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忙碌總是一陣一陣的,肖宜安在病房檢查小動物們的狀態,口袋裡的Call機發出響聲:“肖醫生,這邊有位先生說專門來找你的,麻煩你來下前臺。”

肖宜安摁著側邊按鈕:“收到。”

她從來沒想過在這裡會遇到她的父親,眼前中年男人或許是早年退居二線後,體能跟不上飯量,他的肚子漸漸隆起來,年輕時臉上溝壑好似被填平,隱約能看見凍傷疤痕。唯獨肖國偉的眼睛一如既往地銳利,盯得肖宜安心底發寒。

肖宜安推開玻璃門,外面冷風魯莽衝散店裡的暖氣,她還未來得及開口,肖國偉語氣冷然質問:“看來我不到你醫院堵你,你是不會跟我見上這一面了。”

她面色一沉,轉頭說話時語氣還是放柔和:“茹茹,我一會沒有預約對嗎?”

茹茹被面前僵持氣氛嚇得不知手往哪處放,只簡短回覆:“是的。”

聽到這個答覆,肖宜安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情稍微放鬆了一些,她補充道:“我就在隔壁的店,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說完,她轉身關上玻璃門,順帶將暖氣堵住,只有涼風瘋狂鑽進她的脖頸縫隙處:“走吧”

醫院旁邊是一家藏式風格的酥油茶店鋪,門面不大,但裝飾得別具一格,木質的門窗和屋頂,給人一種古樸而溫暖的感覺。這家正是正宗的藏式風味,吸引了不少遊客和本地人來此品嚐,消磨時光。

肖宜安掀開擋風的簾子,走進店內,一股酥油茶的香氣撲鼻而來。她朝後廚喊道:“老闆,兩個人一壺酥油茶。”隨即找了個靠牆位置坐下問道:“找我什麼事。”

肖國偉抬頭打量著店裡的環境,目光最後落在肖宜安的身上。他注意到她身上的戒備和緊張,這讓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儘量讓自已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你也不用那麼敵對,我就是來旅遊順便看看你。”

她眉梢微挑,顯然對這個解釋並不完全相信。她問:“簡姨呢?”

“有些不舒服,在酒店睡了。”

這時,老闆端著一壺熱騰騰的酥油茶走了過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將茶壺放在桌上,微笑著說:“請慢用。”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等老闆走遠後,肖國偉才低聲說:“我總不能連我小孩住哪,在哪工作,做什麼一概不清楚吧。”

肖宜安沒有直接回答,她從前胸口袋中掏出便利貼和筆,流暢地寫下自已的住址、醫院名和電話號碼等資訊。然後,她撕下便籤遞給肖國偉:“還有什麼事嗎?”

肖國偉接過便籤,看了一眼上面的資訊,然後小口地喝了一口酥油茶。酥油茶的鹹味和奶味在口腔中交織回甘,但他此刻卻無心品味。他放下杯子,低聲說:“你回來一趟吧,家那邊這兩年在招駐隊獸醫,你去考個試。”

肖宜安皺眉道:“我在這邊挺好的,不想換工作。”

聽到這個回答,肖國偉的臉色一沉,他重重地放下杯子,發出“砰”的一聲。肖宜安被嚇了一跳,肩膀一抖,大拇指的指甲在不經意間掐出了一道血痕。

肖國偉站起身來,拉了拉外套的衣領,垂眸盯著肖宜安的頭頂。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掌控欲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是對獵物注視掌控慾望展露:“給你一年,不要丟我的臉。話就說到這了,你聽和不聽,不能改變什麼。我走了。”

說完,他轉身向門口走去,留下肖宜安一個人坐在原地,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簾子光亮一瞬被掩蓋,肖宜安內心騰昇一股無力感,絕望侵蝕她的骨髓,捏住她的脖頸。她眼前驟然模糊,屋裡柴火燒製香味裹挾著她,感受不到一點暖意。

她挺直身體緩緩彎曲:“活著一點都不簡單。”

肖宜安申請外出批了,因為元旦假期緣故,祝姜還給她放了一天假。只是早上預約手術,肖宜安趕到駐隊已經是中午兩點半。

她在會議室坐了小半鍾才見到人,孟時帆脫下雷鋒帽夾在腋下:“走,人已經到門口了。”

肖宜安昂首微點,提著行動式醫藥箱跟在他身後。

一樓大廳處四周貼近展畫,門口直對的牆面上是毛主席像。

在西藏家家戶戶幾乎都會供奉偉人的畫像,這是在別的城市很少見到一幕,他們的功績造就偉業,他們在藏族人民內心與信仰同等重要。

女主人穿著白色長款羽絨服,從踏上樓梯開始,杜賓就聞道了熟悉味道,它在籠子裡抬頭,著急用頭衝破籠子的束縛。

女孩心疼開啟籠子門,她抱著杜賓,手一遍遍撫摸它的脖頸安撫。

她的男朋友拿著牽引繩在一側:“帶繩,咱們給它做好檢查就回家。”

孟時帆見兩位情緒穩定,向他們介紹道:“這位是我們請來你的獸醫,肖醫生。”

相互握手錶示禮貌,肖宜安從口袋裡拿出一次性手套戴上,開口說些家常:“從哪裡來的呀?”

