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真當初離開老家投身革命後,有個情如兄弟的戰友,也是他老鄉,叫馮小光。

嚴格說起來,馮小光離家,不是出於信仰。

他爹是地主家的長工,他長成半大小子,就成了小長工,本來按部就班地,以後他娶個丫頭或是村裡的姑娘,再生下孩子,又可以做長工做丫頭。

偏偏馮小光心比天高,他喜歡上地主家的小姐。

小姐又溫柔,又文雅,笑不露齒,走路嫋嫋婷婷的,說不出的好看。

他當然不敢多偷看,他也知自已只有一身蠻力,目不識丁,說話粗俗,和小姐是兩個世界的人。

但小姐出嫁的時候,他還是傷透了心。

地主給小姐尋的姑爺,是縣城裡經商人家的少爺,嬌生慣養地長大,腦滿腸肥,猥瑣蠢笨。那樣好的家庭條件,竟然也大字不識!

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小姐!

馮小光生平頭一次覺得,小姐要嫁給這樣的人,還不如嫁給自已呢。

他大著膽子找小姐表白,小姐看著他,流下淚來。

“只說人品材料,你當然比那人好上千倍百倍,可這個世道,它不看這個。我爹自然不可能許我嫁你,那就只能私奔。你只有一把子力氣,跑出去,又能靠什麼自立、養活家小呢?我一雙小腳,連路都走不穩當,我如何操持家務呢?”

她說到最後,帶著憐憫看馮小光。

“這世道,女人活著不易,窮人活著也不易。我哪有資格看不上你,只是我們,都得活下去啊。”

沒等小姐嫁人,馮小光就離開了家。他要去闖一條路出來,他不能再做長工,他以後的子孫後代,都不能做丫頭長工。

臨行前,小姐偷偷拿了私房錢送給他。

其實小姐都沒有見過他幾次,更不可能對他芳心暗許。只是小姐想,若是馮小光能闖出去,就好像替她也爭取到某種希望一樣。

可馮小光碰了滿鼻子灰。

那是個充滿了傾拈的世界,窮人只是養料,本質上被當成騾馬一類,甚至,也沒有騾馬值錢。

和田真偶遇時,他又頹喪又病弱,本以為要客死他鄉了,卻叫田真這個童年的小夥伴認出來。

田真出錢給他治病,告訴他,就算你有錢了,壓在你頭上的還有黑惡勢力,還有貪得無厭的國民政府,還有虎視眈眈的侵略者,你如何保證你及你的子孫後代能挺胸抬頭做人?

根本的解決辦法,不是你擺脫窮人的身份,而是讓華國變得太平安定,推倒壓在百姓頭上的大山,哪怕是窮人,女人,也能有立身之本。

馮小光茅塞頓開,從此跟著田真,為推倒全華國人頭上的幾座大山而努力。

他們曾經路過老家,偷偷摸摸回去,爹還是長工,娘還是老媽子,只是聽說,地主家的小姐沒了。

“姑爺抽鴉片,給自已抽死了。她二伯哥夜裡摸到她房裡,想汙了她,被她扎傷了。她公婆怪她不守婦道,把她關在柴房裡又打又罵還不給吃飯。

“她的小丫頭往孃家遞信,讓孃家人救她,可……老爺投了好多錢在姑爺家的商號裡,生怕得罪了人,錢全打了水漂。那家人跟縣長關係好得穿一條褲子,更得罪不起。”

馮家老孃說起來時,都淚水漣漣,她當孃的,知道兒子的心思,更惋惜那個可憐的小姐。

“小姐後來實在熬不過去,一根繩子丟過房梁,人就沒了。”

馮小光聽著,五內俱焚。

他當時沒說什麼,趁夜離了家。過了幾天,繞回去,把地主家一把火燒了;

又去小姐的夫家,也放了把火。

那家人警覺,差點把他逮住了,又是田真給他善後,才逃掉的。

後來,他不去想小姐了,娶了個大字不識卻淳樸潑辣的村裡姑娘杏梅,生了個兒子,就是馮維先。

馮小光犧牲在抗日的戰場上,那時馮維先只有七八歲。

田真收拾了馮小光的遺物和自已手裡所有的錢,周沁芳賣了她離家時戴的手錶,全都給杏梅寄去。

建國後,周沁芳和田真從朝鮮戰場回來,終於見到已然十歲的女兒,抽空帶她回了趟老家。

那時馮維先已經是個二十歲的精神小夥,沒再嫁的杏梅含辛茹苦將他養大,正要給他尋摸媳婦。

他跟田真說,想去當兵。

田真和周沁芳是贊成的,憐惜他是烈士的孩子,這些年都沒有父親庇護,將他安排到摯友的手下,悉心栽培。

他為人踏實不失聰慧,敢想敢幹,身手又好,這些年,也升到了前途無量的位置。

可如今,他主動提出離開部隊,轉業回老家去。·

田欲曉心中五味雜陳,手裡那幾張信紙好似重若千鈞。

“媽媽出事後,馮大哥知道了訊息,他不方便離開,就讓嫂子替他去了趟京市,想辦法和爸爸深談了。爸爸希望他們置身事外,做好自已的工作即可。”

可馮維先放心不下,以田真敏感的身份,即便回到老家幽居,也不能保證安全。

他和嫂子商量,想要轉業回老家去,以他的職位,應該能做個副縣級別,至少給田真提供庇護和照顧,是沒問題的。

嫂子知道他心中視田真為父親,雖則回到地方就是置身風暴,但若不如此,他此生都會愧疚。

於是,同意他打了報告,上級苦勸無果,已是板上釘釘。

他在信中告訴田欲曉,讓她過好自已的生活,無需擔心田真。

有他在,就不會讓田真出任何事情,這是他作為侄子對伯父的保證,作為兄長對妹妹的承諾。

他又說,這些年,伯父和伯母資助戰友的事情,都是田欲曉在操持。如今她嫁了人,顧好自已的小家即可,無需再憂慮這些。

從此以後,這份責任他會擔起來。

為賀她新婚,她嫂子也準備了些東西,會用包裹寄來,讓她放心使用。以後,有任何需要大哥大嫂做的,你寄信或發電報即可。

田欲曉心中,盈滿了複雜的情緒。

周沁芳和田真這些年的作為,只為對得起心中的良心和情誼,從未想過報答。

可竟然有人,把前途都拿出來,只為回報這份真心。

田欲曉問趙青山:“你還記得那1696塊錢嗎?我之前還想過,是不是爸爸留給我,讓我繼續資助那些遺屬和孤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