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風鈴帶動風的聲音,偶爾混雜樓下游客過路細碎的講話,天空不懸雲做裝飾,路邊樹影搖曳。
她攏著圍巾站在陽臺,任由風擾亂髮絲,肖宜安望著遠處山出神,無所事事昏睡一天,夢中恐懼失控感真實讓人頭皮發麻,靜靜凝視山,生活中撕裂一道屏障,短暫逃避。
洛桑在庭院門前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心下擔憂卻不敢言說。初見她便認為肖宜安身上經歷磨難過多,兩年來她願意徐徐講來的故事足以讓一位母親動容傷心,著實不敢想象還未宣出口的過往。
她在這裡能如家一般,洛桑已然十分開心。
肖宜安聽見塑膠與布袋的摩擦聲,她歪頭挽著笑意揮手:“阿媽,要不要幫忙。”
洛桑慈愛搖搖頭:“不用,一會下來吃飯。”
她乖巧的應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並沒有祁漫的訊息通知。也不知道為何,這兩天,孟時帆忙得只剩熄燈前十分鐘,匆忙說過幾句話便結束了一天。
肖宜安頹然嘆了口氣,坐在躺椅上,手指往上翻閱兩人的聊天記錄寬慰思念。
她收起手機,汲著毛絨拖鞋三兩步走下樓梯。紅色的瓷磚上一雙藍色鮮豔毛絨鞋離黑色布鞋只有兩步的距離,黑色布鞋挪走幾步,藍色毛絨鞋晚幾秒跟上。
肖宜安小時候總愛跟在何秋瑾的身後,特別是做飯,她炒的一手好菜,街坊鄰居好友也愛向她請教一二。
誘人的味道刺激著味蕾,可肖宜安卻學不會一點相似的味道。
洛桑唇角挽起一抹笑意,寵溺無奈回頭道:“哎呦,怎麼跟屁蟲啦。”
她伸手捏住藏袍袖子,微晃撒嬌:“喜歡,喜歡阿媽。”
洛桑眉頭微皺,稍有嫌棄將人推到門口:“不行,你跟著我做不了飯。”
肖宜安睜大眼睛無辜眨眨眼,倚著門框也不想走,視線一直追隨她。
鍋裡熱氣騰昇,蔥的味道很濃郁,如果沒有糟心的事情,肖宜安心想,這一定是最好的日子。
接近年關,人流不見減少,她休了兩天還是決定去上班,也不好讓同事一直做自已的工作。
藏區土房外牆一貫是灰白,屋簷有些暗紅,磚石通鋪街道上,混雜著遊客和本地人,街道兩旁小攤販掛著琳琅滿目的商品。臨近晚飯時間,日光十分耀眼,她將車停在家樓下,步行到這裡買些蘋果。
黑鑽蘋果是紫紅色的外表,吸收過度吸收光合作用導致外表有些不同,口感極其甜脆好吃。
人群熙熙攘攘,還有裝扮狗狗人偶招攬顧客,只是兩個漆黑的眼睛反射的光,無神空洞,直視肖宜安方向,他手上的宣傳單隨便伸出,絲毫不在意是否有人接。
肖宜安挑揀幾個,等待商家稱重量,直起身隨意瞥了幾眼,人偶好似離她近了幾米。
他僵直著身體,宛如深夜被霧籠罩山道,不見五指,卻總有覺得樹木有靈,深深注視一舉一動。
未知的恐懼撥警惕的絃音,她手指絞得發白,人偶不畏懼她的凝視,邁步用極其緩慢的速度逼近她。
肖宜安強裝鎮定付款,左手下意識摸口袋,今天恰好放下美工刀。
她拎著水果快步走出街口,回眸張望時,人偶愣一秒,減慢了速度,肖宜安更加肯定是衝著她來的。
她手機摁出撥號介面,腦海裡迅速規劃回去的路線,沿著路向前走到下一個紅綠燈,過馬路拐彎便可以到家。
