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白駒過隙。楊梅樹除了最頂上的搖不下來,等冬天落果了再撿。收了夏蠶繭,又花了幾天繅完絲後,便到了三伏時節。
全家又忙著收瓜。大瓜挑回家吃,瓜皮餵豬牛,小瓜長熟了後直接在地裡剝瓜子,挑回來曬乾,即成了紅瓜子。收瓜後要挖地種芝麻,又要給棉花施牛糞豬糞肥鋤草、打點。
二季麻在五月下旬到七月初長成後便要剝麻。麻主要種在南門外的一畝多旱地裡,麻尖可吃,葉可飼牛和餵豬。其做法是先把尖和葉掐了放在籮筐裡,再用刀剝麻。
麻剝了回來便是刮麻,也可以漚麻,但漚麻時有臭味,忙不過來時便用漚,有時間就用刮。
別小看這點麻,一年可產四十多斤麻絲,可織麻布二十餘匹。黃氏和張氏喜歡用刀刮,把麻皮外面的那層青皮用小刀刮掉便得到苧麻纖維。把得到的麻絲浸溼再曝曬,如此反覆,麻絲便會變得白淨。
所得麻絲除了自織外,還有留一部分納稅。
此時的稅有夏稅和秋糧,還有絲麻棉等,都要隨戶交納。
夏稅在北方是稅麥,但是湖廣南部這兩稅已變成課米。
另外還有各種課程(注一):窯課、椒課、蠟課、油榨課、水磨課、紙課、染課、酒課、茶課、商稅課。家裡有種花椒樹、白蠟樹,這兩樣也要課稅。
另外還有各種徭役攤派,像街上的巡邏、驛傳的分派、裡甲、均徭、民壯等。一年一丁也要一兩多至二兩銀子,這還是明面上的。若是加上各種火耗和過手錢,則要一兩七八到二兩甚至三兩。不要小看這二兩,賣山貨藥材不知多久才可賺得回來。
六月初天開已帶著禹壽去納了一斗多的夏稅米。
按黃冊上的記錄,家裡二十多畝田地塘,一畝的夏糧正耗是六合米(0.6升),秋糧正耗是五升六合(5.6升)(注二),總計按每畝出產算一百分的話,稅糧佔五分(實際大約是4.75%)。
按一石谷產五斗米算(注三),要交的夏稅米需要二斗五升穀子,但是因為皂隸的各種暗操作,要多三四成甚至五六成的樣子,所以總的要取三鬥半多穀子去舂米。
若要挑選顆粒大飽滿的交稅米,比預計的還要多。
何氏認為刮麻有點慢,不如漚麻。她把紮成捆的麻皮泡在溪水裡,五六天後取出。腳踩手搓,把麻皮外面的綠色爛皮弄掉。又分成小束地搓洗,洗好了的攤在旁邊的石頭上曬,幹了又浸水曬,如此一天也把那幾大捆麻絲弄乾淨了。
但對比了下,黃氏和張氏這幾天刮麻的重量比她這幾天漚的量都多。
麻成絲後便是績。苧麻絲是長纖維,不能像蠶繭那樣繅,也不像棉花那樣紡,而是把麻分成許多小縷頭尾接起來,便叫績。
績是很花時間的活計,通常在閒時或晚上有空時才做。就是速度慢,一天一人才能績一兩多線,粗的重點,細的輕點。
績好後繞成大線團,可以透過三綻或五綻的小紡車用來並捻合線。夏布也可以不併捻,取其細散涼爽。
然後便是整經。有兩種,一種是用經耙,一種是用經架。用經架要兩個人合作,經耙則可以一個人完成。
把四十個線團成排放在有溜眼的竹竿下,線頭從溜眼透過,再給過掌扇或直接用手分線。把線理順後牽到相隔一丈的經耙上,每繞一下是一丈,十下就是十丈,一般要牽三四十丈。
到長度後即束在耙釘上,用繩子束好再剪斷。繼續牽下一束。五束合起來後是二百支線。再把經線繞成鎖形鏈,最後繞成一個大線團子備用。
麻布是按升來計經數的,一升是八十支線,一尺八的寬幅裡十升就是八百支經,一般要九百六十支經。
然後是上漿。先用一根小木棍將經線按兩根一組分成上下兩層,然後這兩根線交叉一次,透過第二根木棍,使這經線不至於紊亂。相應的一對線一起透過框筘(非織機上的),盡頭處打成結。線按上下兩層分好,用竹棍隔開,將竹棍系在經軸上。
經線團則放在一個叫馬頭的木塊上,在五到七丈的距離把經線拉長拉直。用磨好的米漿或幹米粉調成漿,再慢慢煮成稠米糊。
