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月頭的寒冷開始融開西藏荒蕪,黃沙與細草呢喃經語,晨光熹微,鐘聲徹響蓋不住佛殿影底無盡遺憾,經幡被風撩動心絃,五彩隆達帶著人們的虔誠心願,翻繞著求神裹一身美好祝願。
人間山重水闊,路途遙遠,大霧四起,讓人窺不見心底,每每逃離瞬間總能聽見鐘聲引誘真相的方向。
日光還不捨離去,指標卻以指向晚上十點,房內穿著藏裝婦人不時抬頭看向遠方,清脆馬蹄聲傳入耳內,她門口張望,果然看見嬌小身軀勒馬停住,竊藍天幕下隱約能瞧見少女眉眼憂愁,是一股濃重無法被冰川洗去的模樣。
洛桑放下手裡酥油茶邊走邊說:“怎麼耽誤這麼久?”
她栓好馬,快步走進房裡:“阿古家的犛牛難產,就晚了。”
洛桑添柴起身把門關上,隔絕蕩悠山中寒風:“你看看你,只穿個衝鋒衣就去,內膽也不帶,不怕冷著你,南方娃兒都像你這樣抗凍啊?”
她輕笑搖搖頭,一點都不惱頗有幾分得意:“才沒有,我獨一份。”
她長相偏水鄉,在這裡異常扎眼,與人對比,柔弱如同高原巖壁上孤獨紅花。
洛桑給她添上熱熱酥油茶暖身:“真的不打算回家看看?本地話都學七七八八也沒見過哪個像你這樣好學。”
“我就是阿媽的孩子,阿媽在哪我就在哪。”說罷,她小小抿上一口酥油茶,端在手心上取暖。
酥油茶的口感鹹甜交加混合獨屬地方的味道。
洛桑神色難掩失落:“可是你終究是有在世親人牽絆,跟我是不一樣的。”
肖宜安將手放在心臟處:“阿媽,我這裡很舒服很暢快,是得病之後再一次覺得自已應該活著。”
洛桑凝視著她眼眸,眼眶溼潤,心疼拂過她的髮梢:“宜安受苦了。”
肖宜安搖搖頭,側身摟著洛桑:“不苦,阿媽不要趕我走。”
洛桑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是柴木燃燒和茶香,不由自主的放鬆身心倚靠在她的身邊。
洛桑安撫拍了拍她的肩膀,隨後心安理得的指派肖宜安給住房客人送被褥。
她孤身經營一家民宿,雖喪夫喪女,但算得上衣食無憂。
天色開始昏暗,家家戶戶點起光亮,遙遙看去像盤旋山間的火龍,肖宜安將上鎖門窗拽了拽,鎖好才掏出手機接通電話。
“啟明,怎麼了?”
祝啟明沒料到電話這麼快接通,“騰”一下坐直:“收到你轉賬咯,你怎麼說也是寵物醫院大股東,跟你彙報一下怎麼了嘛。”
“有事快說,不早了。”
“問問你,最近如何。你繼母老是過來轉悠,說是聯絡不上你,看看你有沒有訊息。”
“行,我給她回電話。”
“真不打算回來了?我好想你喔。”
“你不會想我的,有空來玩,祖國真的好山好水好風光。”
兩人相互嘮一段時間,最終被肖宜安睡意打破。
身體不斷下沉感,好似還有鹹溼海風與不斷爭吵的人聲,一遍一遍清晰,肖宜安掙扎從夢中醒來,心臟忍不住刺痛提醒剛剛虛幻遭遇。
她好久沒有做夢了,大概是前幾日去過佛殿參拜,來提醒她莫忘因果報應。
時間比往常早了許多,肖宜安簡單洗漱去幫洛桑準備客人的早餐。洛桑端出炒飯:“今早還去牧區工作站?”