白色家庭型SUV的車在她出現街口同時,開著二十邁速度與肖宜安保持半個身位的距離,趕在紅綠燈前,車身蓋住了她的身形,後門半敞開。
她怔愣往後退幾步,後背抵上窗沿,正好擱著背後的蝴蝶骨,漆黑玻璃透不出車內的狀況,沉默在兩者之間瀰漫,車輛不時從開過,對面車站亦有人上下車。
肖宜安眼睛微眯,冷漠又防備的姿態讓人不敢輕舉妄動。她往前跑,也跟著移動。
可能是被催促的著急,後門忽然彈開,一個面色枯黃,面板曬得黑,右耳掛著小小綠松石長耳墜的中年人抓拽肖宜安的手臂往後拖,蘋果滾落一地,她撳下息屏鍵,手機尖銳發出警報,男人著急想搶走手機。
肖宜安用著藏語怒喊:“滾開!不然你會在無窮無盡的懺悔中無法轉生。”生拉硬拽的手陡然鬆掉,她馬上拔腿衝過馬路。
一口氣跑到家門,大門專門做了古樸的木門樣式,有些厚重,木門撞擊門檻發出沉悶的聲響,她脫了力跌坐在門後,害怕顫抖如浪般打溼全身,眼尾猩紅。肖宜安抱著雙臂,淚珠盛滿眼眶,豆大滴淚水順著黑色風衣外套褶皺掉落地面。
洛桑聽見聲響,迷惑走進院子,手裡瓜果掉落一地,慌張踉蹌幾步跑到她身前,眼睛霎時紅一圈,僵硬生疏的抱著她。
肖宜安渾身一顫,下意識手心推開人,淚眼模糊視線,隱約分辨出洛桑,熟悉的體味稍有延遲觸發大腦的記憶。
她頓時眼淚止不住,嗷嚎放聲,驟然失聲。她抵著洛桑的肩膀,身體抽搐抖動。
她不理解另外一個黑色的世界為什麼不願意放過她,正如孟觀南所言,她無法抗衡過。
洛桑的手輕拍肖宜安後背:“別怕,阿媽在。”反覆呢喃這句。她用指尖拭去臉頰的淚痕,心被一下又一下的刺中,壓在胸口難以喘息的痛苦。她懼怕這份中年補償般的親情的絲線,斷在手中,心下惴惴不安。
肖宜安哭得太狠,人呆愣發懵,任由洛桑拿毛巾擦拭臉龐,臉頰染上紅印。
她囔囔開口,聲音沙啞:“阿媽,疼。”
“好。”洛桑手放緩力氣,還不忘倒一杯酥油茶讓她緩神,“發生什麼事情,阿媽可以知道嘛。”
鹹甜奶香縈繞舌尖,肖宜安垂眸凝望杯子,鼓起勇氣抬頭道:“等我處理好了,我一定全部告訴阿媽。”
洛桑眼底閃過一絲失落,神色來不及緩和,只能點點頭不再多言。
電話未接通自動跳回通話記錄,三個電話都打不通祁漫的手機。肖宜安生氣將手機撥到床上,方盒子振動被床墊減緩,聽不見一絲動靜。
洛桑敲門給她拿來快遞:“你買了東西?”
肖宜安瞄一眼快遞備註資訊:“可能是男朋友送的吧,謝謝阿媽,早點睡呀。”
“你好好休息,不要想那麼多。”
與肖宜安手機同款智慧手錶,她心下一笑,從被子裡撈出手機,發現有一通孟時帆的未接來電,撥通影片電話,手機放在手機架上。
孟時帆端詳她一會:“你怎麼啦,眼睛腫腫的。”
肖宜安嘟著嘴,雙手託臉頰肉:“喝水喝多了,臉腫。”說罷,拿起手錶問道,“怎麼想著給我送手錶呀。”
“因為你太忙了,帶個手錶有時候方便一點。”
她昂首輕點:“好喔,衝著這個價格,我一定習慣帶它。”
“防水的,你可以戴著洗澡也可以檢測睡眠狀況 。”
肖宜安驚訝微張口,瞭然點頭,她簡單熟悉手錶功能後,戴在自已的左手上,向鏡頭展示兩下:“好看嘛。”
他不假思索:“好看。”
她手托腮幫,放軟聲音問道:“孟先生,請問我春節假期,你那邊安排妥當了嗎?”
