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望塵樓出來,肖南迴心事重重,莫名有些煩悶。

姚易說的道理她並非不懂,有些舊事並非無跡可查,只是不能查。

那是瘡疤,揭開是要流血的。

肖準也是因為深知如此,才幾乎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些往事吧。

她自認了解肖準的脾性,沙場出身的人剛正有餘而柔韌不足,她自己就是這樣。

她是肖準教出來的,肖準也差不多是這樣。

只是朝堂之上何嘗不是另一片沙場,沒刀沒槍、也看不見一招一式,但等到回合結束,便會有人被斬落馬下。

結果都是一樣的。

肖準不適合那樣的戰場。

肖南迴明白,但因為幫不上忙也只能獨自心焦。

轉眼已是正午時分,不知怎的,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突然就陰沉了起來。

肖南迴眯眼望去,只見一片黑壓壓的雲排成一條線從遠方飄來。

這闕城四月的天,真是說變就變呢。

陳叔還未派人來喚,肖準怕是一時半刻不會回府了,她若想去永業寺祈願現下便要出城,否則城門關閉前就回不來了。

算了,一個人也還是要去的。

她今年的生辰願望呢,是希望肖準平平安安。

其實從她來到侯府的那日起,她的每一個生辰都只有這一個願望。

然後過往的每一年,它們都實現了。

所以她私以為,那山裡的破廟還是有些靈驗的。

至少至今為止都是如此。

今年的開端不是很好,但總會有個美滿結尾的。

對吧?******************永業寺坐落在闕城城東三十里處的樞夕山上,寺廟雖小,香客卻不少。

相傳建寺之時,寺名本為用永鄴。

永鄴是古時地名,寺建於此,故取同名。

可自從寺廟落成以來,永鄴便災難連連。

先是數月的水患沖垮了山下村莊,然後便是亢旱三年,緊接著赤州動亂連年戰火,永鄴寺的山門遭山石砸落、塌了一半,原本石刻上的“永鄴”二字損毀後只剩“永業”,寺中住持覺得許是天意,便不再讓人修復,只重建了寺門。

永鄴寺變成了永業寺。

也是奇了怪,自此以後永鄴一地再無災害,寺廟內雖無高僧坐鎮卻靈驗非常,只是這靈驗不在祈福而在避禍。

簡而言之,若是有人覺得自己恐有禍事上身,便會來永業寺祈求庇佑,只需三炷香和一點香火錢,便能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如此靈寺,即便藏在深山之中,香客也是往來不斷的。

上香趕早不趕晚,像肖南迴今日這般晌午過後才進山的並不多。

掃灑的小僧幫忙牽了吉祥栓在一旁,那裡除了幾匹馬外還停著一輛馬車,肖南迴瞄了一眼沒太在意,急匆匆地拾階而上,向寺內走去。

天色依舊陰沉,院內一簇簇金色花朵雖然開得正好,但卻因為沒有陽光的照拂而失了幾分光彩。

這寺不似其他寺院喜植松柏,而是留了建址時便有的金茶梅。

茶梅本就難養,金色更是難得,但永業寺的水土十分適宜茶梅生長,不需費心打理便也年年花香滿園。

她左看看右看看,眼裡也有歡喜,但一想到肖準不在,便又覺得少了些樂趣。

暗自嘆口氣,她徑直向大殿走去。

西南邊飄來的那片烏雲似乎又近了不少,正壓在殿門的飛簷之上,沒來由地讓人生出一種壓抑感。

遠遠地,肖南迴便注意到殿門口站了個人,那人一身青衣、負手而立,她眼尖地看到對方微微側身,將腰上配著的長刀掩到身體的另一側去。

收回目光,她心下也沒太多計較。

闕城是皇城,有的是身份顯赫的人,有些世家出門並不願意彰顯身份,因此都會盡量低調、甚至避開佩戴可以識別自己身份的東西。

但永業寺地處偏僻,謹慎些的帶了護衛隨行也並不奇怪。

肖南迴腦袋裡想著,已和那人擦身而過。

殿內懸掛的幢幡擋住了光線,四周暗了暗,一陣陰氣襲來。

許是外面的花香太過清甜,襯得這殿內雨前返潮的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股苦味。

她適應了一下光線,徑直走到那半新不舊的蒲團前,拿起素帕擦了擦手,然後點上三炷香。

摻了麝香和雪蓮的古香氣味辛暖,中和了先前的味道,肖南迴深吸一口氣,低聲念道保平安的話。

遠處廂房那斷斷續續敲打木魚的聲音也停了下來,寂靜的大殿內一時只剩她的低語。

她從戰事開始念起,又唸到肖準手下的將領們,最後唸到侯府和肖準。

不知過了多久,舉著香的手一抖,已經燒了半截的香灰落在手上,有些燙。

她細細想了想,覺得沒有漏下的,便恭敬低頭三拜,將香插入爐中後又俯身叩首。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來,不知怎的就看到了香案旁擺著的籤筒,一時頓住了。

今天下人拜神者寡而禮佛者眾,要說心底有幾分信,肖南迴自己也說不準,但每每出征前,肖準都是要為軍中將士拜一遍的,久而久之她也覺得這是必要的。

但求籤問卦的事,她從沒幹過。

她不懂定數天理,只知道人各有命,且命之一字,越算越薄。

她自認是福薄之人,經不起這一算。

但今天不知怎的,姚易說的話一直縈繞在她腦子裡,剛剛一看到那籤筒便又冒了出來。

‘你說如果他現在知道了,那些人會放過他嗎?’如今的肖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孤苦無力的少年了。

