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緯已返回至御書房覆命,燕雲瞻此時正端坐在御案前。
案沿,摺子砌堆成山,適逢皇權更替,先皇駕崩,故而百廢待興,諸事繁雜。
一道黑影從窗外閃過,燕雲瞻放下手中的硃筆,對著窗外的人影淡聲道:“秦緯,進來吧。”
燕雲瞻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茶水,茶水微涼,他放下了茶盞,微皺了眉,“你去的久了些,可有什麼不妥?”
“太醫令說皇后娘娘孕不足月,還看不出此胎究竟是皇子還是公主。”秦緯想起鍾蘭若的話,欲言又止。
“那便多等些時日也無妨。”燕雲瞻復又拿了一本摺子準備來看,示意秦緯退下。
“陛下,臣在太醫署遇到了純妃娘娘,從她口中得知,皇貴妃娘娘染了風寒,陛下……可想去看看娘娘?”
秦緯此話暗藏私心,他心下想皇貴妃娘娘若身子不適的話,陛下是否就可以多陪陪自己的妹妹宸妃了。
“染了疾就好生靜養,朕便不去打擾她了。”燕雲瞻的神色冷淡如常,面上看不出絲毫的喜怒。
秦緯腹誹,如今恐怕只有那南蕭的公主蕭氏才能觸動陛下的心絃了,後宮眾妃,看似花團錦簇,誰又能真的得到君王的真心呢?
秦緯知道,眼前的帝王馬上要對穆族動手了,往日陛下與穆族郡主的情意綿綿,耳鬢廝磨,皆是虛妄,可惜那穆族郡主已然情動,深陷其中,就像那即將入網的青魚,任他宰割。
此情此念,秦緯倏爾又想到了蕭氏,不禁對穆氏皇后起了同情之心。
可他的妹妹秦舒瑤呢?父親被家中族老們施壓,為了延續家族的蔭榮,妹妹剛過及笄之年便將她送入後宮。
她明明身為女子,只消盡享榮華,尋一知心的郎君,背倚秦氏,誰敢薄待於她?
她卻要承擔家族興盛的擔子,成為那帝王御花園中的一方可有可無的繽紛,妹妹何其無辜!
秦家從寒門崛起變成如今的豪門大族,殊為不易,妹妹年少時跟隨他們吃了不少的苦,她卻從未心生抱怨,一直溫柔良善,對未來的夫君滿含憧憬。
如果妹妹將來被陛下辜負,被陛下捨棄,那他該如何是好?陛下是君,他是臣,君恩深厚,他自然無法為妹妹反對些什麼。
須臾,秦緯有了決定,只要讓儲宮的那個女子消失,那麼,陛下看在秦家的薄面上,看在姨母的面子上,也會漸漸地忘了那個女人,對阿瑤妹妹好吧……
先皇說得對,似那般艱險之人,不除掉她,恐會害了陛下。
對,自己是為了陛下盡忠,並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私心。
秦家闔族對新燕忠心耿耿,對陛下忠心耿耿,自己這些年跟隨陛下出生入死,可有半點私心?!
秦緯心中已有了成算,他定要尋機除了蕭茹,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那個前朝災殃。
秦緯的腳步不知不覺已到了儲宮,儲宮緊臨御書房,想來是陛下將那蕭氏禁在身邊,好護她周全。
堂堂帝王,當年自己與他在南蕭步步為營,籌謀算計,九死一生,陛下居然會對敵人的女兒動情,何其可笑?
宮門守衛乃是帝王親軍,只聽從陛下一人的命令,但他們見到來人是陛下身邊正當紅得令的心腹秦緯時,卻也神態恭敬,小心地問道:“不知秦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陛下讓我為蕭氏傳話,開門!”秦緯的語氣冷硬,卻充滿了威懾力,他的眉如刀削,面容剛毅,聲似洪鐘,令行禁止,無人敢多加置疑。
開門聲驚動了裡面的人,千夏以為是陛下來了,趕忙在殿外跪迎,卻發現來人是秦大人,她復又站起,滿臉燦笑:“大人可是奉了聖諭來接我家主子的?”