“成都那邊。”

杜賓見她蹲下視線齊平,眼裡警惕消散不少,後腳掙扎往男主人身後躲。

“不怕不怕,就看一下很快。”肖宜安嘴上是這麼說,手極快翻開它耳朵牙齒,觸檢關節部位。

她折返拿起碘伏棉球擦拭它的背部,面板留有點點紅斑:“有點面板病,回去要泡藥浴。”

“我比較擔心它的髖關節有沒有二次損傷。”

肖宜安搖搖頭,利索脫下手套扔到箱子裡:“觸檢狀態來看是沒有的,建議還是回到市區或者成都,做一個全身的檢查,你也安心對它也好。”她話語一頓,“你們怎麼回成都?”

“飛機,我聽說它抑鬱了。”

“對,現階段不要再有分離這種情況去刺激它。”她眉心微皺,兩人的面容染上了焦慮,急急告謝孟時帆和肖宜安後離開了。

孟時帆蹲下幫她把箱子合上:“今年元旦有點忙,晚上要不要留下來吃燒烤,有節目,會放煙花。”

肖宜安聽到煙花時眼睛褪去灰,他的話語像是森林密語悸動深處安眠的精靈:“我可以留嗎?”

回國後肖宜安雖然去了不少的地方,定居西藏鮮少看到這樣的慶祝熱烈。

孟時帆唇角噙著笑,幫她提起箱子:“可以。”

草地雪人為拍成方方正正格子,路兩側也如同雪磚頭修整在兩側,和半個多月前沒有什麼區別。

將軍和小夥伴們被套上繩索,鎖在樹叢欄杆處。

肖宜安把針管抽取疫苗藥水,針頭卻停在藥裡,一連這樣準備好五支疫苗在醫用托盤裡,她的下巴壓了壓:“來吧。”

孟時帆見狀解開將軍的繩子,走兩步拖不動手上的牽引繩,將軍前爪扒拉著土地,臉上肉肉被勒得一層層堆疊在前面,瞬間換了物種,像只巨型哈巴狗。

肖宜安唇角不自覺挽起笑容,她把碎髮往後一摟就起身走到他的身旁:“抱好啦,我來啦。”

將軍驀然被孟時帆熊抱在胸前,肖宜安眼疾手快紮下脖子肌肉層,針管抽出來時,將軍嚶嚶撒嬌掙扎開來,不忘踹幾腳給孟時帆。

他吃痛揚起頭:“我靠,你知不知道你自已多少斤啊,這要不穿厚點都要淤青了。”不悅地解開牽引繩,佯裝要扔球:“走。”

將軍猛地向前衝,發現沒有球的蹤跡,轉身跑回來,前爪用力對著孟時帆方向跺腳,他抬手好似要打他,將軍才往後退幾步。

孟時帆拍了拍胸前灰土,走去抱下一隻小朋友來。

肖宜安恍惚失神,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在一場暴風雨中前行,她身上棉麻藍色病服溼透貼在肌膚,冷得刺骨,每一步走得難以喘息。她懷裡揣著那張約定信箋早被風雨侵襲摧殘不成模樣,只是現在,他出現喚醒心底山川春意,竟然不覺得潮意綿綿,有了生的記憶。

疫苗打好後,需要觀察十五分鐘有無過敏反應。

將軍乖乖趴在肖宜安腳邊啃食廚房煲湯剩下大骨頭,其他也乖乖待在自已窩裡,冬天寒風猛烈,時常吹得門窗咣噹響,他們還給小狗裝木窩擋風保暖。

孟時帆挨個檢查有沒有破損,抬眸望見她倚靠著圓柱,雙眼緊閉,肖宜安安靜恬靜模樣,這個時間才屬於她本身。

斜陽落了滿地,偏偏憐惜她,害怕驚醒她罕見的睡意。

孟時帆從兜裡掏出手機,半蹲下,他快速拍下這一刻,慌忙收回去。他昂首這一幕還如初見般,在胸腔猛烈迴盪叫囂。

少年的愛慕在他心底荒地一次次發芽,一次次被大霧掩埋。

她沒多久醒來,跟著孟時帆在空地等著燒烤投餵。

肖宜安看到有部隊小夥子專門將沒有調料肉烤給小狗吃,眼睛直直盯著,咬了半口烤腸也不動了。

孟時帆翻了一把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這多好,養小動物的意義不就在這嘛。”

肖宜安怏怏低下頭,只盯著烤腸:“人生哪有那麼多意義,只是將就活著而已。”

“人生確實是沒有,但是這個意義就是畜生和人的區別。”他將剛好烤的羊肉放在肖宜安的盤子裡,“吃個串,祝我們肖宜安同學元旦快樂。”

