,如果就這麼放棄了豈非前功盡棄?肖南迴有個說不上是缺點的缺點,就是有點死心眼。
只要是她認定的事,即便是頭破血流,也要撞到南牆方能死心。
她在這廂思索對策時,對方也在打量她,但似乎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
在判定肖南迴不會退讓後,他迅速調整好了作戰策略。
頂層木塔已經十分狹小,花環就在兩人之間的半空中,肖南迴因為剛剛爬上來離得稍遠一些,那人便放棄了向她發起進攻,而是選擇直接奪取花環。
肖南迴自然不能讓他得逞,緊跟著向花環奔去。
越接近中心,腳下能著力的點越少,最後半步她乾脆一躍而起,一把抱住那人的右腿,將對方生生從半空拉了下來。
眼看花環與指尖失之毫釐,那人殺心頓起,欺她雙手都在他身上暫時無法伸展,兩肘向下狠狠擊向她的背。
肖南迴聽風辨位,憑藉絕佳的軀體力量在空中翻了個身,抬起右腿抗下這一招。
誰知對方卻等她將前襟露出後,突然改變招式,左腳刁鑽襲來。
這一招分外眼熟,她在往上爬時就見有人中了這招落下塔去,即便命好抓住個落手的地方,硬挨這一下也少不了筋斷骨碎,絕對再爬不起來。
而她此時身形在下,處於絕對劣勢,就算能來得及擋下這一招,也免不了跌下去的命運。
左右是個死局,若想化解就必得使出不怕死的法子。
肖南迴一手仍死死抓住那人右腳腳踝,另一隻手就近切向對方側腹。
這一招去勢凌厲,既沒給對方留餘地,也沒給自己留餘地,因為這樣一來她的整個胸腹都暴露在敵人面前。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她竟連擋都不擋一下,待反應過來右側受襲,躲避的本能已經令他不得不調整身形,那一腳殺招擦著肖南迴胸前而過,她的危機不攻自破。
好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對方落腳站定,看向肖南迴的眼神明顯與之前不同。
眼前的人雖是女子卻比剛剛掉下去那個難對付百倍。
但仔細瞧她身上已經見了血,他只需再拖一會,未必沒有勝算。
肖南迴這廂才剛喘息片刻,對方便又纏鬥上來,這次倒是沒下殺手,但卻甚是惱人,高空之上的騷擾不比突襲好到哪裡去,一個不小心不用別人動手,自己跌下去也是有可能的。
隨著二人交手次數增多,她內心的疑惑越來越大,眼前這人身手絕對是高人指點過的,但功力不足似乎又不是從小習武的根骨。
如果是哪方勢力派來的人,為何會選這樣的人來爭鬥呢?正思索著對方又是一個近身,肖南迴突然調轉方向,向他面上蒙著的布抓去。
那人一驚,回身便是一掌。
這一掌顯然失了章法,但卻打出了十成力氣,她雖然躲過了,身後的一段木欄卻遭了秧,連帶木欄下的一根橫樑瞬間折斷。
這一招拆過,兩人都正是力竭之時,再也無從提氣輾轉,只得結結實實落在那根只剩下一個支點的木樑上。
肖南迴在一頭,那人在另一頭,而那段木樑就好似二人腳下的一杆天平,就在這萬丈高空上搖晃起來。
然而對方的體重竟然比她還要輕,她腳下的那截木樑瞬間沉下去。
肖南迴奮起一躍想要去抓旁邊的木欄,那人卻手腳飛快擲來一截斷木,木欄頃刻間在她面前碎成幾片,她手下落空、人撞到巨塔中心的柱子,剛剛紮好的傷口崩裂開來。
眼前一黑,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開始飛速下墜。
要趕緊抓住些什麼才行。
肖南迴揮動手臂,不顧一切地去抓可能抓到的東西。
她的掌心都是血,一把抓在木樑上的時候便是一滑,還沒等反應過來已經脫力向下跌去,整個人攔腰撞上下面的一根橫樑,五臟六腑像是要被震碎一般,她強忍疼痛勉強來得及翻身抱住這根橫樑,呼吸間帶了血腥味。
呼,還好還好。
下一瞬風聲自頭頂而來,她急忙閃向一旁,險險避開從天而降的斷木。
顧不得身上疼痛,她迅速爬起身來向高處望去,那瘦小身影見她似乎已無威脅,便飛速向那中央懸掛的花環奔去,她此刻便是再爬上去也終究會晚一步。
難道就這麼失敗了?在這最後一步失敗了?肖南迴咬緊嘴唇,顫抖的瞳孔急速略過目之所及的每一處角落。
晴空之下木塔裡的一切都纖毫畢現。
破損的木樑、歷經滄桑的琉璃瓦片、塔心上已經褪色的彩繪、還有什麼在風中一閃而過。
是繩子。
這萬丈高空之上,怎麼會有繩子?等下,剛剛在塔頂的時候,那懸掛花環的似乎就是一模一樣的麻繩。
眼下已經根本沒有猶豫的時間,她的身體比思緒要快得多,轉眼間已如同離弦的箭一般竄了出去。
她幾乎沒有看腳下,完全是憑藉本能和餘光選擇落腳點。
腦中一片空白,恐懼也被丟到一旁,只剩下一股勢在必得的信念。
麻繩距離塔身尚有一段距離,被風吹動不時發出抽打的聲音,若是縱身撲過去,一旦失手便再也沒有回到憑霄塔的機會,只有墜下九層高塔活活摔死。
人生在世,總有幾個瞬間是站在生死交界處的。
眼下這情形算得上是她有生之年的第一次。
等她反應過來其中厲害,腳已經踏上憑霄塔木欄上的最後一截,下一步就是萬丈懸空,她去勢已定,此時想要收手已然來不及了。