“對,這周我值班。”肖宜安笨拙切著紅蘿蔔放到碗裡。
“還想著順路捎你去鎮上呢。”
剩餘一點紅蘿蔔塞進她嘴裡,含糊不清道:“阿媽這是要去見哪個好兒郎呀。”
“亂講,快吃完去上班。”肖宜安樂呵呵轉身拿自已早餐。
越野車駛出繁忙的市鎮區,深綠的山頭一個個冒出,過後是一望無際平原。
男人瞄一眼窗外,高空中飛過一排直升機,他左手半搭在車窗上,車在轉彎處暗暗降速;副駕駛的領導閉眼假寐。
他糾結許久開口道:“領導,你這找個人還必須是她。別人不行嗎?”
“你懂什麼,人家是海外高材生,那狗情況是普通藏醫治得了?”
他嘴角扯出苦笑,沒有應答。指腹沒有節奏敲打方向盤,心裡那股煩悶無法消散在空曠世間。
害怕是她,又害怕不是她。
茫茫平原間白色帳篷躍入眼簾,兩人將車停在一側。
“你好,請問肖醫生在嗎?”
志願者沒有見過武警上門,侷促招呼兩人進來:“宜安姐還沒來,你們可能還得等一下。不知道有什麼事呢?”
領導笑嘻嘻隨口胡謅:“就一些小事。”
男人在帳篷外四處觀望周邊環境。
志願者張望遠處,指著左側喊道:“宜安姐來了。”
遠處化雪蒼山與平原相接,剛末過馬蹄野草隨動作折腰,她似從邊緣駕馬而來,任然渺小。
肖宜安勒住韁繩,黑馬昂首停在原地,她用木簪挽起長髮,兩旁的髮絲隨風吹到眼前,兩人視線不恰時宜撞到一塊,孟時帆看的有些恍惚,心像被重擊一般,緩不過神來。
她面容白皙清秀,不似年少清冷虛無,現在她更堅韌和冷靜。
他不禁回想前年輪休時,曾回家期待過與她的再次相遇,只是,她沒有給過機會。
肖宜安驚詫孟時帆的出現,眼底閃過一絲意外又掩蓋下去。
軍裝被他穿得挺拔,不顯臃腫,男人眉目銳利,她被盯得心中發毛,不知道要不要開口打破這尷尬的重逢。
所幸領導追出來吼著:“孟時帆,別把人嚇跑了!”
“領導,我哪有這麼兇。”孟時帆十分無辜,只能上去接過韁繩將其栓上。他目光依然熾熱鎖在她身上,眼裡生出幾分探究。
肖宜安和領導握手:“你好,請問有什麼事。”
“我們支隊來了一條狗,應該是之前自駕遊遊客跑丟的,還沒幾天,狗開始食慾不振,沒有活力,還兇我們原本支隊犬,問過獸醫,說是天氣熱原因,但連著幾天消暑食物它也不吃,這不就找上你幫幫忙。”
肖宜安微微皺眉,有些犯難:“說不好什麼情況,我得去看看。”
領導馬上拍板:“看!馬上去。”
領導風風火火決定好,肖宜安不好說什麼,只能安排好同事代班就跟車去駐地部隊。
孟時帆先行送領導回去辦公,再帶人去地方。
她低頭時總露出瑩白的脖頸,隱約拒人之外。
“國外吃得好嗎?我聽說一頓三餐頓頓不重複。”孟時帆聽上去甚是平淡的語氣,卻嗆得很。
孟時帆的模樣和高中差別不大,黑了一些,蛻了男孩的青澀。
她壓下心裡不自然道:“不太好,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不是你會做的事情。”
他短促地輕笑一聲:“現在會。”
孟時帆緩慢行駛路上,可能過於熟悉他有一些走神,思念很久的人突然出現,之前賭氣害怕的心理化為烏有。
他嘗試緩解路上尷尬氣氛:“在英國怎麼樣?”
肖宜安如實回答:“還行,怕自已有時間多想,就修多了一個博士。”
孟時帆下意識握緊方向盤,所幸路途不遠,氣氛沒有延續更惡劣。
他穩穩停住車:“雙博士生,動物心理學、動物醫學。就是沒猜到是你。”肖宜安絲毫不意外他知道這些,這個是鎮政府備案公開的學歷檔案。
“當了多久的兵?”
