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謀,你見過他。”司正寵溺地看著汝戎,嘴角帶笑,以一種如同對待幼童的口吻,開玩笑說道:“還和他很熟很熟,不過,引薦還是不需要我去引薦的。”
“阿正,我怎麼感覺你在戲弄我啊?”
見汝戎皺眉不解的模樣,司正覺得可愛,笑著說:“我怎麼可能戲弄你呢?這天下我最不會戲弄的人,就是你了。”
看司正的表情,似乎也不會把心上人的事告訴他了,汝戎也沒再追問下去。
過幾日,趁著天好,汝戎換了一身修身的紅衣,上面有梅花的圖案,一早就去了京城最有名的逢香閣,這裡確實是個風月場所,但他來一是為了聽曲,二是為了見景月。
景月在各處的風月場所都有自已的人脈,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包括京城在內的幾個,她來這裡也是為了幫助汝戎獲取一些情報。
逢香閣在京城可是數一數二的地方,比江城的風月樓排場大,白天的逢香閣人不多,就有幾個聽曲的和吃飯的,畢竟一般人也來不起。
坐在包廂裡,汝戎品著茶,司正在身邊,景月坐在對面。
兩人一鬼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如同好友聊天一般。
景月說:“近些日子還挺太平的,除了那位,大家都很老實。”
“那位”指的是汝玉,“大家”指的是滿朝大臣。景月的意思是,現在大家都在低調做官,也沒有誰在暗中勾結,汝玉現在正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這些開國元老們,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北邊胡人,聽說最近老單于沒了,新單于要上位了。”(單于:胡人的首領)
“岱山峰將軍去世之後,我朝與胡人的關係就不似當年那般好了。”汝戎說。
“胡人善變,子謀,要叮囑穆江寧留心邊境。”司正在一旁提醒道。
現在邊境的守將是穆江寧。穆江寧去邊境之後,也沒打過什麼仗,畢竟之前屬於和胡人的“蜜月期”,雙方皆有利益往來,也不可能打起來。
但是司正提醒的對,胡人善變,尤其是新單于的意圖又不瞭解,也不知道新單于是善戰派,還是求和派。
景月聽不到司正說話,只是回答汝戎:“新單于不好說啊……總之,還是讓穆將軍隨時做好戰鬥的準備吧,很多新單于上位都喜歡打一下中原,來震懾部族。”
“日啊,雲啊,伴我情郎登青天,情郎披甲佩劍發,卻得不見身回家……”隔壁傳來了宛轉悠揚的歌聲伴隨著琵琶聲,聲音有一點兒嘶啞,如同夜鶯那般哀怨。
這歌……以前在石家村的篝火大會上聽過,當時心中感慨萬千,所以印象很深刻。
汝戎稱讚道:“這位唱得倒是韻味十足,聲音哀怨得很,以前有幸聽過其他人唱的……似乎都不及這位這般哀怨又動聽。”
“那是自然,殿下,這聲音的主人是原作,這曲子是她創作的,每個詞都是她親手寫的。”
之前就聽說這曲子是從京城那邊傳過來的,卻不想今日卻在逢香閣碰到了作曲者。
“當真是才女啊。”
“可惜,這曲子講得是她的親身經歷。”
“可否引薦一下?”汝戎惜才愛才,碰到什麼樣的人,都能欣賞出對方的優點,更別說這種創作出名曲的才女了。
景月笑道:“那是當然。”
過了沒一會兒,景月就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大概五十歲的女人,那女人眉眼含著憂愁,卻十分優雅。
景月介紹道:“殿下,這位是逢香閣的離夫人。”
“燕王殿下,妾身有禮了。”離夫人抱著一個琵琶,蹲下行了個禮。
