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行舟一隻手拉著小皇帝,小皇帝看看跪在地上的文武大臣。

又看看被芳草護在懷裡的顧九娘。

他稚嫩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

“眾位愛卿如此愛國,令朕深感五內,然西涼國薄失寡信在前,坑殺我大週三萬將士于飛沙天坑在後,這筆賬朕會加倍向西涼國討回來的。”

“從即日起,大周所有臣民與西涼國不共戴天,誓死要將西涼國主頭顱斬殺於馬前,以慰藉我大周眾將士。”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些文武大臣顫聲俯首高呼萬歲,這一刻,顧九娘終於深刻的明白。

謝行舟心中是如何所想,小皇帝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自然要在他手中呈現出最鋒利的一面。

顧九娘忽然覺得寒風有些迷她的眼,讓她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層霧氣。

看不清楚對方的神情。

小皇帝等著大臣們高呼完,才鬆開謝行舟的手,朝著顧九娘走去。

即便他穿著矜貴的龍袍,可還是因為過於稚嫩的臉與身高,生生縮減了帝王該有的氣勢。

小皇帝站在顧九娘面前,他隔擋住了謝行舟與顧九娘對視的目光。

顧九娘將目光轉向小皇帝,對方明明很幼稚,卻非要做出一股深沉的表情來。

看著與那張奶膘尚未消去的臉,很是不搭。

“你剛才說讓朕與皇叔降罪是嗎?朕與皇叔確實該降你的罪,西涼國派你來和親,實則不過是給大週上眼藥而已。”

“如今我大週三萬將士被西涼國坑殺,你作為罪魁禍首,自是首當其衝,你若知趣就去皇城門口好好跪著,以消眾怒。”

顧九娘認真的看著小皇帝,她雖然跪著,卻與站著的小皇帝幾乎平齊。

“我西涼國並非人人都是薄失寡信,肆意濫殺無辜的哈圖。”

她一字一句說的極為認真,小皇帝也盯著她盯的極為認真。

說罷,顧九娘便直接起身向著宮門口走去。

所有人盯著那道小小的背影,心中莫明冒出孤絕二字來。

謝行舟垂下眉眼沒有說話,只是在抬起眼時,他眼底所有的情緒,都盡數被遮掩過去。

令人窺探不得半分。

顧九娘對芳草小聲說道:“你不用跟著我,去幫我打探一下狸奴怎麼樣了,現在還活著嗎?”

芳草看著長長的宮道嘆息,“奴婢知道公主現在擔心狸奴的安危,可是出了這樣的事,奴婢不陪著您怎麼能行呢?”

顧九娘望著晴光印雪的景色,微微眯起了雙眼。

“你不知道,她是我阿孃撿回去的,是我看著長大的,芳草,我如今只有你們了,只要你們不被此事牽連,我就算是死也值得。”

“所以算我求你,你去找知意看她是否願意將狸奴救出來,若是能救出來,你便帶著她離開這裡,那些銀子你們都拿走,足夠你們活命的。”

芳草出聲打斷了顧九娘,含著眼淚說道:“公主,沒用的,大理寺是主審重犯的地方,只要進去就不會活著出來的。”

“更何況這事是皇上和攝政王決斷的,誰也不敢忤逆啊!”

顧九娘猛然駐足,她心下茫然無措,卻不肯承認此事過於重大,她們誰也逃脫不了。

“早知道,就不帶她來大周了。”

顧九娘喃喃自語的說道,立在原地緩和了好久,顧九娘才扭頭對芳草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再次重複道,“早知道,就不帶她來大周了!!”

芳草瞬間掩面痛哭,“公主,別說了!”