“妥當了呀,等你來了,你不嫁我就說不過去了。”
“等你下次休假再說,審查的資料要回戶口本地辦理。”她話一頓,眼裡帶狡猾和調戲,“求婚呢。”
“是喔,總不能讓肖小姐毫無儀式感嫁給我。”兩人扯了幾句閒聊,在九點集合點名前結束通話了電話。
她臉上的笑意凍住,慢慢嘴角向下,房間裡只開了一盞昏黃的檯燈,黑夜湧動情緒混雜侵襲每一毛孔,思念恐慌戛然而至,純棉的床鋪發出輕微的聲響,她躺在床上,眉頭卻皺得緊。
清晨,鬧鐘強烈震動,肖宜安憑著方向摸到手機,關閉開啟聊天介面,一套動作如流水一樣,沒有新的訊息通知。
她手肘支撐起身體,緩慢一節一節脊椎蜷起,頭低垂著,兩邊的頭髮蓋住整張臉,片刻後,肖宜安用手將頭髮撥到後腦勺,洗漱上班。
樹影搖曳,車子在地上延長一段陰影,隔壁小貓在青石板翻滾露出柔軟的肚皮,肖宜安唇角輕笑,熟練從胸下兜起小貓,放到一旁。
車需要駛出鎮子,經過一段山路才算到地方,地方大了,動物也過得順心。
今天需要早一些去警局備個案,她路口行駛,肖宜安微踩剎車,觀察右側沒有車輛轉出才拭過。
強烈撞擊使人向左傾斜,氣囊瞬間彈開,玻璃破碎由著慣性劃過她的臉,一串串殷紅血珠綻開,SUV猛踩油門將越野車直推到山側,“咣”一聲,副駕駛位置變形擠壓,樹葉一顫,塵土瞬間掉落車頂,掀起一陣霧塵。
肖宜安胸脯微弱起伏,血黏糊頭髮貼在兩側,衣領溼意貼著面板有些溫熱,渾身疼得麻木,她眼睛微睜,餘光瞥見白色車頭也損毀,在陽光下顯得耀眼模糊視線,車快速倒車後退,往鎮子方向開去。
她指尖微動,都鑽心疼得淚水掉落,再也不敢亂動,感受到大腿肌肉如心臟一樣怦然搏動。
右手手錶劇烈震動後恢復平靜,肖宜安的眼眸沉重想閹合陷入昏迷,腦海裡只有一個想法:壞了頸椎,這輩子就再也不能握手術刀。
洛桑接到電話,打車趕到醫院門口時,肖宜安從救護車抬下來,在擔架上渾身是血被推進醫院。
快速從她眼前掠過,洛桑捂著胸口,腳軟,她腦海驟然呈現當初女兒從停屍房推出,相似的場景在重疊,她無力扶著欄杆,眼睛瞪得骨圓,不敢眨眼,生怕一下秒就消失不見。
紅燈亮起,洛桑坐在手術室外,她雙目茫然,警察循例問了兩句,將貼身物遞去。
袋子裡手機螢幕爆裂一角,手錶上全是血漬,糊住錶盤。
洛桑摁亮螢幕,憑著記憶解鎖手機,手指停在半空遲遲沒有按下。
臉上神色既糾結又掙扎,善良的內心被反覆鞭笞。她害怕被肖宜安的父親指責,好端端的孩子沒有被照顧好。
她點開通訊錄,找到肖姓,看起來像是男人的名字撥通。
“喂,沒錢了?”肖國偉眉頭微皺,拿手機到面前看清並沒有結束通話,聲音不自覺沉了幾分,“說話。”
洛桑深呼一口氣道:“請問是肖宜安的父親嗎?她出車禍了,現在在軍區醫院,你需要來一趟。”
“什麼!”肖國偉陡然起身,孫虹和簡雲怔怔看向他,孟叔叔拎著水壺闖入詭異的氣氛裡,疑惑看著人。
肖國偉慌張,話語說得飛快,“麻煩你發地址到這個手機號,我坐最近的飛機到。”
洛桑不會打漢語,拿著手機在護士臺來回躊躇,護士來來回回忙碌,都拒絕她的請求。
她眼眶微紅,嘴裡呢喃著祈禱的話語,終於等到護士回來休息,洛桑抓著袖子用藏語快速解釋一遍因由,雙手合十不停求她幫助。
地址順利傳送過去,她心中卸下一樁心事。
肖宜安的手機突然震動,祁漫的名字在螢幕跳動片刻後,歸於平靜。
人生中一年兩年如同眨一次眼,可當洛桑回顧一生,她仍然站在山下,直視山便如同重新千萬斤重回到肩坎上。
手術很成功,肖宜安的唇沒有一絲血色,白皙的肌膚上凝結一道道痂,她的呼吸極輕,寂靜的冬日隨手便可以帶走她。
洛桑擰乾毛巾,小心翼翼擦拭她臉、身體,還仔細將被子蓋好。
肖國偉循著床號到走廊盡頭第二間病房,門口正對一扇窗戶,陽光盎然,肖宜安頭纏著紗布,平躺在床上,外面滿眼的生機與此刻格格不入。
他怔愣在門口不敢邁步進去,傷勢看上去比高三時候更加嚴重。不安失控在心間衝撞,他下意識握緊拳頭,關節握的發白。
孫虹牽著簡雲落後幾步肖國偉,孟叔叔倒是先一步站在肖國偉身側,鼓勵拍拍他的肩膀,輕輕一推,他踉蹌往前一步。
洛桑聽見聲音,回眸看見兩位長相堅毅、正氣、右邊的中年男人板起臉的模樣,幾乎和肖宜安一模一樣,她肯定這幾位是肖宜安的家屬。
洛桑往後退幾步,給他們留出足夠的探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