秦緯朝殿內走去,嚇得千夏趕緊阻攔,卻也不知道如何依憑,主子以前是太子妃,但是太子登基,將主子禁錮在儲宮,未給名分,未給封號,未上嬪妃之名冊,主子的身份,倒也算不得陛下的妃嬪。
“我奉陛下之令為蕭氏帶話,你守在外面,莫要進來。”秦緯一邊靠近殿牖一邊吩咐千夏,千夏畏懼來人身份,由是不敢阻攔。
秦緯推開殿牖,只見蕭茹一身素服,未飾脂粉,未挽髮髻,長髮如墨玉披肩,目光流眄,清冷淡漠。
蕭茹正圍爐烹茶,炭火噼啪作響,她也不正眼瞧秦緯,她識得秦緯的氣息,那是和燕雲瞻一樣的味道,充滿了她族親血腥的惡臭。
秦緯以前覺得蕭氏傻的可笑,一腔真心竟然敢託付給敵國質子,而後她除夕服孝詛咒先皇,又覺得此女有幾分無畏之勇,對她生了幾分敬佩。
秦緯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蕭茹眼前的光線,他向下望去,正看到她頜下分明高凸的鎖骨與若隱若現的雪脯。
他覺得屋內有些乾燥了,“公主如今的生活倒是安逸自在了,殊不知,蕭平川如今居於陋室,食不果腹,寒風侵體,任人欺凌……”
“啪”地一聲,蕭茹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她的表情變得不自然了起來,她的聲音是止不住的顫抖:“我與兄長,既然當了亡國奴,生死有命,燕雲瞻儘可奪了去!”
秦緯壓低了聲音,俯下身子,在蕭茹的耳邊說道:“公主若想保住蕭氏最後的血脈,還請自裁,不然,保不齊蕭平川哪一天就被小賊或是什麼通緝犯,破門殺死。”
蕭茹聽罷淡笑:“聽聞令妹入宮為妃,大人可是為了妹妹來假傳聖旨,意在除掉她日後的妨礙?”
秦緯聞言心驚,他殺敵無數,此時卻被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給震撼得不知所措。
蕭茹見秦緯的神情變得緊張,本只欲出言稍作試探,如今卻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她悠悠地撿起茶杯,將它扣在方桌上,而後又換了新盞,復倒了一杯茶,輕抿入口,“大人不必如此憂慮,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無心與你家妹妹爭寵。”
秦緯剛要放下心,蕭茹又話鋒直轉:“可是,我若是梨花帶雨地在陛下面前哭鬧,將大人今日假傳聖旨的事告知燕雲瞻,你猜,他會如何做?”
秦緯不可置信地用餘光審視著眼前神情淡漠的女子,數月之前,此女子只是一個單純活潑的少女,偶有任性,卻不失善良。
他未曾想到,昔日純淨的公主歷經了國破家亡後,會變成這副陰鷙的模樣,讓殺敵無數的他也覺出了一絲恐懼。
秦緯已不如來時那般倨傲,他鬆了鬆語氣,故作鎮定地問:“那公主意欲如何?”
“只需大人答應幫我三件事,此事不害燕雲瞻,不害大人之親人,不違大人之原則。”蕭茹抬起頭,對著秦緯淺淺一笑。
秦緯覺得此女子行事不計後果,若她真將今天的事告訴陛下,那自己將不再被陛下所信任。
就以此女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只需她稍一吹枕頭風,那妹妹危矣,秦家危矣。
沉思良久,秦緯回答了一句:“我答應你。”而後便欲離開。
“第一件事,還請大人為我阿兄籌謀,讓他在燕都有一方立足之地。”蕭茹依舊在爐邊端坐著,卻成竹在胸。
“好,我盡力。”秦緯關上殿牖,退出儲宮。
寒風忽起,儲宮外的守衛手腳僵硬,卻站的筆直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