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青禾州教堂。

這裡的教堂,當然不是張生愛所知的天主教堂。

但這片大地上虔誠的信徒們同樣認為,如果意識到自已犯下了罪行,想要將內心從悔罪的奴役中解救出來。

就需要到教堂中誠心懺悔,向主坦白自已的罪過,以得赦免。

稱之為告解。

這個佝僂的男人每天都會在教堂中,靜靜聽著前來贖罪的人向他懺悔。

他是主最虔誠的信徒,兢兢業業替主消弭悔過之人心中的業障,已有十年之久。

他待人和善,卻很少主動接觸身邊的人,這也導致這間小小的木亭已經相當於他第二個家了。

因為要保證聆聽他人懺悔者,不會洩露告發聆聽到的秘密。也為了讓懺悔者在贖罪時,能夠沒有忌憚地坦白。

告解一事都是在教堂中隱秘的木亭中舉行,聆聽者和坦白者之間以薄薄的木板隔開。

奇怪的是今天前來懺悔的人寥寥無幾。應該是陰天人們不願出門吧,男人心想著。

有人來了。

男人正了正儀態。

籠罩在風雨欲來陰暗的教堂中,一道孤單的腳步聲不徐不疾地響起。

很快,腳步聲在男人近前停住,然後開門進入木亭,在男人對面坐下。

“願你的懺悔得到主的寬恕。”男人開場道。

“主。”

對面的來人開口了。

聲音沉穩,是個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這麼輕輕喚了一聲,過了片刻。

不像是懺悔,而像是自言自語般,他繼續道:

“很多年前。

那時候我還在父親的庇佑下生活,當地的人都喊我叫少爺。

我很得意他們這樣稱呼我。

我不愛修行,但我父親卻是當地有名的幫主,人們畏懼他,但又敬仰他。

父親教我很多事情,我那時還有些聽不明白。

十六歲那年,當地的掌權者突然暴斃。當天大批的官兵湧進了我們家,將我父親帶走。

我隱約知道要發生什麼,我很害怕。

因為父親是真的有做到這件事的能力。

次日新的權貴便宣佈即位,成為當地正統的領袖。

那人向所有人宣佈了父親的罪行,指認他是謀殺的罪魁禍首。行刑時父親看向我,沒有說話。

沒有辯解,也沒有承認。

只是沉默,對我笑。

父親的手下有些來請願想要復仇,可是他們哪裡有對抗的實力?

父親空下來的位子,幫裡早有人覬覦已久。幫外也不乏有勢力想要兼併我們,用爪牙在我們身上撕肉飲血。

何況那人已經整備軍隊,準備藉機將我們一舉擊潰。

父親離去了,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做些什麼,所有忠於我和父親的人都會死去。所有痛恨我和父親的人,都會如願以償。

於是我去找那人談判……權當是談判吧。

那人對我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

我說,我可以做你的在黑暗中的手——這還是父親教給我的。

意思是,當你有不方便動手的事情時,我會忠誠地去幫你做。

我會整合父親留下來的勢力和地盤,從此在黑暗中為你效力。我會約束其他那些越界的幫派,讓你的統治更加穩固。

條件是允許我為父親送行,為他舉辦盛大莊重、符合他身份的葬禮。讓那些受恩於他的人都能不必害怕前來弔唁,都能為他在另一個世界中虔誠祈福。

那人想了想,笑著同意了。

從那天起,別人已經不再叫我少爺了。

人們稱呼我首領。

我開始瘋狂地想要修煉,然而還是太慢了,修煉還是太慢了。

白天我受理那些需要受我庇護的人,夜晚我不斷嘗試怎麼將那些象徵著權力的靈氣塞進我的經脈裡。

功夫不負有心人。

我自創出一套功法,納氣速度遠超常人。

我一邊替那人將手伸進黑暗中,沾染血與骯髒。一邊又用那些人的鮮血痛哭著鋪就我拼命往上爬的路。

然而每當我覺得自已修行有成的時候,我就會愈發明白我與那人差距有多大。

那人實在是絕倫,也實在是太強了。

而且那人似乎很知道怎麼把玩手裡的鷹犬,向我恩威並施,讓我的勢力慢慢壯大,能替那人插手做更多的事。又始終把控著距離,封死我所有反抗的機會,不留一點紕漏。

我真的像是一直在他的陰影裡追逐。

幾十年間天下權力紛亂更迭,當初那人如今已貴為一州諸侯。

而人們也不再把我當成是不入流的幫派首領。

而是畏稱我為教主。”

此時在專心聆聽的男人,早已震撼地無以加復。

他平日裡聽的最多的,就是附近居民鄰里糾紛般的傾訴。偶爾有遠方來朝拜的人前來懺悔,男人也聽過了不少。

教主?

男人感覺有些荒唐,為什麼別人叫他教主,他還要來向另一個主傾訴?

那人又是誰,如今的諸侯,是青禾州諸侯,青賢王麼?男人浮想聯翩,但很快他又沉浸在男人接下來的講述中。

“我曾經發誓,一定要擺脫那個人的掌控。

父親的死和那人脫不了關係,我一直堅信,這麼多年來我從未有過動搖。

如今禍亂又將起天下,那人野心勃勃,想要借我之手攪動風雲。

但這也同樣是我等待的機會。

濫殺實非我願,我卻已無退路。

此行若留的性命尚存,不將那人頭顱砍下以告我父在天之靈,我誓不罷休。

向你祈願,也向你懺悔。

主。”

男人講完,像是在沉默中緩緩平復這些往事。

片刻後他起身再次穿行在昏暗的教堂中,地面上的石板冰冷又堅硬。

教堂外,兩個黑袍男人侍立在大門左右。

見男人走出大殿,將黑紙傘為男人撐起。

男人沿著階梯緩步走下,兩旁密密麻麻整齊身披黑袍的人群早已將道路為他讓開。

教堂狹小的亭子裡,身形佝僂的男人已經再也無法深思這段告解中的故事了。

就在男人前腳踏出教堂大門後,已經有人往這間小小的亭子來過了。

聆聽過告解的男人正驚恐地睜著雙眼,他也將永遠地保持緘默。

元春十九年七月夜,暴雨傾盆。

教堂高高的穹頂上水花正瘋狂地咆哮,黑雲崔巍欲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