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陸未回家時天還亮堂,剛結束一年級的他興致勃勃把門推開:“媽媽我這次是第一名!”

他拿著試卷,還沒來得及攤開,腳邊碎了個花瓶。“陸盼文!”舒蘭芝怒目圓睜,“你知不知道自已在做什麼!”

陸未有些無措,呆呆看著面前的場景。似乎沒有預料到他的突然出現,舒蘭芝也有些慌張,她小跑到陸未身邊蹲下來道歉:“對不起啊寶貝,媽媽有沒有嚇到你?”

陸未搖搖頭:“沒有哦,媽媽我這次考試第一名!”

陸盼文也收斂了火氣,走到陸未身邊垂首看他:“是什麼第一?”

“全班第一!”陸未興奮極了,“可以帶我去遊樂園嗎!?”

舒蘭芝點頭:“當然,這是爸爸媽媽答應你的,考上第一名就帶你去。”她說著起身去廚房開冰箱,準備給陸未拿他愛吃的冰激凌。

陸盼文依舊低頭看著他:“可以告訴爸爸,年段第一是幾分嗎?”

小陸未低頭回憶著,有些不確定:“好像比我高兩分。”

“哦,”陸盼文頷首,居高臨下俯視他,“就差兩分,你怎麼沒有做到呢?”

陸未一怔,有些怯懦抬頭仰視男人。他看不清陸盼文的神情,卻沒由來的恐慌。小陸未咬牙,抬手拽了拽男人的衣角:“爸爸,我不想去遊樂園了,我想努力學習。”

“真的?”男人伸手捏他肉乎乎的掌心,“爸爸可沒有不允許你去。”

陸未點頭:“真的,我自已不想去的。”

拿著冰激凌出來的舒蘭芝臉瞬間拉了下來,陰沉得能滴出水。她把陸未哄進房間,回身鎖上了門。

外面的聲音很悶,一切都沉悶。小陸未舔著冰激凌安安靜靜聽門外的動靜,什麼也沒說。他有預感的,就像許多同學吵架以後會絕交一樣,爸爸媽媽也要絕交了。他也不知道自已該怎麼辦,爸爸媽媽他都捨不得,雖然他已經很努力想要爸爸媽媽開心驕傲了,但似乎還是沒有做好。他爬起來,小心翼翼把成績單鋪平,計算著自已和年級第一的差距。他要努力,這樣就可以讓爸爸媽媽開心,他們一家人一直在一起了。

於是9歲那年拿著年級第一成績單回家的陸未,被放在茶几上的離婚證狠狠打了個巴掌,明明只那樣小的一本證件,卻把努力維持表象的他嘲笑了個徹底。他這些年又在做什麼呢?全是無用功。

舒蘭芝一雙眼睛赤紅,開車送他去了陸家大宅——他被判給了陸盼文。顯然比起舒家,陸家能給出的物質條件和教育水平都更優越。陸未抱著書包坐在副駕,男孩子還沒開始發育,細胳膊細腿,臉上還有些嬰兒肥。他沒敢告訴舒蘭芝,其實他有些害怕爸爸和爺爺。如果說了,他們肯定又會吵架,陸未想著還是不說了。他下車和媽媽告別,踏進了陸家的門。以為往後只是見媽媽的機會少了,卻沒有想到自已即將進入的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陸家成員簡單,除了陸盼文,只有陸武一個大哥,早年因公殉職了。家裡除了陸盼文,只有陸老爺子一個人。老爺子年事已高,雖然坐在輪椅上,卻依舊叫人不寒而慄。陸未僵立在門外,嚥了咽口水,這才走進去。

“來了?”老爺子聲音有些啞,混濁的眼睛在小孩身上停了片刻,“你爸爸說你還學過跳舞?”

陸未點頭,小胸脯挺起來:“六歲學的,已經3年了。”

“別的呢?”陸老爺子又問。

“什麼?”陸未有些呆滯。

“世上那麼多的東西,你一樣都沒有學嗎?”老爺子聲音陡然嚴厲,“陸盼文是幹什麼吃的?!”

後面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只是連軸轉,連軸轉,要儀態優雅,要博學多才,不可以有任何失誤,要完美、再完美、更完美。

10歲生日時他拿了仰泳冠軍,開心回家時卻被陸盼文關進了房間,漆黑一片,陸未有些害怕:“爸爸?”

“陸未,我很抱歉,你的徵文並沒有拿到一等獎。”男人的聲音有些悶,“我想可能是我太愛你了,是不是我不愛你,我放棄你了,你才能做得更好呢?”

陸未聽著窗外的風聲呼嘯,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帶著哭腔拍門:“不是的爸爸,我可以做好,我可以得更好的,你不要放棄我。”

沒有人開門,小陸未坐在門邊一晚上,第二天就發起了高燒。

“真沒用,”他迷迷糊糊裡聽到陸老爺子的聲音,“身體素質這麼差。”

他真沒用。

陸未12歲那年拿著國獎二等回家的時候,陸老爺子把柺杖砸在他身上,額頭被砸得腫起來一個包。老爺子怒目圓睜,疾聲厲色:“廢物,什麼都做不好!滾出我陸家!我陸家不養吃白飯的!”

