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長謙在玄武軍這邊等了許久,才等到汝戎他們帶著司正的屍體回來。

汝戎剛跟他打完招呼,汝玉的侍從又來了。

“二殿下!這是魯王殿下在呼延勳的舊宅發現的,魯王讓我們送過來。”侍從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奉上那個包裹。

汝戎接過之後,誠懇地道了謝。

隨後委託專人,去整理一下司正的遺體,擇日舉行葬禮。

見人都走散了,宮長謙這才跟汝戎提起岱青殺呼延勳那件事。

“二殿下,雖說呼延勳殺了張嶽,可他深受百姓喜愛,二殿下的人殺了他,傳出去恐怕不好吧。”

汝戎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首先,張嶽與我情同手足,他和張沿一樣,與我同生共死多年,若不報仇,有違天理;其次,張嶽乃是統軍大將,深受士兵愛戴,若不報仇,全軍上下如何看我?有仇不報會寒了將士們的心、挫了將士們的銳氣。”

“早就聽聞二殿下為人高尚了,二殿下講究義氣,這是好事,但在沙場上,這也是大忌。”宮長謙語重心長地說道:“不過這也是你和魯王殿下最大的區別。”

接著,他點了點頭,一雙通透的眼睛閃著水光,又說道:“二殿下,我理解你,也敬佩你。但拋開這些,我想跟你說一下岱青。”

“岱青如何?她是我的學生,她的行為都可以算在我頭上。”

“岱青一個小女子,謊騙魯王在先,殺呼延勳在後,她身為玄武軍將領,魯軍將士可敢阻攔?如今她這些行為,是讓魯王不好做。傳出去,世人也會笑話魯王。”

“那季千要怎樣?”

“魯王殿下念在曾經岱青救過他,不予重罰,降軍職。魯王殿下說他手下正缺一個執戟郎,二殿下可否問下岱青的意願?”

(執戟郎:就是拿著戟站在營門口的侍衛,以前韓信就在項羽手下做過,簡言之,就是看門的。)

雖然岱青的出發點是好的,都是為了汝戎、為了玄武軍,但是行為衝動了些,也該吃個教訓,汝玉也算是給了面子,沒有重罰岱青。

汝戎想了想,說:“好,我明日問一下岱青。”

“好,二殿下,那我先走了,留步。”宮長謙拱手退出了營帳。

岱青自然是同意了。

在汝玉那裡肆意殺人,汝玉作為魯王,要她的命又何嘗不可?但雙方都顧全大局,彼此都是結盟關係,斷然不能因為岱青一人而產生什麼岔子,汝玉也自然願意給臺階讓岱青下來。

第二天岱青就去汝玉那裡報到了。

岱青衝著汝玉拱手作揖,故作歉意地說道:“罪人岱青,見過魯王。今天是來領罰的。”

汝玉坐在大廳正上方,擁著左右貌美如花的女子,他看也沒看岱青,直接說:“找柳常勝將軍,他給你安排。“

“是。”說完,岱青轉過身,翻了個白眼,就步伐飛速地離開這個府邸,和汝玉再待久一些,她恐怕要煩死。

下午,她就穿上了執戟郎的衣服,站在了汝玉大營的門口。

西谷關那邊的朝廷軍隊已經退回了西谷關,所以平城那裡就暫時安靜了下來,玄武軍和魯軍也趁機整頓一下軍隊。

魯軍那邊有宮長謙這個處理軍隊內務的高手,玄武軍原本是司正一個人處理這些,現如今是慕容登和司良在管。

不過很快就只有慕容登一個人處理軍隊內務了。

穆江寧說西北軍那裡他自已一個人有些忙不過來,需要司良來幫一下忙。

司良還未從喪兄之痛中走出來,正好需要忙起來才能遺忘一下這些傷痛,他隨即答允了,說等司正下葬之後就出發。

慕容登和周吉把整理軍隊的工作給攬走了,汝戎趁機也好好休息一下。

玄武軍給汝戎在安樂城找了一個乾淨的宅院,他剛到這兒,本來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可無奈眼睛一閉上,滿腦子都是些亂碼七糟的畫面,有血染黃沙的戰場、有電閃雷鳴的雨夜、有張嶽曾經那爽朗憨厚的笑臉、有司正在玄武軍面前威嚴的模樣……這些天來的變故太多了,他從未有機會好好回顧一下,一旦等他閒下來,那些過往的畫面總是吵得他睡不著。