“也挺久的。和你一樣,認為忙一點就不會多想。”他話尾一頓:可我還是會想。
當兵的日子很枯燥,每天除了訓練就是背條例,身心都及其疲憊,腦子偶爾閃過她;發手機看到戰友與女朋友打電話,也想過撥通跨洋的思念。
春天路過訓練場,樹葉踩的嘎嘎響,尤其想。一笑一顰都如當年雨絲打溼了衣襟,落在心裡。
“回來怎麼不聯絡我?”
肖宜安無奈轉頭看向他:“你換了手機號,我在非洲丟了手機,我怎麼聯絡你。”
孟時帆一愣,笑出聲,他倒是忘了這一茬。
其實她這幾年保持給兩家郵寄禮物,不過當年沒有好好告別事情,兩人不敢聯絡,成一種心照不宣默契。
車停在斜坡上,正對飯堂後面有大大空地,剛下車,幾隻狗狗奔騰跑來,帶頭跑出橙色糰子的殘影。
肖宜安立馬往後撤到孟時帆的身後,金毛首當其衝撲到他身上,孟時帆踉蹌後退一步,無奈道:“你該減肥了,真的。”
其餘三隻中小型犬隻圍著他嗷嗷叫,肖宜安脫離狗狗熱情迎接,感嘆自已跑的快,不然這衝擊力,她早已與大地親密接觸了。
孟時帆吼住它們熱情,注意力馬上轉移到後面新來的肖宜安,將軍尾巴搖得快起飛了,故意跳起想蹭摸摸。肖宜安熟練擼起狗來:“好乖喔。”
不乏有狗狗爭寵的從手臂間鑽到懷裡求擼。
他望著現在與當年初識相差巨大的心上人,心裡一陣發酸。大概她也不想記起初識那天吧,對於他來說是去參加一位不曾見過幾麵人的葬禮。
陰雨撇落大理石的走廊,不少參加的人都漸漸離去,只剩下家屬好友圍在山腳下,孟時帆側身望著半山腰的女生,雲霧繚繞之中,纖細的背影,讓他有衝動站到她身邊。
肖宜安直挺挺站在墓前,她眼瞳幾乎佈滿血絲,梅雨打溼了劉海,汗和雨水黏糊在身上。
墓碑上的黑白照遮掩不住溫柔,她看自家母親熟悉笑顏,錯記成昨日,再紅了眼眶,張口卻啞了聲。可笑是立碑者的名字:肖雲。好像註定往後很長一段時間生活躲躲藏藏。
突如其來的黑傘遮住肖宜安頭頂,她眼睫微顫,抬頭瞥一眼人,是來賓中和她同齡的,穿著西裝,裝著和年齡不符的成熟,心想母親看到了應該會很喜歡,她一向喜歡白淨陽光的男孩子。肖宜安許久後低聲道一句:“謝謝。”低頭擦肩離去。
他假裝沒看見她臉頰的淚痕,過堂風攜來樟木清香,不免心中一鬆,抬頭看烏雲翻滾,心裡希望她心情因清香好些。
肖宜安躲入小姨的傘下,烏雲為陽光讓路,雨漸漸停住。
“你說那個狗狗,是它嗎?”
孟時帆回神,順著肖宜安的眼神望去,斜坡上段角落裡有隻杜賓,靜靜的看著他們。
他點點頭:“貴价小朋友,難搞的很。”
肖宜安盯著它的眼睛,慢慢靠近到還有三米距離,它雙瞳開始覆上警戒,嚎叫讓她遠離。
她沒有帶任何裝備,不好隨意靠近,只能遠遠觀察杜賓狀態。
它在肖宜安退後瞬間轉身跑走,孟時帆走到她身邊:“看出什麼嗎?”