陸盼文衝他笑得溫和,聲音是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和藹慈祥:“媽媽說愛你,照顧你,是因為她是獨女,你是她的唯一的兒子,她想靠你養老。爸爸在離婚時選擇了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愛你的人。如果你做不到最好,爸爸會對你失望,會放棄你,會再也不愛你了。那個時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愛你,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真可憐,媽媽不要他,現在爸爸也不要他。這是陸未頭一次失眠,他不想自暴自棄,他不想被放棄,或者更直白的說,他渴望被愛。於是他瘋了一樣的學,玩命練習所有被要求學習的內容,他要做第一,不是人群佼佼者,是斷層、凌駕於一切的毫無懸念的第一。他不能鬆懈,只要他放鬆就會被超越,他不是最好的,那誰會愛他?

誰會喜歡一塊有瑕疵的玉?沒有人喜歡的。

“你幾天沒睡覺了?”14歲的徐昂青略帶擔憂,打量著他眼下的一片漆黑。

陸未沒有回答他,穿好了演出服上臺去彈鋼琴。等他表演完下臺,腳步都是虛浮的。徐昂青正想問個究竟,忽聽身後有個男人的聲音:“陸未,到這裡來。”

接著陸未就緩緩略過他,走到男人身邊。

“第一名?”

“……”

“沒把握?”

“……”

“陸未,你覺得這樣的你優秀嗎?你完美嗎?會有人喜歡這樣的你嗎?大家不會喜歡殘次品的,你要努力,只有不斷的努力,才可以獲得喜歡和讚美。沒有人有理由包容有缺點的你,只有完美了你才能夠被愛。”

“嗯。”

“接下來呢,你打算怎麼辦?”

“加練。”

“好孩子,你想清楚了嗎?”

“我自已選的。”

“是的,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才會有人愛你。”

“那你呢?”

“我?我當然愛你,如果你拿不到第一名,我想很遺憾,你又要回到屬於你的地方了,你不想的,對不對。到那個時候,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不會有人愛你了。”

“知道了。”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還愛你,陸未,別讓爸爸對你失望。”

徐昂青遠遠聽著,心底發涼。他恍惚著回家,對著鏡子裡的自已看了許久,直到媽媽反覆詢問他怎麼了,他才哽咽一聲,豆大的冷汗滑下來:“我看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舒蘭芝察覺到不對勁時,陸未已經迎來了了他的17歲生日。她緊趕慢趕到青州十三中去見陸未,卻見到了一個毫無生氣與記憶相差甚遠兒子。舒蘭芝腿一軟,差點跪下。陸未扶住她,笑得溫和:“媽媽。”

她陡然悲從中來——一模一樣,幾年時間,他被教得同陸盼文如出一轍,她以為陸家不讓她見他的種種理由藉口都是因為陸未記恨,卻沒想到這一切都是陸盼文在從中作梗。舒蘭芝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哽咽著問他:“陸未,你告訴我,你快樂嗎?”

陸未有些詫異,表情空白一瞬以後又露出了同剛才一模一樣的笑容:“爸爸很愛我。”

舒蘭芝語塞,她把手裡準備好的禮物遞給陸未:“生日快樂,媽媽也愛你。”她看著陸未眼神淡漠同她道謝,然後拎著袋子上了陸家的車。

絕對不能這樣下去。舒蘭芝想,她得做些什麼。

陸未回到家把書包放下,一回身就是陸盼文的凝視。男人看著他,仔仔細細從頭到腳,陸未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手指蜷縮了一下。陸盼文問他:“手裡是什麼?”

“媽媽送過來的生日禮物。”陸未把東西遞給他,垂下眼簾。

陸盼文隨手把東西扔到一邊,他今天穿得格外正式,看起來心情好極了。見他心情好了,陸未臉上也透出幾分生氣:“我們去哪兒?”

“去見你爺爺,把你拿了國獎的好訊息告訴他。”

他今天很奇怪,明明陸未拿的獎並不是最好的,他卻笑得輕鬆。陸未不敢問,跟著他上車。陸老爺子前年冬天走了,現在葬在青州的陵園裡。陸盼文開車載他去了一趟,再往回時天色已然漆黑。眼前的路不是要回家,陸未又問去哪兒。陸盼文哼著小調:“你想不想換個地方生活?”

“什麼地方?”陸未看著車開到了沒有路燈的地方,神經有些緊繃。

陸盼文低聲笑著,猛踩油門,車速快得陸未慣性向後仰。他聽見男人沙啞的聲音:“地獄。”

車撞到了粗大的樹幹上,濃煙滾滾,鮮血模糊了陸未的視線。陸盼文在最後一瞬撲倒了他的身上,或許這一刻他該雀躍他的父親很愛他,然而陸未只是兩眼失焦,空洞望向前方。

火光烈烈,他聽見了陸盼文的遺言:

“不會有人愛你了,爸爸在地獄等你團聚。”

一起下地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