她粲然一笑:“謝謝。”

他輕笑不忘嘚瑟一句:“我烤的絕對不拉肚子。”

“拉肚子?”肖宜安半信半疑拿起一串。

“因為他們等不到熟的時候就會搶走,我在就不會,包你吃飽。”

他神情張揚,比以往更加鮮明少年模樣,肖宜安心底一陣暖和。

兵哥哥胃口席捲能力不容小覷,肖宜安胃口小,吃得也慢,她望著幾個都提著石塊去清洗,加快咀嚼得速度都忘了晚上會有煙火這回事。

“你去車裡等我,我給你取東西。”他往前走幾步折回來,“會去車裡吧。”

肖宜安點點頭,手指了他反方向:“這邊。”

孟時帆才放心往宿舍後頭倉庫走去,開啟唯一電線吊著白色燈泡,他視線落在鐵架第三層邊緣紙箱上。

孟時帆開啟紙皮箱子,箱子側邊有一個首飾盒,銀色圓鐲子上雕刻鈴蘭花,內圈刻一個很粗糙的鎖樣式。

他指腹摩挲過鐲子邊緣,下定決心放回原處,他一口氣捧著紙箱走出去。

女孩子十八歲成人禮時,母親會送鐲子表示孩子成人。

鐲子是孟時帆母親挑的素圈,他放假回去送去刻了花樣,在店裡學著師父的模樣,小心翼翼刻著鎖輪廓。

孟時帆祈禱能送到她的手上,鎖住她在人世間多一些時日也好,那兩人終究會見面。

肖宜安坐在後備箱,腳剛好懸空一段距離,她晃著腳丫給洛桑報備回去的時間,時不時抬頭張望孟時帆回來了沒有。

她不知道打了第幾個哈欠,終於看到人抱著箱子朝她走來。

孟時帆把箱子放在她旁邊:“上次見完你之後,我讓我媽給寄過來的,想著找時間給你送過去。一些我覺得你會喜歡的小玩意和給你攢的生日禮物,也有我媽的。”

她好奇開啟箱子,堆疊箱子旁有一隻50厘米紅色熊貓,肖宜安吃驚拿出來:“哇,你還記得我特別喜歡它呀。”

當年兩人看電影,肖宜安對著那隻呆萌靈活紅色熊貓十分痴迷,一度將電影看了好多次。

她滿心歡喜把玩偶抱在懷裡,期待盯著孟時帆:“我還可以繼續拆嗎?”

他點點頭,趁機丟擲邀約:“怎麼說,衝著這箱禮物,高低請我吃個飯吧。”

肖宜安答應很爽快:“可以啊,你要是外出,我有空你也可以找我。我在這邊沒什麼朋友。”

他的臉色瞬間一滯,疑惑問道:“為什麼?”

“工作忙。”她把具體原因嚥下去,她把鐲子拿在光下端詳,眼神裡顯露出落寞,“孫姨送的吧。”

他嗓音一緊,雙手不自覺抱在胸前:“鐲子是,花紋我找人刻的,你看喜歡嗎?”

肖宜安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兀自戴上它,鐲子圈口剛好能帶進手腕不掉落。

孟時帆見狀在箱子裡拿出另外一個長條盒子:“別難過,我給你都補回來。”黃金平安扣用紅色串成手繩安靜躺在光裡,他著急拿到她眼底晃轉移肖宜安的情緒,“還給你買了玫瑰的金牌,超級好看的。”

她慌張瞄幾眼平安扣和孟時帆:“太貴了。”

“貴什麼,我哪有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就當給你攢嫁妝,反正當時金價可便宜了。”孟時帆說話時不自覺摸了摸鼻尖。

肖宜安眉頭微皺還想說什麼,孟時帆打斷道:“有個戰友今天放假,我讓他開你車去市區,他再打車去車站,不然你大晚上開公路太危險了。”

她下意識拒絕他的安排:“太麻煩人家了。”

“沒關係,他的車是凌晨的,這會也不好去市裡。”孟時帆說罷,朝遠處路燈下躊躇人影招招手,眼睛望著他的戰友,左手往後伸去,“下來,別摔著了。”

肖宜安指尖搭上他寬厚的手掌,摸到他指腹一節節繭子,她跳下來快速收回手,將後備箱關上。

孟時帆五指收攏用力握緊鬆開,感受僅僅一瞬的觸感。

部隊裡的兵哥哥好像大多曬得古銅,身上自帶正氣如出一轍。他八卦詢問肖宜安兩人的關係,很快靜逸氣氛在車廂蔓延開來,音響播著港臺歌曲悠然開回民宿。

肖宜安關上房門,那扇窗戶外連綿山盡頭,掛著一輪皎潔月光。

重逢是在青春那片晚霞多年後在心底旖旎,她被山間冷風裹挾在其中,抬眸時清明的月亮,懸掛在前方隨時可摘下據為已有。

被愛的真誠驟然塞得滿滿當當,原來,在很久以後,月亮也會再一次照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