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逐漸轉暖,葉誠的許多冬日衣物要收起來存放進木箱以備來年使用。女使收拾著,在一堆衣服中葉誠無意間瞥見一抹寶藍色,這是那件金邊麒麟團花紋白狐腋箭袖,她記得他穿在身上長身玉立、意氣風發的模樣,很好看。
葉誠幾步走過去從女使手中將它挑出來,“這件放著,其他的存起來。”
“是夫人。”女使應著,繼續埋頭手裡的工作。
狐裘被女使用豬毛刷梳理過,葉誠接過手後有輕微的浮毛,高熱褪去後給她留下了咳嗽的症狀,被動物毛髮一刺激又咳了起來。
女使連忙倒了水送過來,伺候葉誠喝上一口。
葉誠緩過來,擺手不用伺候,讓她自去忙。
她將白狐裘妥帖的安放進自已的衣櫃裡,腦海不自覺又播放起過往的種種。他的一顰一笑即使在記憶之中依舊能輕易左右她的情緒。合上櫃門,她有片刻失神,不知如今他會在何處,過得怎麼樣?
咳疾最難痊癒,葉誠換了不少方子吃著半點好轉的跡象也無。夜間尤為厲害,咳起來沒完沒了似要將心肺都一道吐出來方可罷休。伺候在側的女使無不心疼害怕,似下一秒夫人就會咯血而亡。
全城能叫上名號的大夫都來葉府裡出過診,無一例外都是無奈搖頭,束手無措。只道葉夫人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他們解不開夫人的心結,治不好這病。
雷堂主甚至為了葉誠,多方打探上回來府裡救命的遊方道士,奈何那人似從人間蒸發了一般杳無音信。
整個葉府因為家主人每況愈下的身體而愁雲慘淡,這樣仁厚寬容的家主安邑城決計找不到第二家了。他們為葉誠傷懷擔憂的同時亦是為自已的前程唏噓感懷。嘆世道磋磨,紅顏薄命,好人沒好報。
白君珩的死訊是葉府秘而不宣的默契,這日一直在府中養傷的樂茗不從哪裡得知了真相,一路捂著傷口哭著走到葉誠跟前,紅腫著雙眼哽咽地問她,“夫人,您如實告訴小的,公子是不是已經……已經不在人世了?”
葉誠望著眼前悲慼不能自已的少年羞愧難當,她垂著頭心如刀絞,根本不敢與其對視。
少年見葉誠這樣哪裡還有不明白,跌坐在地悲呼一聲,“公子——”
葉誠如鯁在喉,白君珩對她的好像是一張巨大絕望的網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將她緊緊的勒住,強烈的自責與內疚不斷地撕扯折磨著她令人窒息,她心痛得無以復加,咳嗽見縫插針地捲土重來,她捂著因為咳嗽而疼痛的胸口,嘴裡一甜竟不受控制地咯出一口血來……
“夫人——”女使見狀驚恐地瞪大眼睛。
葉誠愣愣地盯著手中的血,腦中一片空白。
大限將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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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溪山莊,西溪花間。
白君珩獨坐琴案邊,只將自已求而不得的惆悵情思寄予琴絃上宣洩。玉竹般的手指撫過琴絃,初時琴聲如細雨涔涔、潺潺流水、幽幽鳥鳴,曲調清脆悠揚天闊雲舒,似過往美好甜蜜的回憶。而後美好終是水中幻月夢中虛影,曲調一轉柔和之色,強音驟然如狂風暴雨,高亢激越……琴絃似承載不了他內心太過劇烈澎湃的情感,“錚——”一聲弦崩了。
琴聲嗄然而至,手心被斷絃一掃留下的紅痕帶著鈍痛,方令他從這段抑鬱煩悶的愁腸中清醒過來。
葉誠咯血性命垂危,那麼想要活下來的人。當初為了活著,絞盡腦汁討他歡心,只為讓他多看一眼,他真把她放在心上了,她卻轉而投入了別人的懷抱,真是個天大的諷刺!
翅膀硬了就想飛了?!她離了他能活?痴人說夢!這世上能救她的只有他白君珩一人!她怎麼就不明白?!他見過太多人為了活著,哪怕是多活一天都可以不擇手段。眼下若還能活,這個女人會怎麼做呢?
