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21日,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
下午,五點。
沙華的雙手悠閒地搭在方向盤上,兩眼漠然地注視著前方,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車呼呼地向前進。
沒有音樂,沙華是不愛音樂的人,他喜歡聽著車子的轟鳴聲,在車子的轟鳴聲中,他感覺車子風馳電掣般的前進,而在風馳電掣中,人也好像在迎風飛翔。
那條由閩縣去州府的省道,兩旁是高大突兀的梧桐樹,枝粗葉大,向前綿延了數十里,形成了一條長長的林蔭道。
如果坐在車上,抬起頭來,就只能看到一條狹窄的,無限長的天空,那些枝葉似乎從兩邊壓過來,像黑暗的精靈如影隨形。
路沒有盡頭似的,車似乎無法開出枝葉重重包圍。
沙華對這條道太熟悉了,幾乎每天開一個來回。所以他知道,前方,三十公里之後,是一片開闊的土地,是一個高樓林立,繁華喧鬧的城市。
在這個城市的高樓中,他有一個三居室的家。
突然地,就在前面,就在前邊不遠的那棵有些過於粗壯的樹底下,出現了一個紫紅色的人影,是個女人的身影。
那麼遠,那棵樹的模樣還顯得大,說明了那棵樹確實長得粗壯了些,那個人影,是一個長髮的人影子,說明了那個人是個女人。
就在暇想之間,不過一分鐘,沙華的車已到了女人的跟前,這回很清楚地看出那個女人,一襲紫花長裙,一頭波浪似的長髮,長長的,濃密的把上半身都遮住了。
那個女人在向他揮動著手。
但沙華沒有絲毫的動作,手沒有放到操動杆上,腳也沒有離開油門。
因為他的腦袋,此時,蹦出了他的妻子的那張豐滿的臉,耳邊聽到了妻子的溫軟的告誡聲:路邊的女人,讓別人去捎帶。
在社會上,有五花八門的騙子,尤其是女人,楚楚可憐的女人,總讓人不設防,失去身上的荷包是小事,大的還不知道會失去什麼。
所以,沙華也養成了謹慎的習慣,對別人漠不關心的態度。
車子嗚的一聲長吟,顯然是他的主人踩下了油門。
他一邊還嘀咕著:怎麼天天都有這樣的女人在這等車。
可是就在幾秒之後,車子顯然是減速了,慢慢的停了下來,又慢慢地倒退了,一直倒退到這個女人的跟前。
因為沙華分明地看見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
他的心底有些疑惑,又有些激動,是她嗎?
還沒等那個帶有疑惑的影子落到他的腦中,車子已經到了那個女人面前。
他搖下了車窗,他見到一張冷冷的臉,一雙眼,不,只有一隻眼在漠視著他,濃密的黑髮把她的大半張臉遮住了。
這個女人,身材瘦削,大紫紅花的長裙貼著纖細的腰身,雙手緊握地垂在腰前,好像根本沒有招過手。
她看上去三四十歲,露出的半邊臉膚色瓷白卻略顯粗糙,眼窩深陷,眼神疲倦,顴骨上還有幾顆星星點點的褐斑。
似曾相識。真的像二十年前的那個她。
可是,那個她水靈通透,這個女人卻顯得陰鬱蒼老。
沙華朗聲道:“嘿,你是去州府吧,可以捎你一路。”
輪到女人猶豫了,她遲疑地看著沙華。
因為沙華臉上戴著一個大墨鏡,頭髮早沒了,光禿禿的發著亮,發福的下巴有些肥大,他看起來有些像個兇悍的黑幫頭目。
於是他摘下墨鏡,這下露出了他的帶著斜睨的小眼睛,他的眼睛獨特,小小的,卻著一種像鷹隼眼裡蘊藏的一樣有力而精神的光芒,男人氣概十足。
他再一次朗聲說:上來吧。我們應該認識吧?
女人這回是怔了一下,沒有回答,但她拉開車門,鑽進了車。
她坐的後排座位。
沙華啟動了車,車開得慢騰騰,像在起步,不得不慢似的。
他覺得有些尷尬,因為這個女人上車後一聲也不吭。
真不知道是不是認錯人了?
他覺得喉嚨有些堵,但還是汕汕地問:“你母親好嗎?”
“啊?好吧。”
“你過得好嗎?”
“好吧。”
“那你記得我嗎”
“記得,沙華,記得你。”
“果然是你呀,曼殊。我還怕認錯人了。”
女人的扶在椅背上的雙手在微微的顫抖。
沙華從後視鏡中看到女人把頭靠在了椅背上。他的心中一下子翻江倒海。
多年的五味雜陳一齊洶洶湧上了來,衝擊著他的心,他的心在胸膛中嘭嘭地敲著。
這身影,這臉龐,燒成灰也會認得的。
那曾經日日夜夜地牽繞著他,似影非影,似夢非夢,牽牽扯扯,招之不來,揮之不去。
車在不緊不慢地前進。
一股冷嗖嗖的空氣沖刷剛剛凝聚起來的熟悉感,兩個人一時竟無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竟然開出了這條長長的林蔭道。
沒有了樹,橫在天空的是高高的樓。
閃閃爍爍的車燈,匯成一條條光河,在城裡的街道中流淌。
前方熱鬧了,有許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子聚集在公交站那個站牌下。
“你在前面公交站停下吧,我到了。”
女人輕輕地說,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溼軟,那麼好聽。
“那,再見!”
女人下了車,關上車門。
他倆又在不同的兩個世界了。
沙華想再次透過車窗,去尋找那熟悉的身影,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心裡一下子又空落落的了,
他的心大約隨著那魂一樣的身影消失在閃閃爍爍的光影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