“離夫人,請坐。”汝戎請離夫人入了座,然後禮貌說道:“之前有幸在不同的地方都聽過方才離夫人唱的那個曲子,每個歌伎唱得各有千秋,但方才聽離夫人唱,只覺得哀怨如泣,心也跟離夫人的歌聲哭泣。”
“那是妾身的真實感受……我看殿下是個性情中人,想必也願意聽這其中的故事,那妾身就簡單講給殿下聽吧……”
“洗耳恭聽。”
離夫人眼角的細紋眷戀這女人一生美麗的容顏,隨著時間流逝,愈發地迷戀女人的臉龐。女人都是厭惡細紋的,但細紋深知女人曾經多麼美麗,所以它很貪婪地爬附在女人的臉上,跟世人說:女人這一生都如此美麗,那這後半生我附在她們的臉上,讓她們歇一歇吧。
離夫人亦是滿臉細紋,但世人見了她都深知她的美麗,尤其是那優雅又悅耳的聲音在娓娓道來時,人們也會靜默傾聽。
她說:“我記不清是我十五歲,還是十八歲的時候了,那時候還是前朝,有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將軍陪著其他將軍來聽我唱曲,他很高大,我倆第一次見面,我一見傾心,他亦是……他後來經常來找我,他說他姓岱,叫山峰,我從小在逢香閣長大,沒有姓,他們都叫我阿離,現在年紀大了,叫我離夫人,他說他以後娶我為妻,這樣我就有姓了。”
“有時候他很久才來,我知道他是去打仗了,有時候我要等很久很久,但我覺得都值得,他不在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關於他的記憶,他人很細心,很會照顧我,每次來都帶我愛吃的東西……後來有一次他出去打仗,好久都沒回來,我就等啊等啊,還是沒回來,幾個月之後他的友人跟我說,他死在了沙場……我在悲痛之中,寫下了這個曲子,後來它被流傳到了各處……”
聽完離夫人的講述,汝戎暗自感慨了很久,不過最後還是問道:“那個小將軍姓岱?是代山岱嗎?”
“是的……殿下認識嗎?”離夫人問。
汝戎還是說了謊,搖了搖頭,說:“不認識。”
“也對,幾十年前就死了的人,殿下如何認識呢。”
“逝者已逝,離夫人餘生珍重自身。”
“多謝殿下。妾身也該退下了。”
“離夫人慢走。”
從逢香閣走出來,一人一鬼一前一後往北燕王府走,各懷心事。
“阿正,阿青的母親你可曾瞭解過?”
“我只知道阿青的母親是個胡人,在生下阿青之後,就去世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如此……算了……不去深究了。”汝戎想了想還是覺得算了,岱將軍已經去世了,再去深究往事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和司正心中已經有了概念,岱山峰的身法在石家村偏僻的小村子裡面如此出眾,帶兵打仗更是沒人教就會了,想必之前就是在軍隊裡面的,汝戎結交義士也只是看才能和為人,不喜歡深究他人過往。
岱山峰很有可能在前線發生了什麼,所以詐死,導致不能回京城,從此以後在離夫人的世界裡,岱山峰“死”在了戰場上,她便成了苦苦等待卻只等來愛人死訊的苦情人。至於後來岱山峰如何碰見胡人女子,又如何相愛……他就無從得知了。
司正也理解汝戎的想法,他耳邊總會想起那個曲子,原來那時,曲中人竟在自已身邊,默默地聽了那麼多年離夫人的悲傷與哀怨,不知岱山峰每次聽到都是什麼感覺呢?
日啊,雲啊,伴我情郎登青天,情郎披甲佩劍發,卻得不見身回家!
星啊,月啊,送我情郎回故鄉,情郎孤魂現何在,來世別生亂世中!
天啊,地啊,心上人兒別憂心,山河破碎男兒在,不得勝仗不復還!
風啊,雨啊,心上人兒別戀君,身死魂滅來世見,不負家國不負卿!
正在他倆無言走到一處小巷子的時候,司正突然警覺了起來,立馬對汝戎說:“有人!”