他頂著青黑色的眼圈從柔軟的床榻上睜開眼,感受不到司正的存在,心有些慌亂,便自已在這所宅院裡亂逛。

守衛們和巡邏計程車兵看見他,精神抖擻地打了招呼。

汝戎見他們精力充沛的模樣,不禁苦笑了聲,最近他的魂就像被抽走了似的,打仗打得很疲憊,有覺也睡不著,曾幾何時,自已也像這些士兵那般精力充沛。

逛了沒一會兒,走進了一個書房,書房裡面有許多畫,點上蠟燭,看著桌上的筆墨紙硯,心中一動,便在紙上畫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都快亮了,他還沒畫完,但是睡意陣陣襲來,他困得頭暈眼花,便回房睡覺了。

第二日,是司正下葬的日子。

玄武軍和魯軍上下都脫下了鎧甲,穿著黑衣,莊嚴肅穆地站在廣場上,場上鴉雀無聲。

司正的屍身被一堆堆稻草和木頭圍在了中間,似乎是在等待著火把的降臨。

諸位將領們各舉著一杯酒,神情嚴肅地看著中間。

汝戎朗聲喊道:“司正將軍為人忠義,天地可鑑!多年前,他曾允諾於我,誓死效忠於我,如今司將軍應了承諾、遂了誓言。今日,諸君與我,共同為司正將軍送行。”

他面前有三杯酒,他倒了一杯在地上,衝著將士們說:“第一杯酒,敬張嶽張將軍!”

“第二杯酒,敬司正司將軍!”

“第三杯酒,敬那些犧牲的將士們!”

第三杯酒落地之後,其他將士們的杯中酒一齊摔在了地上,杯碎酒灑,莊嚴肅穆被打破了。

滿場都是將士們雄壯的喊聲,那聲音震徹天地、響透蒼穹!

那些聲音喊著:“司將軍!一路走好!”

隨著一聲令下,火把投進了那些稻草和木頭中,火漸漸燃燒了起來,空氣中傳來了濃濃的煙味。

汝戎一臉淡定地看著那火光,對於生死的概念他開始模糊了,因為他從不覺得司正死去了。

司良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低著頭,高瘦的背影看著讓人心疼,此刻他覺得自已孤單極了,從小他就認為大哥永遠都會在他身邊,他愛大哥,也才懷疑過大哥,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血肉至親。越想越傷心,自顧自地小聲說著:“大哥,走好。”

身後卻多了一雙溫暖的手,在拍著他的肩膀。那溫暖的手的主人,是一張冰冷的臉的岱青。

岱青這次沒有再哭了,她已經哭夠了,在任三暉和呼延勳被她殺了之後,她便不再覺得悲傷了。她覺得悲傷無用,大仇得報最有用。

汝玉站在一邊,眼神沒有悲傷,沒有任何感情,但是平日裡不夠嚴肅的他,難得嚴肅一回,也是給足了面子。

夜裡,回到宅院,汝戎又去了書房,準備完成自已的畫作。

最近感受不到司正的存在,讓他心中的思念似乎爆發到了極點。

他頭腦放空,眼神專注著看著筆下的畫,一筆一劃都是他自然而然畫出來的。

沒多久,畫就完成了。

那是司正的畫像。畫裡的司正穿著一身銀甲,卻沒有帶著頭盔,手裡拿著一卷書,眼神十分平靜,那雙眉眼好看極了,平靜的眼中藏著波濤洶湧。

這個畫面是司正在營中處理軍務時的樣子,也是他們兩個在軍營中互相討論戰術時的司正模樣……

這副畫總感覺少了什麼,汝戎便在旁邊寫了一首詩: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

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是杜甫的《孤雁》。他曾經還對著司正,在拜心湖上念過這個詩。

想不到如今物是人非,人成詩中人了……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嘴裡唸叨著這句詩,腦袋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書房的門窗都是開著的,有些穿堂風來回吹過,汝戎感覺有些冷了,身上打了個冷顫。