把煮好的米糊均勻地撒在經線上,用大竹刷子把米糊來回刷,力求經線都沾上米漿。上漿時因用力拉扯會造成很多線斷裂,需要找到線頭接好。用竹竿慢慢地抖動線,不時地拉著框筘來回移動使線不黏結,並把粘在一起的線分開,直到乾透為止。
上好漿的經絲變成光滑堅韌易織。等漿水乾透後用織軸把經線捲起來。為防止經線變亂還要每層放一根小竹棍隔離。然後再拉另一截線上漿,如此反覆直到把一大捆經線都漿好。當然也可像棉線一樣在成線後上漿曬乾,方法多種,靈活選用。
然後便是穿棕,此時的織機上還留有一部分經線,只需要把新的織軸上的線接上便可,不用另外穿棕。但這也是個細緻活,要一根根仔細地接上,接一次要一個多時辰。都接好後,再把經線卷緊,便可以織造了。
織麻布不能在秋冬日太乾燥時織,那樣線容易斷,要在稍微潮溼一點的天裡。好在湘南本來就溼,這點倒不用太擔心。
棉麻絹布是這裡農家主要的收入來源之一。楚南地廣人稀,田裡的出產在繳納了賦稅後足可供全家溫飽。
但因路遠穀米這樣的大宗主糧根本賣不出價,豬雞鴨也不能產出多少利息。雖說有“種田不養豬,秀才不讀書”之說,但豬的作用主要是產豬糞用來肥田,若是按其產的肉來計算其實與餵養的成本是持平的。
牛是重要的財產,要犁田、犁地、拉車、拉磨,自是不能隨意出賣。當然母牛生的小牛另說,那相當於養牛的利息了。
要得點錢建房子、辦事就只能在紡織和山上想辦法。最貴重的是絲和絹布,然後是棉麻布和榨好的油。所以各家的女子無不在織布上下工夫。
張氏一天從早到晚踩疼了腳可織布一丈七八尺。這個速度還是不快的。有腳快手快的媳婦一天可織二丈五六尺,一匹三十二尺的官輸布一天半就織好了。
至於何氏,她現在已有身孕,又是新婦,自是不用幹什麼重活,只管紡績織布的。但她的織布速度比張氏還慢,績麻呢又不是很麻利,個子不大脾氣不小,身體不太好卻極為好強。
七八月正是田地裡活計多的時候,男人們整天的拉肥鋤草,天開只能勻出時間來忙別人家訂的木活。
收了苧麻,地裡要上肥。棉花也要不斷上肥打尖除草。七月又是收豆的時間,收的是七月爆。
那塊開荒的地上的豆也飽滿了,雖然沒有黃,也可割些回去剝了曬青豆。雖然每隔幾日就鋤草,奈何四周草種太多,生命力太頑強。
豆地裡還是長了許多青廂、野芝麻菜、苘麻、狗尾巴草、香附子、牛筋草、藎草、鬼針草這些野草,遠遠望去,似乎草比豆還高。割豆這樣的輕事是婦女們主做的。
野芝麻菜的嫩芽非常美味,青廂的嫩芽味道也不錯,自然掐了收在草兜子裡準備回去煮了吃。青廂、野芝麻菜的其他部分則撥了回去餵豬。
苘麻裡的麻絲是很好的做繩子、麻袋、麻鞋的原料,雖然價不高,也聊勝於無,自然不能丟棄。苘麻和馬松子被整棵拔出來,束成捆一起丟到水裡漚幾天,等皮爛了取出踩搓,把杆挑出來,將麻皮清洗捶打後便可得到黃白色的麻絲。
香附子可以拔了回來,曬乾後搓掉毛賣掉,這東西既可做藥也可做香。
黃了的豆子挑回去後放在坪子上曬,幹得差不多時再用連枷打,然後揚一下將皮殼一類的雜物去掉便可收儲。紅豆綠豆都是同樣的處理方法。
青的可以做菜用,也可剝了後用水煮過曬成豆乾冬天用。
四月到七月是這裡的雨季,經常頭一刻還豔陽高照,後一刻就烏雲蔽日、雷聲轟鳴,雨便倏忽而至。
張氏和何氏聽到雷聲就去戴斗笠披蓑衣雨布,才弄好,大雨就嘩嘩地由遠及近下了起來。兩人自然知道這是雷陣雨,仍然低頭砍豆,更把砍好的豆蒿壘成幾堆。
只是一下雨地就溼,就積水,草鞋就溼了,沾上了黏土。黏土在鞋底越粘越多,最後從腳趾間擠出來,滑滑的。再加上風大,衣裳也被飄溼了。
沒多久禹壽和堯壽挑著空糞箕回來,給兩人帶了兩雙草鞋,卻沒有帶換的衣裳。張何二人便換了鞋繼續勞作。堯壽和禹壽也加入割豆的行列。