他到底對她還殘留著幾絲情義不忍她瘞玉埋香。若她肯迷途知返吸取教訓,從此收心安分地留在他身邊,他可以寬宏大量既往不咎。
思及此,白君珩沉鬱的心情略微好轉了些。畢竟他手上有葉誠夢寐所求的性命作為籌碼,他不信還有人不想活的。他信步出了屋子,對著外頭遼闊無垠的天地吹了一聲長哨,不多時遠遠的天邊便傳來了幾聲遊隼的尖嘯與之呼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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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林中,葉誠囑咐馬伕與女使只要原地等候即可,她去去就回。
夫人本就疾病纏身還不遵循醫囑跑到這山林中吹冷風,萬一再受寒雪上加霜可怎生是好。女使們拗不過她,也只能無奈嘆息。
葉誠拖著孱弱的身體行到白君珩墓邊,不過十來天功夫,幾場春雨墓邊的野草長得迅速,都有兩寸來高,她彎著腰將草拔了丟到遠處。
“今日沒有帶東西,就是過來看看你。”她掃了一圈周邊的環境,鳥語花香山明水秀,由衷讚美,“雷堂主的眼光挺獨到,這地方真不錯。”
“我也時日無多了,到時陰間相見也好結伴同遊……以前我很怕死,每次毒發都痛得死去活來,若是死那便是活活痛死,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
“可人總歸都得死……最後痛一次,以後永遠不用被疼痛折磨,這麼想著,誒……似乎也不錯。”
葉誠似想到什麼好玩的,滔滔不絕講給白君珩聽,“昨天我去看壽木了,掌櫃的給我推薦了一口金絲楠木。高階大氣上檔次,嗅著還有淡淡的香氣,耐腐蝕防蚊蟲,據說蓋上棺材蓋內裡恆溫不冷不熱,還能很好的保護遺體。聽著我都不免心動了,可我安邑城第一富婆的頭銜怕是死了睡這麼好的棺材也不得安生,會不會引來盜墓賊的覬覦。唉,人怕出名豬怕壯……早知道以前我就低調點,不那麼招搖了。”
“我把整家店上好的棺材都看了一遍,真是大開眼界。最後只訂了個普通的杉木盒子,本想大賺一筆的掌櫃的,你沒瞧見把他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哈哈哈——”
她豁達一笑,眼有星光,“我這一生想要什麼都有了,其實無甚遺憾,老天待我不薄的。人死如燈滅,這些身外之物還有什麼用處,到時我死了便付之一炬,若有人憐惜我且將我的骨灰拾起來,揚到江河之中,我要隨著水流去往大江南北,看我曾經未看過的風景,去往我未到達的地方……”
葉誠仰起臉感受著輕風穿過櫻花林,帶著芬芳的氣息吹拂在她的臉上。不經意間耳邊聽得幾聲尖銳的鳥鳴,這聲音……
她不由環顧四周,在廣袤的天地間尋找聲音的來源。終讓她尋到傲遊在高空中的那個小小的墨點,是遊隼,這鳥在江南並不常見,她身邊也只有白君珩有飼養。距離太遠葉誠看不真切,因而也判斷不出這鳥是不是白君珩所飼。遊隼似有靈性般圍著葉誠盤旋鳴叫,刻意引著她注目。
葉誠的心急跳起來,不自覺跟隨遊隼跑了起來,它的主人是不是就在這附近,它是受了主人的命令來引她,這鳥膘肥體壯羽毛油亮,一看就是被照顧有加。若是主人遇難,它還能過得這般滋潤。
所以,白君珩還活著!
他還活著!
太好了!
太好了!她激動歡喜,她就知道那樣神通廣大的人,不會輕易死去!
“咳咳咳——”她這身體是跑不動了,她捂著因為咳嗽疼痛的胸口停住了腳步,頭腦逐漸冷靜下來。見一面又能如何呢?自已眼下這情況,求他救還是不救,若他出手相救,受人如此大的恩惠,他要的她給還是不給?拿什麼給?!
她的心早就給了別人了。
葉誠釋然一笑,罷了。既知他安然無事,她也可心安上路了。
她無事一身輕,慢慢走著照原路返回。
寂靜的林中突然傳來幾聲尖細的啼哭聲,似小貓又似嬰兒。葉誠眉頭一皺,循著聲音在櫻花林中探查,終被她發現了一棵櫻花樹下的土有被刨開的痕跡,她彎腰果然哭聲就是從地底傳來。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撿了腳邊的樹枝對著泥土挖起來,東西埋得淺,葉誠沒花什麼力氣就挖出了個小木箱子,她急忙開啟箱子,見得裡頭用破布裹著一個紅彤彤的女嬰,還連著臍帶和胎盤,顯然才出生不久。
這世道多可笑,她想活活不了,這個女嬰能活卻不讓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