汝戎也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但他只能保持著原來的狀態,不緊不慢故作不知情地接著走,衣袂飄動,泰然自若。
“兩個人,沒有殺意,是在監視跟蹤你。”司正作為鬼,能夠感受到每個人心裡是好的,還是壞的。
既然司正這樣說,說明現在也不必動武,汝戎緊繃的肌肉也漸漸鬆懈了下來。
等回了北燕王府,汝戎便下令多派幾個人,嚴防府邸,又暗中派了幾個人去調查是誰在跟蹤他。
“會是汝玉嗎?”司正問。
“不會,他只會在我府邸和身邊安排耳目,不會派人如此跟蹤我。”
“那我便想不出誰還對你忌憚了。”司正暗自嘆了口氣,側眸靜靜看著眉頭緊皺的汝戎。
“我亦想不到還有誰……”汝戎搖了搖頭,卻發現司正看他的目光,便問:“阿正?怎麼了?怎麼這麼看著我?”
“子謀……你覺得你……現在快樂嗎?”司正只覺得汝戎身邊危機四伏,覺得他身不由已。
汝戎呆呆地看著司正,隨後又無奈地笑笑:“我這種人,活著而已嘛,哪裡說什麼快樂不快樂的。”
汝戎天生就有使命感,自小就聽說邊境百姓深受胡人困擾,聽多了,便決定日後去北邊邊境去打胡人。後來,朝廷動盪不安,他便看到了百姓深受貴族和官宦壓迫,極強的同理心與責任感促使他起義……他本可以隱姓埋名、苟活於世,但他絕不會如此,所以很多時候理性佔據了他的全部,他把情緒都藏在了心裡,唯一一次在人前大怒,是張嶽和司正受敵人詭計戰死的那次。
但是司正卻不忍,他喜歡汝戎的喜怒哀樂,這樣才是活生生的人啊。
“多年前,在石家村,我第一次見你,你在隔壁,穿著寢衣,站在槐樹下,望著槐樹上的烏鴉窩發呆,後來我問你為什麼望著烏鴉窩發呆,你告訴我,你說你羨慕烏鴉,有枝可依,而你無枝可依……子謀,我想問你,你現在覺得有枝可依嗎?”
“生於天地之間,天為蓬,地為床,我自隨風去。”汝戎站起身,與司正面對面,抬頭盯著司正,皺著眉,眼眶微紅,他說:“誰又在乎世人覺不覺得我瀟灑?我受困於世,何來有枝可依?阿正,我有我的想法,我不想做皇帝,我想山河統一、百姓安樂,但我現在覺得這世間沒有哪塊土地是永遠屬於某個人的,百姓的生活也永遠不會安樂的……因為有我們的存在……我們這樣的皇權貴族才是百姓的枷鎖啊!”
有時候發現自已苦苦追求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或者說發現自已崇尚的東西是一堆狗屁,人會開始迷茫,人會開始麻木。汝戎在多年的摸索中,始終抱有理想,認為換了個好皇帝和朝堂,這天下才會安穩,後來才明白這整個天下都是封建制度的傀儡,百姓被深深拷在枷鎖中,他自已也是。
這些虛偽的禮儀、那些逢場作戲、這些官職、那些關係與權利……統統都是狗屁,他一個人如何做到與整個制度作對?他一個人的醒悟,如何換來整個制度下所有人的清醒?古往今來這樣的人,只會有個別幾個,隨著時代發展,慢慢的個別會成為普遍大眾,就像曾經的反對封建制度的幾個人最終會成為現在反對封建制度的所有人。
“子謀……”司正的雙手握住汝戎的肩膀,把他扣在自已的懷裡,輕聲安慰道:“你做得很好,你無愧於心。我只是覺得你太累了,需要休息下,若是無枝可依,那把我當作你的枝吧,這樣你就有枝可依了。”
子謀,我想要帶你逃離這個紛擾又殺機四伏的官場,我不想再擔驚受怕了……
汝戎只感覺到一股力量拉住了自已,隨後被一股力量包圍著,周身是冷的,但心是暖的。
他平復了一下心情,說:“阿正,多謝你,如今我活在被人暗算之中,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是這世間就是如此,黑夜與白日共存,人間的黑暗是存在的,我要接受,人間的光明也是存在的,我要歡迎。”
“子謀,我知道了。”司正放開他,直視著汝戎說:“你放心就好,我在你身邊,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可以保護你,生是你的部將,死是你的護衛,你夜裡也要睡得安心些。”
“謝謝阿正,我知道了。”汝戎只覺得司正是個十分重情重義之人,有他在確實會心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