雨如預測般停了。碧空如洗,豔陽繼續高照,彷彿剛才的瓢潑大雨是行雨的龍王不小心多舀了點水灑下來的,轉頭便忘了。
張氏把砍的豆蒿堆了三擔。另一擔一邊堆著豬菜、苘麻、馬松子、香附子和用草兜子裝的青廂、野芝麻菜尖,一邊堆著豆蒿。
她抬頭看到刺籬外面的灌木叢裡有一棵嫩芽粗粗壯壯的五加皮,裝好後出去把芽掐了也放進草兜裡。
四人一人一擔,魚貫從籬笆門出來,出來後將門擋好。
回到家便是剝豆。這三擔豆秸看著挺多,其實豆莢並不豐滿,幾個人剝了一個下午就好了。豆萁曬在前面的小坪子上。
剝好的豆子除了中午和晚上煮菜用外,剩下的用水焯了,放在簸箕上烘著。
等收了早豆子,那些暫時空著的地又要犁要挖,要上肥,趕著種秋黃豆、冬麥、大麥、蕎麥。
棉花已長了鈴,現在正是需掐頭剝葉和施肥的時候。新長的苧麻也要上肥、剝葉。好趕水的田更是要不時趕水,不好趕水的田又要車水,直是忙得腳不沾地。
除了黃氏在家裡專做家務外,全家人整天在外面勞作。這還是家裡有個老的還做的,可以幫些小忙,要是沒老人幫忙,則是回來多晚就多晚煮飯。
到了處暑。處暑後禾盡熟,有諺雲“處暑滿天黃”。收稻是搶時,是農忙,要跟鳥雀鼠兔野豬搶顆粒,要全家老少齊上場。黃氏雖然不用上田,也要幫著做飯送飯、餵豬牛雞鴨鵝、曬穀翻谷,而且是包括老大那一家的,實在不輕鬆。
這個時候收稻子要麼是在田裡把穀子打在大打穀桶裡,要麼是把禾草一起挑回,曬在坪上用牛拉碾子脫粒。後者雖然效率是人力的三倍,卻容易把穀子碾碎,做種的穀子都是要手打。
若是田離得遠不方便挑草回來,便要把木桶抬到田裡去脫粒,再挑谷回來。
成熟的稻子容易掉,所以要趕時間。但白天又太熱,午時那段時間勞作就容易發燒中暑得大痧,所以中午的那一個多時辰是不能在太陽底下曬的。
為趕時又要晚上趁月亮割禾,沒有月亮時點火把照明,真正的夜以繼日。
這天晚上幾人把最後一批稻子挑回來,豎在屋子前的坪上。男子們還要洗澡後晚上守穀子以防人鼠偷竊。
第二日,幾人一大早就著木桶打稻。張氏、何氏又等坪上的露水乾了後,攤開蓋在谷堆上的曬席和稻草把,把谷堆用木耙子耙開晾曬,或者攤開大的竹曬席,把頭天收回的未曬的溼穀子倒在上面晾曬。
估摸著做種和交稅的穀子夠了。其他未打的稻子就一起攤開曬在曬穀坪上,幹得差不多了,用牛或者人直接拉著小石碾子壓谷脫粒。但用碾子壓許多時候脫得不太乾淨,還是要用人力再打一遍。
挑幾顆穀子放在嘴裡磕開,如果聲音是咔嚓清脆一聲的,就說明曬得夠幹了。穀子不夠乾的話礱谷容易有碎米,是種浪費。
用風車把秕穀車走,秕穀從風車的大口出去落在一邊,飽滿的穀子則從下面的口子落在圍籮裡。秕穀還可以舂成糠來餵豬。
用簸箕挑一遍將穀子裡面黑色的顆粒去掉。手打的穀子裡部分收了留種,部分舂成好米拿去納稅,剩下的一起收進倉裡,等有時間或者價錢好時再出賣,或者以備荒年。
何氏在收稻的間隙將自家田裡或田埂上的稗子頭割下來,放在外面曬乾,竟然收了一斗多的稗子米,專門用來餵雞。
稻草則紮成大束壘成垛,用於冬天牛羊的吃食。
這個時候的徭役比以前要好點,不想去服役的也可以交銀子或者拿錢請人,相當於花錢買丁,但家裡男丁多的或者沒錢的還是要親自去。服役雖然有少許的錢拿,也有飯吃,卻經常吃不飽,還是要自已帶米糧路菜,屬於賠錢做事。
若是閒時倒罷了,若運氣不好碰到農忙時,家裡少個主勞力,女人也不能幹,對人丁不多的人家就是大禍,很可能因此導致一片田地的荒蕪,糧食減產,後面日子越過越難。曾經的那些因白糧、漕糧和徭役破家的人裡,一部分就是這樣衰敗下去的。
注一:指按稅率徵收的稅。
注二:資料取自《洪武永州府志》稅糧。
注三:手工業時代稻穀的出米率大概在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