但世事無常,肖家發生的一切就是一場活生生的勸誡。

如果人能對無常有所預見,是不是就能避免所謂無常了呢?肖南迴不知道,但等她反應過來,籤筒已經握在手中了。

八角形的木筒外層被磨得發亮,一百支籤攏在其中也沉甸甸的。

她閉上眼,一邊默唸一邊搖動籤筒。

嘩啦啦,嘩啦啦。

一支纖細的竹籤從籤筒上冒了出來,她沒注意、仍用力搖著。

等她有所察覺睜開眼時,那支籤已“嗖”地飛了出去。

她嘆口氣,有些哭笑不得。

大殿內供奉的佛像兩旁掛著直達藻井的巨大幢幡,幢幡離地面幾寸高,剛好有條縫隙,她的那支籤便從那縫隙滑了進去,就落在不遠處。

此處是永業寺的大殿,佛像後的唸經臺是絕不允許外人進入的。

肖南迴伸長手臂去夠那支籤,卻總是差一點。

突然,大殿深處傳來一陣十分輕的腳步聲。

她動作一僵,沒想到這大殿裡除她之外,竟然還有別人。

難道是住持一空法師?還是看殿的師父?但以往若是有僧人在殿內,香客來上香時便會主動上前幫忙誦上幾段經文。

或許只是個剛上殿的小僧?她微微低下身,透過幢幡下的那道縫隙向深處望去。

晦暗光線中,隱隱能見一雙靴子由遠而近,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隨後一隻戴著佛珠的修長手將那枚竹籤撿了起來。

那鞋靴絕不是寺廟中修行之人穿的鞋子。

但那佛珠卻是隻有修行之人才能有的稀罕成色。

壓下疑惑,肖南迴還是客氣道:“不知師父在此,多有打擾.”

半晌,一道聲線隔著簾子響起。

“無妨.”

短短兩個字,卻讓她一愣。

這個聲音太年輕了,如何也讓人無法聯想到那些枯坐唸經的老僧。

可若說年輕,這聲音中又透著一股無悲無喜,像是得道高僧一般平靜無波,讓人摸不著情緒。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道聲音又響起:“施主求籤所問何事?”

她猶疑片刻,還是照實回答道:“問家中親人是否平安.”

幢幡後有片刻的平靜。

“你既已求平安,便不必再問。

求了又問,實是不信.”

她一窘,知道對方聽見了自己方才的唸叨,但也覺得對方說的有道理。

一隻手從幢幡下伸出,拈著那根籤準確投回籤筒中,快到她來不及看清是何籤。

“施主親自登山門拜訪,為何只問他人,不問自己?”

她思索一番,老實答道:“我不知道要問什麼.”

肖南迴人生在世二十年,六歲前只求平安活命,六歲後的平安都是肖準給的,她便為肖準求平安。

至於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還需要什麼。

幢幡後的人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只淡淡道:“商賈問財運,病患問流年,官宦問仕途,女子問姻緣.”

姻緣。

她的姻緣......會是肖準嗎?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以前沒奢求過什麼特別的東西,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

人總是這樣,自己都給不了答案的問題,卻期望神佛能夠回答。

肖南迴猶豫片刻,再次拿起那隻籤筒小心晃動。

過了許久,才有一隻籤掉出來。

她瞄了一眼。

四十九。

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擲出茭杯,一正一反。

籤成。

幢幡後的手拿起那隻竹籤,似乎端詳了一會,她心跳得有些快。

片刻後,一張薄薄的籤文從幢幡下遞了過來。

肖南迴伸手接過,心裡咯噔一下。

正當中三個字“下下籤”,下面是四句籤文:‘遙望山間一盞燈,四下臨淵路難見。

欲探燈下影中人,卻逢風起雲遮月。

’她的手指尖有些泛白,柔軟的宣紙在她手中起了皺。

“不知施主剛剛所問何事?”

她澀然開口:“姻緣.”

“施主姻緣坎坷.”

這還用你說?她莫名就覺得胸口翻湧起一股濁氣。

若不是這人挑唆,或許她根本就不會求這隻籤。

肖南迴當下對幢幡後的人便不想搭理了,全然將禮佛時應有的敬畏心拋到了腦後。

她起身理了理衣服,將蒲團放回原位,留下一點香火錢便欲離開。

誰知那幢幡後的聲音突然響起,竟還帶著點笑意:“施主可知絕處逢生的道理?”

那道古井無波的聲音終於有了點人情味,但她卻半點不覺得開心:“師父有何見解?還請一次說個明白.”

那道聲音再次恢復了平靜:“昔日永鄴寺無福,卻偏要求福,最終落入絕境,一朝醒悟,改為消業,便得重生。

施主姻緣亦是如此.”

她沒再回應,將那籤文揉成團胡亂往袖中一塞,快步向外走去。

殿門前那佩刀的男子正抱臂打量著她,肖南迴腳下生風,壓根懶得理會。

院子裡的金茶梅被她疾行而過時的風帶得搖搖晃晃,落下點點細碎花瓣,似是嘆息。

縱馬離開山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那石樑上破敗的匾額。

永業。

業。

業障也。

之前沒覺得,現在真是怎麼看怎麼晦氣。

趕緊摸了兩把吉祥的屁股,她安慰自己放寬心,隨後從衣袖裡掏出那團籤文,惡狠狠撕成幾片扔進草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