“抑鬱症。”
他有些愕然,肖宜安不再搭話,繼而蹲下把將軍攬入懷裡:“乖寶你是老大,要多關心新來小夥伴。將軍是乖寶對嘛。”
孟時帆心急追問:“別擼狗了,說清楚一些。”
她手上動作沒有停下:“跟主人走丟,又流浪那麼多久,來到一個新群體,有訓練有素的軍犬也有你們養來解悶的,他不適應有心理問題是很正常的。”
如果多一些陪伴,多一份關心,或許結果就會不同。
“跟人一樣。”她決然又平淡的話語,心底某些悵然若失。
孟時帆心忽一驟,而她卻閉口不談過去。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埋藏在時間長河,等待一撮星火轟然點起。
太陽穿過樹葉,地面上斑駁零散的光斑。這個城市唯一不能忍受的,大概是黏膩的風和熾熱的陽光,她不禁懷念起英國連綿的陰雨天。
孟時帆雙手環胸,手藏在背後摳唆指邊厚繭的小動作,面上和領導溝通後續治療。肖宜安離遠蹲在樹蔭底下和狗狗們玩尋回遊戲。
飯堂門口銳利哨聲響起:“排隊吃飯。”
她猛地回頭盯著孟時帆,狗狗們扔下玩具,拔腿跑向後廚,叼著鐵飯碗在飯堂一個個排隊等開飯。
孟時帆驟然發覺後背發涼,上司瞄見肖宜安這模樣,笑笑拍孟時帆肩膀:“有數了,先吃飯。”
他無奈轉身對著肖宜安,她睜大眼睛越發無辜也不好說什麼。
少有女人出現軍營,一下吸引眼球,見人坐在孟時帆旁邊,默默收回視線,低頭吃飯。
他撿起筷子,盛小半碗飯放在她手旁:“談好了,明天送到市裡看病,再跟上面溝通一下網路上尋親事由。”
她小小扒一口飯,孟時帆往她菜裡夾走辣椒,打飯時,她對著每個菜都加辣椒的行為,眉頭緊鎖。
“我下個月休假,跟我回去嗎?”
肖宜安微垂腦袋,佯裝平靜:“怎麼?幫老頭子當說客。”
國外課程結束後,家裡人都嘗試動員身邊能聯絡她的人,讓她回家。
肖宜安高二喪母,為了躲藏毒販的報復,她搬進武警大樓,她父親肖維國為任務幾乎不著家,只委託同在軍區的孟家照顧肖宜安。
常常入夜後,滿堂的燈光,照不退她心裡恐懼。
“沒這個意思,只是你也很久沒回去了。”
她吃飯細嚼慢嚥與他們不同,桌上只剩她嚼著菜含糊不清道:“我爸那麼喜歡你,你真不打算認個乾爹?”
孟時帆深深嘆了口,眉心微蹙:“安安,不要亂說。”
她放下筷子:“你心裡有答案,為什麼還要問呢?”他訕訕笑,拿走她的碗筷:“嗯,是我囉嗦了。”
孟時帆低頭仔細洗乾淨碗筷,放在盆裡瀝乾:“我等下去巡衛生,你在我宿舍睡一會。”
她若有所思地抬頭:“不太方便吧。”
他堪堪停住腳步,生氣半叉腰:“二樓,樓梯左邊第一間,單人間。”尾音將最後三個字咬死。
肖宜安笑彎眉眼:“我沒有想什麼啊,是你自已亂想噢。”
孟時帆帶人去宿舍,捎上登記表去巡檢。指尖敲打資料夾,時快時慢,四班的班長見狀,只能快速檢完最後一間宿舍,訓斥留到下午。
副營長緩緩簽上名字,開口打趣道:“時帆,你今天那麼沒耐心,嚇得那群小子連連犯錯。”他短促地輕笑,將登記表疊在上頭,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領導叫開會,急啊。”後者呆楞原地,稍後樂地攏不起嘴。
孟時帆擰下門把,涼風吹斷門外的熱浪,瞥見肖宜安趴在桌上入睡,躡手躡腳走進宿舍,拿起外套披在她身上,落座她對面的位置上。
他輕輕握住肖宜安的手尖,片刻後,頭枕著手臂,視線還是不忍離開。腦海閃過回憶,紅了眼眶,想起那句歌詞:多草率啊,除了你都不愛。
她眉心攏起,換一邊手臂枕著,手指下意識回握住他。迷迷糊糊睡了一個多小時起來,肩上的衣服滑落,寒意直擊神經末梢:好冷。
肖宜安瞥一眼手機,最上面的一條資訊是孟時帆微訊號發來:下午沒事就在宿舍休息,晚些送你走。
末了還有一句:手機密碼很好猜,換掉吧。