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是座盆地裡的小城,四面環山。

六歲那年,海一禾陪著姨媽搬來這裡,一晃眼也過去了十年。

姨媽最近的心情不錯,小租屋的傢俱換新一批又一批,今日餐桌上又多了一道葷腥。

“海二要出獄了吧,你的苦日子也要熬到頭了。”

趙杏和鄰居隔著廚房的狹小防盜窗聊天時,海一禾就坐在板凳上乖順地扒著飯。

海二是她的二叔,十一年前因為擔任公司法人入獄,算著日子,出獄就是今年年底的事。

衣著灰藍色棉短衫的中年女人端著盛湯的小鍋走來,海一禾立刻起身接過。

“你們今天剛分班,新同學怎麼樣?”

“心媛和我還是同桌,其他同學還沒認全,”海一禾頓了頓,想起班主任在自我介紹結束後說的那句話,補充道,“明天還有一個轉學生要來。”

眼前的少女眉眼認真,說起學校裡的事時總有些一板一眼。

趙杏望向侄女的視線中滿是慈愛,想要伸手撫摸女孩的發頂,卻在瞧見手心處沾上的油漬後默默收回。

海一禾不知姨媽所想,只是嘴上提到那名轉學生後,耳邊兀地響起章心媛那句:

聽說是個大明星,從首都京城來的。

因為是老鄉,她才生出了幾分好奇。

可海一禾沒想到,他們之間的接觸會來得這樣快。

中秋剛過,九月的懸鈴木依舊青翠,撐出一片樹蔭供學子過路。

早晨幫姨媽處理摔碎的瓷碗,海一禾匆匆趕到學校時,班裡人已經來的差不多了。

只是氣氛,頗為微妙。

那些分班前相熟的,分班後新結交的人群三四個聚在一起,嘴裡分明都嘀咕著話,整個教室卻落針可聞。

海一禾的洞察力敏銳,一眼便鎖定了後門處的生面孔。

暗流湧動的核心所在,卻叫她覺得些許眼熟。

“還以為是哪個大明星,居然是姜戈…白期待了。”

章心媛和前桌的女生同仇敵愾,吐槽的話語一字不漏進了海一禾的耳朵。

“昨晚的熱搜又是他在綜藝裡罵前輩,之前也被爆耍大牌…說到底大少爺為什麼來這種小地方上學?我們小市民可惹不起。”

“桐城是姜戈爸爸的老家,就是因為他性子太差管不了才把他丟到這裡收心。”

“總之,我們還是別去招惹的好。”

海一禾回頭朝姜戈的方向望了望,兩人的位置相距大半個教室,即便如此,少年精緻到人神共憤的五官仍然清楚地被她窺見了個乾淨。

姜戈蓄著長髮,鬆散著綁在腦後,若單看外貌,一副溫良知禮的模樣,怎麼也與章心媛幾人話語中桀驁不馴的公子哥聯絡不到一起。

許是她的視線過於灼熱,姜戈懶懶抬眉,直直對上海一禾探尋的目光。

那雙澈黑的眼瞳中,彷彿越過了時間與空間的維度,早早入冬,帶著蔓延至骨髓的冰冷。

海一禾即刻轉了頭,迅速在心裡認同了章心媛的話。

摸著手臂上泛起的雞皮疙瘩,她默默打消了方才覺得他眼熟的想法。

在她過往的記憶裡,不曾遇見過這樣眼神的人。

早自習的鈴響,一切喧囂被強行拉回軌道執行。

中秋假前的那場月考,今天便是揭曉成績的時候。

班主任李珺將成績排名貼在黑板右側的公告欄後,課間時班裡同學便擠做一團,梗著脖子往前夠看。

新班級的第一次成績排名,在人都還沒認全的現在顯然具有很高的吸引力。

除了看自已處在班級的哪個水平外,更是看哪些人成績好,哪些人成績差,以此作為日後交友參考。

直到第三個課間,人群不再那麼密集時,海一禾才挽著章心媛的手走近前排的位置。

“又是第一?!每次想找我的名字,結果從上往下看第一個就是你…”

海一禾不習慣她的驚乍,短暫羞赧後低聲解釋道:“姨媽以前是老師,她經常在家給我補課。”

“還是要腦袋聰明,不然誰補都沒用…我要做法把你智商偷來一半。”

章心媛手肘蹭著海一禾的腰,逗得她陣陣發笑。

周圍的人慢慢開始聚集,十六七歲的男高中生只用極短暫的時間便打成一團,在走廊靠近前門的地方瘋鬧。

特意等到這個時間點來看成績單的人也不算少,加上門口進出的人流略顯得擁擠。

海一禾正想拉著手上的人離開,轉身時卻晃眼瞥見了最底下的“姜戈”二字。

他今天才剛轉過來,沒有參加月考,所有的成績均為0,位居末位。

即便如此,預設姜戈成績差似乎已經成了所有人的共識。

海一禾頓住了腳步,在周遭的議論聲中,心底突然冒出另一道與大眾不同的聲音。

他從京城來,那種教育出了名得卷的地方,連姨媽這樣厲害的老師都是從那裡出來的,姜戈的成績未必會這麼差。

她抿抿嘴,收回思緒,正欲與章心媛回座,背部卻兀地受到一股大力撞擊。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講臺撲去,望著視野裡稜角分明的講臺邊緣,海一禾下意識閉上了眼。