顧九娘收回視線,目光悠遠的望著天,今日是個好天。

晴空萬里,她好像又看到了焉支山,與腳下皚皚白雪相呼應的,也是這樣瓦藍瓦藍的天色。

顧九娘閉上眼睛,任由腦海中的畫面一點一點散去。

顧九娘果真跪在了城門口,她極力阻攔芳草一起跪,可對方就是死活要陪著她。

雖然是冬日,但往來長安城的人依舊不少,尤其在訊息傳回長安後,更是激起了無盡的熱潮。

當得知小皇帝,讓西涼國公主跪在城門口的訊息,所有臣民百姓無一不誇一句聖上英明。

更有家中從軍的兒郎,在被坑殺後,家人結伴跪在城門口對著皇宮的方向,邊哭嚎邊喊著老天有眼。

顧九娘麻木的聽著那些哭嚎聲,有人朝著她丟菜葉子雞蛋,卻因為有朝暉帶著禁衛軍守在城門口。

所以那些人只敢遠遠的丟,倒並沒有給顧九娘造成實質傷害。

第二天,一張略顯粗糙的紙張,飄飄蕩蕩落在了顧九娘面前。

上面畫著她衣衫襤褸,面容刻薄又醜陋的畫像,旁邊洋洋灑灑寫著。

“人心難測,世道險惡,牲口無毛尚懷恩,人披錦衣卻不如牲。”

那些文人墨客,將她狼狽的模樣畫在了紙上,用盡辭藻極盡羞辱。

自古以來筆墨喉舌,永遠都是人們手中殺人最鋒利的刀。

這四個字無論到什麼時候,都既能讓人垂青不朽,也能令人遺臭萬年。

顧九娘撿起那張紙,看了許久許久。

她唇邊漾出一抹淺淺地笑意,默默將紙張折起來,收進了懷中。

冬日的寒風總是帶著幾分刀鋒劍意,吹在人身上彷彿要生颳去一層皮。

顧九娘手腳僵硬,雙腿更是從一開始發麻,到後來的疼痛,再到現在的毫無知覺。

可她好似沒有發覺,只筆直的跪著,即便是在深夜無人觀望,她也沒有彎一下背脊。

芳草搓著雙手,顧九娘啞聲讓她離開,可她搖著頭,緊了緊身上的襖子。

“公主不用擔心奴婢,奴婢既然跟了公主,公主就是奴婢的主子,只要不死奴婢此生都跟著公主。”

顧九娘微微垂下眼,“你這又是何苦,跟著我朝不保夕,生死都不由自已做主。”

芳草肚子裡傳來一陣咕嚕聲,可她毫不在乎的說道:“奴婢家中在沒有親人了,奴婢說句以下犯上的話,奴婢一直都將公主當作自已親妹妹對待。”

顧九娘嘲笑她,“哪有姐姐伺候妹妹的事,這不是有違人倫嗎?你是故意想讓我這個做妹妹的心裡難受是吧!”

“太壞了!”

顧九娘說完,又往與她裹在一個披風裡的芳草身邊靠了靠。

“公主說奴婢壞就壞吧!總之奴婢這輩子都要做公主身後的尾巴。”

已經跪了整整兩天兩夜,幸好如今是初冬,若是數九寒天,只怕她們兩個早就凍死了。

顧九娘自已還要跪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她是否還能看見明天的太陽,更不知道她跪在城門口時。

遠在千里之外的西涼國,不僅發生了血腥殘暴的政變。

還有一道單薄的身影,悄然離開西涼國都城,向大周急速而來。

直到第三天傍晚顧九娘再也挺不直背脊,氣若游絲的暈倒在城門口,這一場風波才有了暫時的安寧。

城牆上,五福大氣不敢喘的看著前面的身影,謝行舟夜夜站在這城牆上向下望。

五福知道他在看什麼,但他不能開口說,只能夜夜陪著謝行舟站在城牆上。

一站便是一夜。

他這和跪在地上,被風來回吹得芳草有什麼區別?

哦!

還是有點區別的。

他的主子不會將他裹在披風裡。

更不會讓他的手伸進衣襟內取暖。

所以,

他只配在這兒喝西北風。

天天晚上按時按點來喝西北風。

要問五福,他這幾日有何收穫,大約最大的收穫便是,哪個方向的西北風更凜冽些。

在看到顧九娘栽倒的瞬間,五福只感覺一道風,在他面前打了個旋兒,下一瞬間他的主子已經沒影了。

謝行舟從城牆下跳下來的時候,唯一出現在腦海中的一句話便是。

他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