不能猶豫,猶豫的話必死無疑。
這想法堅定下來,她將全身力氣都灌注在雙腿上,整個人便似一隻臨到斷崖的鹿高高躍起。
風在她身側刮過,似一雙手從下而上將她托起,平地之上是沒有如此凜冽的風的。
看來在這萬丈高空之上,也不全都是壞處啊。
抓住繩子的一刻,肖南迴這樣想著。
身體的重量令那根麻繩瞬間繃緊,繩子向上延伸的另一端突然傳來輕微的“啪”聲,她努力迴轉腦袋向上望去,繩子的盡頭、一點硃紅色越來越近,最終落在她眼前。
肖南迴心滿意足地抱住那千辛萬苦得來的花環,手中抓緊了那唯一可以憑靠的繩子,任由身體向下墜去。
雲層霧氣在耳邊呼嘯而過,手中繩索驀然一緊,她整個人隨著這股力量向前蕩去,轉瞬間便衝出了遮蔽視線的迷霧,偌大的佑蔭壇出現在她腳下,眼前豁然開朗。
無數翹首以盼的人們被這一幕驚住,待看清了那女子身上的花環,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震天響的聲浪在佑蔭壇上空湧動。
肖南迴抓著繩索憑藉附近幾處樓閣減緩了下落的趨勢,終於幾經輾轉回到了地面上,手心早已滲出血來,身上也是一陣陣的發軟。
主辦祭典的城主及縣長已經迎上來恭賀獲勝者,她迷迷糊糊地將懷裡的東西遞了出去,嘴上剛想提醒對方押走那三個被她踹下木塔的賊寇,話到嘴邊突然想起,自己此時還身在霍州沈家的地盤,那三人能來去自如或許根本不是因為沒人識得,而是有人暗中行了方便罷了。
思及此處,她有些冒冷汗,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勉強笑著與那幾人寒暄了幾句,又有祭司在她耳邊叨叨晚上祭典的事宜,她也再難提起精神去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好容易結束了這累人的場面,人群中衝出一個白色人影,正是郝白。
他身後那幾人面上還算鎮定,只有郝白的臉上寫著“高興”二字,整個人都有幾分眉飛色舞,大步流星走上前來:“姚兄,你這功夫可真不賴,原來如今開青樓的都是這般身手了?”
伯勞就站在一旁,許是想到姚易那常年不動彈攢下的一身懶肉,沒忍住哼了出來。
肖南迴趕緊掩飾般跟著笑了笑:“好說好說,都是運氣.”
她今日穿的深色衣裳,血跡染在衣服上並不明顯,離近了才能看到袖子上的印記。
郝白走近幾步,隨即留意到她右手的血跡。
表情變得嚴肅,又上前檢視一番。
“姚兄受傷了?”
肖南迴皮糙肉厚,在軍營時受些小傷也是家常便飯,何況只是劃傷擦傷,當即不太在意地活動兩下手臂:“無礙,只是皮外傷而已.”
郝白沒說話,開始檢查她先前自己包紮過的手臂。
“姚公子衣服髒了.”
有個聲音不鹹不淡地響起,接著便有一隻手撣灰般拍了拍她的後背。
那手堪堪碰到她的背,一陣火辣辣的痛便自觸碰的地方迅速蔓延開來,她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
是誰?是誰要在這種時候對她痛下黑手?!她怒而轉身,便見鍾離竟一臉驚訝的表情,像是當真無意為之。
另一邊郝白已有所察覺,微微抖了抖衣袖指尖便多了幾枚金針,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衝著她身上幾處大穴戳了下去。
肖南迴一聲慘叫,伯勞在旁邊叉著腰看笑話。
“你、你扎我做什麼?!”
郝白一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治病啊.”
肖南迴看著自己手臂上顫顫巍巍立著的金針,聲音中充滿懷疑:“你這隔著衣裳能扎的準嗎?”
郝白早已將她自己包紮的傷口重新處理了一番,正翹著蘭花指在上面打結:“衣裳又有何妨?姚兄即便穿著衣裳,在我面前也好似未著片縷一般......”對方全然不覺自己說了什麼,聽在肖南迴耳朵裡卻似一記棒槌。
她、她這是被調戲了吧?想她堂堂一個武將,竟被一個江湖郎中小白臉給調戲了?!伯勞的臉已經笑成個帶褶的包子,看得肖南迴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三兩下便將身上的針拔了,往郝白身上一丟。
“不治了!”
“怎能不治了?”
白衣郎中不依不饒地纏了過來,嚇得她趕緊跳開。
“我沒診金!”
“在下怎會收朋友的診金?”
她各種退讓閃避,對方卻似一塊膏藥粘住她不放。
“姚兄!你這樣可算得上諱疾忌醫,手臂外傷是小事,摔打可是要出內傷的。
內傷不治日後便是要落下殘疾,你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家中父老著想啊。
你還這麼年輕,千萬不要自暴自棄......”半明半昧的影子裡,鍾離竟靜靜看著那一團糟的三人,嘴角突然輕輕勾了勾。
這一細微動作盡數落在丁未翔眼底。
他難掩詫異,似乎想要開口問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