“砰——”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取而代之是保溫杯落地的聲響。

水泥的地面多了一塊深色的痕跡。

少年寬厚的手掌仍強有力地託著她的手臂,幾乎承受了她身子的大半重量。

海一禾踉蹌幾步,晃著身子站穩才終於有空抬頭辨認出那隻手的主人。

姜戈。

他的狀況不比她好多少,外套袖口處溼了大片,正往下淌著水,長髮也徹底散開,髮尾處的幾縷因沾水而結在一起,好不狼狽。

海一禾有些惶恐,支吾著道謝和抱歉放在一起胡亂地說。

“謝謝…對不起…謝謝…對不起…”

衝撞她的男生也湊了過來,夥著那群一起瘋玩的人跑到她身前不停地道歉,又在見到海一禾擺手說沒事後攬上一旁姜戈的肩,語氣頗為自來熟:

“謝啦兄弟,你要不嫌棄,去我宿舍換套乾衣服?”

一直沉默的姜戈此刻終於有所動作,瞥了眼那人,默默將地上的水杯拾起。

“這灘水你們收拾。”

“得嘞!”

簡短的對話完畢,姜戈先一步邁出了教室門,臨走時卻又回頭望了眼海一禾。

若從視線可以窺見一個人的內裡,那第一道視線中的姜戈渾身充滿了尖刺,滿是防備。

而這道視線裡的他便更柔和,卻也更短暫,彷彿甫一沉浸在回憶中,便迅速抽身而出的人。

這次是姜戈先收回視線,踏過門檻時,他像是終於忍不住,皺著眉脫下了那件沾了水的外套。

他還沒有領到校服,黑色的夾克外套上拉鍊吊飾眾多,揉成一團時會發出冰涼的金屬碰撞聲。

而太陽光下,一個白色的小物件從中甩到了海一禾腳下。

隨著姜戈的離去,四周的眾人好似終於獲得氧氣,氣氛開始活躍。

而上課鈴也在此時敲響。

海一禾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不再猶豫上前撿起了那個白色的小物件。

一枚吉他撥片,上面的黑色簽名有些暈墨,可見主人使用頻率之高。

想必是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直到化學老師開始點人,海一禾的注意力才終於從這枚撥片上收回。

“剛剛碰到姜戈,我都快嚇死了。”

“你往前傾的時候,他剛打完水路過,手裡拿著東西動作居然還比我快…我還以為他這種脾氣差的大少爺不會出手幫人。”

章心媛側頭趴在桌子上,眉頭緊皺,最初提及他的忐忑神情變得幾分迷茫。

海一禾默默在試卷上做下批註,將撥片收進筆盒的一角。

“你看見他手臂上的傷了嗎?血肉模糊的,太嚇人了。”

“什麼傷?”海一禾心底一驚,反問道。

章心媛湊得近了些,雙手在課桌下悄悄比劃。

“整個小臂都是新傷,像是鞭子抽的,沾水後更嚇人了。”

“怪不得這麼熱的天他還穿外套…難道是他爸打的嗎?”

風將窗外的懸鈴木葉攪得嘩嘩作響,一如海一禾此時紛亂的心緒。

當時她光顧著去看那枚地上的撥片,再抬頭時姜戈早已繞到了視野死角。

若不是現在章心媛和她說起這件事,她或許就用那兩句道歉馬虎過去了。

桐城的夏季長,九月的太陽依舊毒辣,新傷沾水稍不注意便會發炎。

何況從那枚撥片來看,手對於樂者的重要性不用贅述。

談話間,姜戈已經從前門回了教室,方才撞她的男生楊灝站在他身側,三言兩句便和講臺上的老師講清了遲到的原由。

他換上了一件洗得發白的淺灰色的外套,不知是不是潛意識給的暗示,海一禾總覺得他右邊袖口處總隱隱透著一抹腥紅。

她平日裡最怕虧欠別人,此刻更覺得心臟像是被愧疚死死攥緊。

“我現在決定對營銷號的言論持觀望態度,”章心媛停頓片刻,做沉思狀開口,“在二高碰到這樣的帥哥不容易…我感覺我可以原諒一切。”

若是以往,海一禾也會趁著這種短暫的混亂與她講上兩句閒話,可現在她滿腦子都是該怎麼彌補姜戈對自已的出手相助。

以至於下課鈴一響,別人都往食堂衝,她卻逆著人流去校醫院買了碘伏與棉籤。

“哪裡受傷了?”

“腳後跟。”

海一禾不擅長撒謊,好在碘伏不是什麼特殊的藥物,簡單登記後她便拿到了自已想要的東西。

回教室的路上她卻比之前更緊張了,措辭在腦海中換了一句又一句,卻句句都不合心意。

索性祈禱起姜戈不在教室。

海一禾的運氣還算不錯,她買藥的動作很快,回來時教室裡還空無一人。

不用思考措辭,也不用擔心被別人看見誤會。

姜戈的位置很好認,後門處單獨的一張木桌。

書包掛在一側,桌面收拾得很乾淨,隻立著那個紅色的不鏽鋼保溫杯,是桐城最常見的款式。

思索再三,海一禾沒有將裝有碘伏的袋子與棉籤放在桌面,而是放在了下方的板凳上。

這樣就不顯眼了,她暗自滿意地點頭。

做完這一切,海一禾心上的重擔終於輕了些。

正轉身想趕緊逃離現場,卻迎面碰上了一道清瘦高大的身影。

最先入眼的,是那件發白的淡灰色外套。

“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