迷濛之中,似乎看見桌前有個黑色的身影,高大健壯,寬肩窄腰,修長的雙腿,筆直地站在那裡,身上穿的是被火葬時穿的黑色華服。

那個人影面無血色,漆黑的眼流淌著安靜的水流,他低頭認真看著桌上的畫,不知看了多久,心跳得越來越快。

鬼竟然還有心跳?他第一次做鬼,沒什麼經驗。

司正靠近了汝戎,站在他身旁,輕輕撫摸著汝戎的臉龐,溫柔又眷戀。

汝戎似乎也感覺到了臉上的觸感,從夢中驚醒,睜眼看到司正現在自已的面前,有些不確定地打量了一下,有那麼一瞬,他以為自已在做夢。

司正放下了手,衝著汝戎笑了笑。

“阿正?你真的現身了嗎?”說著,汝戎便要去擁抱司正,結果卻撲了個空。

“子謀,是我。”司正的聲音有些空曠,他失落地說:“我能觸控到你,但你不能觸控到我,我只是個靈體。”

汝戎無奈點了點頭,笑道:“能見到你就好,能跟你說說話就好。”

“滿月之夜,你才能真正觸控到我。陰曆七月十五,我可以現行人間,也就是可以以人身的形態,在人間遊蕩。”

“那就好。”汝戎問:“前些日子沒感覺到你在我身邊,你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屍身完整之後,我陷入了沉睡。下葬之後,我才真正清醒過來。”

“什麼意思?”

“我剛死之後,大多數是沒什麼意識的,偶爾才能有意識。所以之前跟在你身邊的我,只是一個沒有多少意識的我,按照紫衣姑娘的話,我被葬之後,才算是真正的魂魄安息了。”

“一年有十二次滿月,我能觸控阿正十二次……”汝戎剛睡醒,腦袋有些懵懵的,說話有些軟軟的,聲音有些小小的。

看到他這般模樣,司正心裡更是柔得像灘水,他多想把汝戎揉在懷裡,然後自已長了一雙堅不可摧的翅膀,讓汝戎在他的翅膀之下,永遠活在安心與安然裡面。

“子謀,我每日都在你身邊,請你安心。”說著,司正又看了眼那幅畫,那幾句詩就在那畫中“自已”的旁邊。

他曾說過,大雁是忠貞之鳥,當時汝戎唸的就是這幾句詩。

“子謀,天涼,回屋裡睡覺吧。”

“好。阿正。”

第二日,司良便要啟程去西北了。

離開之前,他先向被葬在柒水河畔的司正道了別,又去和各位長輩道別,最後才來汝戎這裡。

司良一身素衣,恭敬地坐在汝戎對面,說:“先生,此去一別,要數月之後才能相見。阿良必遵循先生教誨,還請先生放心。”

汝戎欣慰地笑了笑,說:“此行有助於阿良成長,原本在玄武軍你也只是輔佐阿正和小築,去了西北軍那裡,那才是你自已的軍隊,有了穆江寧幫你,西北軍你也能管理妥當。”

小築是慕容登的小名,汝戎雖然比慕容登年紀小,但私底下還是喜歡叫慕容登小名。

“先生放心,阿良就此告別,先生珍重。”司良說完,便背影單薄,衣衫飄飄地轉身離開了。

司良這孩子,現在身形越來越單薄,小小年紀,每日都要操勞許多事,所以吃喝睡都不足,但司良心中有志向,他寧願自已操勞一些,也不願吃飽喝足頭腦空空。

司正站在汝戎身邊,看著司良的背影,說:“怎麼感覺這幾日,阿良長高了不少。”

“是吧,我感覺他快和我一樣高了。”

離開汝戎這裡,還有一個重要的人要見。

“阿青!”看著遠處岱青穿著魯軍執戟郎的服裝跑了過來,司良心花怒放地笑了。

“阿良,一會兒就走了嗎?”岱青跑到司良面前,大氣也不喘。

“對,和你好好道別,我再走。”

“好!”

“你那支岱家軍,先生託周吉將軍帶一陣子。”

岱家軍是岱青給自已的娘子軍後取的名字。

“啊?周吉將軍?”岱青不滿地撇了撇嘴,說:“周將軍最憐香惜玉了,不行,訓兵要嚴厲,讓石尚平將軍帶才行!”

兩個人並肩走著,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像極了小時候在石家村的日子。

“哈哈哈,先生說石尚平將軍有事忙,所以讓周將軍帶。”

“算了,再過些日子,我估計我就能回玄武軍那邊了。”

“希望是。”司良突然話鋒一轉,臉色又嚴肅了起來,他說:“阿青,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